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131

铁路返乡潮大部分集中在除夕前几日,等过了高峰期,真正到了除夕当天,火车站反倒冷清下来。
韩恋晨背着书包下火车,去了趟洗手间,出来时又忘记了南北广场的走法,绕得晕头转向,最后是附近的工作人员看不下去,领着她走了一段把她送至接驳车站点,告诉她坐车从北广场去南广场,下来最近的公交站叫南广场西。
结果韩恋晨愣是没找到南广场西,找到的是龙蟠路。好在手机现在有流量了,慕羽漠上次也教过她导航的用法,她打开定位查了一下,发现这个站也有能到老宅的车,便坐上了10路。
由于去年春节没回,今年也没提前打招呼,韩恋晨出现在家门口时,杨伊凡险些吓一跳,愣了半天才在围裙上揩揩手,回头冲屋内喊了一声:“爸,小晨回来了!”
在客厅看报纸的韩老爷子还未应声,他身边趴着看电视的韩冰雪已经从沙发上翻下来,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探着脑袋看。
快两年没见,韩冰雪已经有点不认识韩恋晨了,在杨伊凡的提醒下才小声叫她:“姐姐。”
韩恋晨:“嗯。”
韩冰雪觉得她不是那么可亲,但还是站在玄关口头,巴巴地看着她换鞋。
韩恋晨换好鞋直起身,看见杵在面前的小团子,尚有些怔愣。
小团子眨着眼睛,又朝她挪近了一步。
韩恋晨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思考几秒后,伸出了手。
小团子立刻像是接收到了信号,露出欢喜的神色,两步并作一步跳过来。
个子没怎么长,倒是重了不少,韩恋晨抱她的时候险些抱不动:“……”
杨伊凡在厨房忙着张罗年夜饭,没空解救韩恋晨,只远远对着自己女儿说:“雪雪,别缠着姐姐了,姐姐书包都没放下来,这样很累的。”
“不要!”小团子却不乐意,扒着韩恋晨的脖子不松手。
韩恋晨只得抱着她进客厅。韩老爷子把手里的报纸搁在一边,摘下眼镜:“阿晨回来啦,过来爷爷看看,是不是瘦了。”
电视里的少儿频道在放《虹猫蓝兔七侠传》,韩冰雪屁股一沾沙发,注意力又回到了屏幕上,似是嫌音量太小,兴致勃勃地去够桌上的遥控器。韩恋晨把她放下,顺手拿了遥控器给她,这才走去韩老爷子身边坐下。
“是瘦了,”韩老爷子抓着孙女的手左看右看,眼里满是疼惜,“有没有好好吃饭?看你这下巴尖。”
“爷爷,我在学舞,要控制饮食的。”
控制个鬼,每次她都是贪吃零食被周珊或温辰睿当场捉住的那个。
韩老爷子好不容易见到大孙女一回,对她关心得紧,问这问那,一会儿问住在哪里,一会儿问跳舞累不累,一会儿又问今年小学毕业有没有考试,初中要不要回来读。
关于自己在杭州的具体情况,韩恋晨说得很简略,真假掺半。
爷爷尚且不知道她在外用的假身份,二叔和姨夫叮嘱过她先别让太多人知道,以免生出事端。她目前也没打算交代,以后再说吧。
为了避免引起怀疑,她拉着老爷子很快转移了话题:“爷爷,我给你讲故事吧,你想不想听?”
韩老爷子笑了:“想啊,爷爷还没听过我们家阿晨讲故事呢。”
“那我给你讲胡桃夹子的故事,昨天我才去看的,”韩恋晨搂着老爷子的手臂轻轻摇晃,“爷爷你看过没有呀?”
“没有呀,”韩老爷子宠溺地刮她鼻子,顺着她的话问,“阿晨说说,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故事是说,在圣诞节的夜里,纽伦堡有一户叫舒塔尔的人家在开圣诞晚会……”

