第十六夜悖论 11

“你是以最健康且正常的状态出生的,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你接受实验的那一年。”
晏清100年,教授把研究报告转交给慕羽漠时曾经这么说。
“你在实验过程里没有出现像旁人那样过大的不良反应,因而你的骨骼、器官机能、抗毒力都得到了正向的强化,但并非绝对的无敌,而是有着固定的峰值,即承受范围。一旦遇到超过承受范围的外力或病毒攻击,你仍有很大几率因此而死——”
“四年前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慕羽漠不知道已经把这些话听了多少遍,但她还是装作第一次听的反应,并试图询问更多的信息。
“进入你体内的外来血液十分复杂,以我们目前的技术也无法弄清它的成分构造和运作模式,”教授摇头,“正常人的血液,或遗传特殊能力的家族后代的血液,按常理是可以通过血细胞检测出来的,比如依你所说,你的原生血液来自冰魄蓝家一脉,血液里就能检测出具有固定特征的片段,而你接触的外来血液却是混乱无序的。不过同时,我还有一个发现。”
“什么发现?”
“你的血液被重组了。”
“重组?”
“假设你的血液本体为已知的α,外来血液为未知的β,病毒为x,β入侵α时所携带的抗体会消灭原有的病毒x,但β与α无法相容,这意味着于α而言,β取代旧病毒成为新病毒,对α形成了另一层面的威胁,所谓的适应期其实就是α被触发自我保护机制,对β的入侵进行抵抗。”
“这算以毒攻毒?”
“算,”教授说,“这种手段极其危险,抵抗成功你会死于x的攻击,抵抗失败你也可能死于β的攻击。但你……很幸运。你的情况是α抵抗失败后与β共生并变异成了γ。”
“γ仍然具备β的属性吗?”
“应该说,是同时保留了α和β的属性。”

归期再度提早。
慕羽漠在晏清101年5月8日悄悄回到了境内,没有告诉任何人。
5月9日入夜,她提前来到与摄影师观测点相近的位置,在楼顶守了一夜。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淌,从23点一直到次日清晨7点,天边泛起鱼肚白。西区除了偶尔的夜鹰鸣叫,没有丝毫引人注目的响动,静得几乎像一潭死水。
没有雷电。
这意味着什么?
她远远望着研究所的方向,开始思考。
假设一周目的那场雷电是导致血玉碎裂的直接原因,不管这一世雷电没有出现的原因是什么,血玉直到此刻应该都是完好的。
那么同样作为假设,从这个节点开始,三个小时后爆发的研究所事故会不会也发生相应的变动?

变故在慕羽漠离开楼顶往研究所的方向走出几百米的时候发生。
一道亮白色的闪电骤然刺穿天幕,轰隆隆的巨响震耳欲聋,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望。原本万里无云的晴空刹那间被一层厚重的阴霾包裹起来,如同陷入昏黑的泥沼。
雷电!
慕羽漠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声震得有些发怵,蓦地蹙眉,目光移向手表的指针——中午12:49。
她觉得事情又开始变得诡异起来。
雷电不是没有出现,而是比一周目推迟了13个小时。

研究所事故还是爆发在5月10日上午10点。凌初夜和韩恋晨依旧在事故中重伤并分别失去记忆,温辰睿为了救韩恋晨而死,超出慕羽漠预期的是温若颜也死了,幸存下来的只有陆萧和林雨惜,陆萧被迫选择留下,但辞去了研究员的职位,林雨惜则在把韩恋晨送到林欣然手里后没有征兆地人间蒸发。慕羽漠和她在医院楼道里打过最后一次照面。
之后的两年里,慕羽漠和一周目一样陆续收集情报,并遣人暗中默默关注着林雨惜,在她安全的前提下自己从不出现在她面前,也从不联系她,直到晏清103年9月在超市门口不期而遇,来不及躲避,慕羽漠对她道了句客套的关心。
“多事之秋,你自己小心点。”
“嗯,你也是。”林雨惜眼神冷淡,似乎回到了十年前两个人刚认识时的状态,将自己重新里三层外三层地封锁起来,藏起了所有脆弱。
可慕羽漠一眼就知道她的脆弱从未消失。

慕羽漠想再说些什么。
她最终把嘴唇抿得紧紧的,转身离去。

一个月后,慕羽漠从易子澈手里截下差点被抓的林雨惜,并确认她失去了抗毒的体质。
诊所的房间里,女生的脆弱终于像左肩的刀痕一般撕开口子,露出内里血淋淋的皮肉。
她说漠漠,我当初根本不该救她。
慕羽漠很多年没再听到林雨惜这么叫自己了。尽管那只是她们曾在调查局彼此陪伴了三年的一个象征性符号,一个模糊又确实被时间刻印过的见证。
而她——
她游离在时间之外。
原本要跨出房门的脚步定在原地,于是她维持着握住门把手的姿势。
她感觉林雨惜的声音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那天林雨惜还说了些什么。慕羽漠返身回到床边,把对方拉到怀里抱住,一句话也没有说。
回到倚月阁总部,她拿出躺在抽屉里的试管,久久出神——两年间她在调查研究所的过程中获取了修复者提炼血清的方法,以此为基础用自己的血液样本做了改进实验。
她似乎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选择了。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老大,怎么了?”来找她的苏筱注意到她心不在焉,“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
她将试管放回隔层,合上抽屉,做出了决定。

慕羽漠改变了两个变量:在不给林雨惜注射血清的情况下,将对方和自己的角色调换。
送林雨惜回魔教的那天,她提前留下了嘱托,请林雨惜代替自己守在京城。
“在元旦之前?”
“对,我要离开京城一趟。”
“去哪?”
“回蓉城,”慕羽漠回答得很模糊,“有点事要去办。”

元月事变前的京城就像一个已经灌满汽油的桶,桶外遍布火星,桶里的油稍有不慎就会溢出爆燃。和救韩恋晨相比,驻守京城的危险程度其实更高,因而一周目的她才选择自己留在京城不动,让林雨惜和南宫落去雪山找韩恋晨。
但这次,为了验证前几周目有关诅咒的推测,她需要把信任再交给林雨惜一次,承担随之而来的风险。
事实证明林雨惜担得起这份信任。
另一边,慕羽漠和南宫落在12月26日黎明找到了从雪山下来的凌初夜和已经休克的韩恋晨——这一世的凌初夜不知为何活到了现在。
慕羽漠无暇去管凌初夜。
她毫不犹豫地划破手腕动脉,让鲜血一点点流入韩恋晨的嘴里,看着对方缓慢苏醒,心脏恢复跳动。
姑娘睁开双眼看到她时,表情先是茫然,过了很久才露出苦涩的笑容。
“……表姐,对不起。”
“为什么说对不起?”
慕羽漠想起两年前韩恋晨在重症监护室苏醒后的第一时间,开口也是这句话。
“救我很辛苦吧,”韩恋晨说,“即使知道我过不了几年就会死,也还是觉得救我是一件值得的事情吗?”
慕羽漠神色有些怔愣,半晌摸了摸韩恋晨的头。

『那么,死又是什么呢?』
『死是一件值得的事情吗?』

凌初夜的伪装身份在元月事变的尾声被揭开。
真正的凌初夜早就死于晏清101年。他在研究所事故中耗尽内力破坏实验室里的血玉后,被韩恋晨反杀——这样看来,凌初夜便是那道雷电产生的直接关联者。
凌初夜死后,尸体被高层下令以韩恋晨的名字入葬,借此掩人耳目,维持局势。如今用凌初夜的身份活下来的是“已死”的温辰睿,他被调查局置换记忆,强制进行了换血和换皮的手术,温若颜临死前留下的破绽才让他两年后得以逃离这副不属于自己的皮囊——在陆萧和林雨惜的帮助下,他经历了漫长而煎熬的二次手术,恢复了原本的自我。

元月事变后,修复者的所有实验数据明面上都被销毁,所有公开的历史真相在半个月内被调查局和情报阁联手压下,当时在场的记者也都被封口。易钧被处决,易家在残党风波后倒台,长老会被解散。
调查局本来应由七剑之首就任新局长,但凌初夜已死,冒名顶替了他两年的温辰睿虽也属于长虹一脉,然而由于未过手术恢复期,身份和历史罪证也无法服众,加上本人拒绝,局长之位最后由旋风剑主林瑄接任。
七剑各归原位。凌初妍在争议声中继位玉蟾宫,将遗腹子凌风玦接回正名,后再婚。陆雪依接过紫云剑回到陆家,和袁家仍保持一定的联系,陆萧继续从医,洛云泽收了心,重振家业,将家族迁出京城。
韩恋晨背了杀害同僚的罪名,但鉴于她是调查局实验的受害者,高层内部没有给予更多处罚。她随温辰睿退居江西盟,回归舞台,并常驻灰色地带参与血玉的修复工程。两人于晏清106年诞下一女,取名温如琰。
平静的生活持续到晏清113年。
韩恋晨因急性心肺衰竭倒在演出排练现场,抢救无效。

温辰睿赴京后,温如琰被慕羽漠带回家抚养。
她从轮值回来的林雨惜口中得知了发生在灰色地带的真相——葬礼隔日,温辰睿把温如琰带去西海峰林,封印了她体内的魔化因子。
“子母蛊。”
林雨惜把后院玩耍的温如琰叫进来,拉着她上下左右看了一圈。
撩开头发露出后颈时,一颗极微小的痣一样的红点映入眼帘,鲜艳如血。摸着很平,没有凸起,若不细看会以为只是水彩笔留下的划痕。
慕羽漠也看见了。
“姑姑,怎么啦?我被蚊子咬包了吗?”温如琰困惑地伸手摸向脑后,被林雨惜阻止。
林雨惜替小姑娘重新梳好头发,扎起马尾,拍拍她的脑袋:“去玩吧,没事。”
温如琰又蹦蹦跳跳地拿着毽子跑去找慕云眠了。
客厅只留下两个大人。一片沉寂后,林雨惜犹豫着出声:“妈妈跟我说过,这是一种效果两极分化的控制性蛊术,使用不慎极易反噬。”
“怎么反噬?”
“未知,这种蛊术在温家其实已经失传近百年。这几年表哥一直在研究这种东西,我去轮值经常看到他待在西海峰林。”
“阿晨也知道这件事吗?”
“准确说,阿晨和陆萧,”林雨惜神色凝重地看了她一眼,“除了我们四个轮值的,加上你,没有其他人知道。”
“他在走一步险棋。”
“所以在见到长期成效前,我们最好都对此装作不知情。”
慕羽漠同意了。

温辰睿在京城一留就是十三年,平时只通过电话和温如琰联系,但会经常回渝州看她,她也会去京城小住,有时慕羽漠带她去,慕羽漠没空的时候,这个差事便转交给林雨惜。
在漫长的时光里,小姑娘的状态时有波动,但大体平安。
秘密守着她一天天长大,守着秘密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开。
晏清120年陆萧在京城病故。又过了两年,林雨惜被下了癌症晚期诊断书。
还是一模一样的剧情。
医生把这个消息告诉慕羽漠时,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点了下头。

慕羽漠在医院陪着林雨惜度过了去世前的几个月。
林雨惜食欲减退,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下去,但精神状态不差,每天除了按时吃药和接受治疗就是安静坐着看书,从原先任教的学校退职后,有时会有过去班里的学生带了花和礼物来,她只收花,其他一概委婉谢绝。
慕羽漠给她买了玻璃瓶搁在窗台边,把花放进去,时不时换次水。花叶一枝枝枯萎下去,又被换下,插上新的一束。反反复复,开开败败,日子也像这样平稳地流逝过去。
林雨惜走的时候依旧是在下午接近傍晚。那天慕羽漠进来的时候,她支着胳膊望向窗外,没在看书,残阳斜照进窗户,打在女人清瘦的颈侧。
慕羽漠把丢在桌上的书翻过来扫了一眼。
一朵干花夹在折角的书页中。

『我把西西弗斯留在山脚下!』

慕羽漠坐下来,探了探林雨惜的额头,很凉。
林雨惜则拉拉她的袖子,示意她看窗外。
葱蔚洇润。
“很久没看到这样的夕阳了。”
慕羽漠嗯了一声。
毕竟前几天一直在下雨。

『最高的虔诚是否认诸神并且搬掉石头。』

“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在最后的时间里,林雨惜这么问她。
“林雨惜,我救不了你。”
林雨惜却嗤之以鼻。
“当年你是怎么对我说的,你忘了吗?”

『这个从此没有主宰的世界对他来讲既不是荒漠,也不是沃士。这块巨石上的每一颗粒,这黑黝黝的高山上的每一颗矿砂唯有对西西弗斯才形成一个世界。』

慕羽漠没忘。
“我们说的不是同一件事。”
“不是吗?”林雨惜反问。
被反问的人愣了一下。
她无声地苦笑。
她们说的确实不是同一件事,但似乎又确实是同一件事。

“慕羽漠,你说过只有我能救你,同时也只有你能救我。”
“……”
“是不是?”
林雨惜执意要她回答,她拿对方没办法。
她说是。
但事实是,每一世轮回的起点,她都无法预知未来的成败。
那只不过是她对结局抱有最高期待的时刻。
只有在那一刻,她才有勇气设下最为理想化的目标。
仅仅如此。

即便如此——
“我们是靠彼此的努力一起活下来的,因此我们才能走到今天,不是吗?”
慕羽漠如鲠在喉。
她放下那本书,突然半带嘲讽地勾起嘴角:“林雨惜,你把我们两个的秘密都说破了。”
有些秘密,或许守一辈子都不点明才是最好的选择。
“我再赔你一个秘密,你想要吗?”林雨惜示意慕羽漠凑近一些。
两人仿佛回到少年时执行任务坠楼后的那个夜晚,在呼吸机前说一整夜的话,只是躺在床上和坐在床边的人对调了一下。
慕羽漠下意识地想说不要,但还是靠过去。她微微倾身,林雨惜靠着枕头坐起来,顺势勾住她的肩膀把她拉近,胳膊以一个拥抱的姿势穿过她的脖子。
她们脸贴着脸,目光却互相避开。
“漠漠,救人有很多种方式,其实你心里比我更清楚。”
慕羽漠的瞳孔霎时紧缩起来。
“让一个人活下来是救,让一个人死也可以是救。”
林雨惜的声音隔着面罩在她耳边响起,不徐不疾。

『离开一个人可以是救,如果你想留下和他慢慢地走,走一段路,无论多远多近,也可以是救。』
『爱可以是救,恨也可以是救。』
『记住可以是救,遗忘也可以是救。』
『你做出的每一个选择都代表,你所认为值得的意义。』
『你明白吗?』

最后一丝温热的呼吸从耳畔抽离,林雨惜的头缓缓倒在慕羽漠的右肩,手臂滑下,落在被子上。
偏移的浅橘光线下,心电监护仪的曲线被慢慢拉平,只留长鸣。
慕羽漠握着林雨惜逐渐失去温度的指尖,吻了一下对方的脸颊,很久没有出声。

『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