晏清九十六年以前,韩恋晨离尔虞我诈的江湖一直很远。偶尔的风波并不针对她,她也不主动踏入风波,就连倚月阁的事务也没参与过。
倚月阁的同伴倒是见过几次。一次是大年初五,一家人陪韩老爷子去灵谷寺散步晒太阳,期间听到有人在背后叫她的名字,转头一看,是个扎双马尾的女生。
韩恋晨一时没认出是谁,愣愣瞅着女生走近。
两人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女生率先对她身后刚转过身的韩家人打起了招呼,态度异常乖巧:“韩爷爷好!阿姨好!”又冲躲在后面的小丫头挥挥手:“雪雪,好久不见!”
“是琳琳啊,新年好。”韩老爷子对莫琳琳稍稍有点印象,是前年江东盟会上陪着阿晨的小姑娘。去年盟会她也主动过来向自己问好,并帮自己指座位。
韩冰雪被杨伊凡拉出来,教着喊了声姐姐,又撒开手跑到一边去捡树叶玩了。杨伊凡问莫琳琳:“怎么没看见你爸爸妈妈?”
“他们没出来,就我一个人,我家靠中山陵很近的。”说着眼神总往韩恋晨这儿飘。
杨伊凡捕捉到这个细节,会意地笑道:“你和小晨好久没见了吧?”
韩恋晨:“……”
莫琳琳:“……是,是啊。”
韩老爷子没有察觉到两个小女孩之间微妙的气氛,笑呵呵地说:“阿晨,你们两个小朋友也难得见一回,你和琳琳去玩会儿吧,说说话,别走太远……伊凡,陪我去那边坐坐,雪雪你要跟姐姐一起去玩吗?”
韩冰雪点头如捣蒜,眼睛却紧紧盯着路对面的小卖部,半晌又猛摇头,拽住了杨伊凡的手:“妈妈,我想吃烤肠!”
杨伊凡:“不行……”
韩老爷子:“买,想吃爷爷给你买。”
杨伊凡:“……爸你别把她惯坏了。”

莫琳琳的乖巧仅限于长辈面前,一旦走离他们的视线,瞬间就把脸垮了下来,兀自盯着路面头也不抬地往前走。
她不说话,韩恋晨也不说话,对着头顶的行道树走一路看一路。
初春的法桐枝叶还很稀疏,而且这里的法桐似乎比市区的还要高很多,几乎可以媲美水杉。韩恋晨眯了眼睛观望树枝顶端的果实,试图分辨,以失败告终。
莫琳琳觉得后面的人走得太慢,转身望她:“你在看什么?”
韩恋晨指指头顶:“这是法桐吗?”
“不是!”
“额,不是二球悬铃木吗?”
“是二球!英桐才是二球!”
“诶?”
跟着走了一段,莫琳琳在陵园邮局门口停住,进去办慕羽漠交代她的事。
从正厅绕到后面,有个偏厅,属于办公区,没有游客,除了门前停着一辆绿漆的邮政车,院里空空荡荡。
莫琳琳从一个月前收到慕羽漠的通知就开始断断续续地来调查陵园邮局的过往通信和档案,并定时收发一些信件,对这里已经基本熟悉了,做起事来得心应手。
韩恋晨却看不懂她的工作流程,趴在旁边观摩,神色有些好奇。
莫琳琳转头,见韩恋晨眼里写满了“这是在干什么”,不禁郁闷起来:“你没搞过情报吗?”
韩恋晨摇头。
“你是个假的情报员吧你!” 莫琳琳抑制住抓狂的冲动,并高度怀疑慕羽漠是怎么让她进倚月阁的。
韩恋晨开口了:“这里还有邮局?”
鸡同鸭讲!
莫琳琳无语凝噎。
“不然你以为呢?”
办完事从偏厅出来时,韩恋晨非要去正厅看一眼,莫琳琳拗不过只好陪她去。
“我以为中山陵这一片都是历史遗迹了,”逛了一圈后,韩恋晨指着厅里的雕塑和假人模型,“这都变成博物馆了。”
“废话,早就不营业了,”莫琳琳端着老气横秋的口吻,把她拉出来,压低声音,“后头办公区是倚月阁的一个据点,都靠前面景区打掩护呢,你小声点。”
“哦。”
韩恋晨边走边盯着从小商店里买的明信片看,过了一会儿又抬头看莫琳琳,怎么也想不起她的全名,只记得刚才爷爷和婶婶嘴里叫出的“琳琳”两个字。
“琳琳姐姐,你姓什么啊?”
“……哈?”敢情她把自己名字都忘到爪哇国去了?
莫琳琳表情十分不满:“我姓莫,还有,姐姐你个头!你排我前面!韩恋晨你记性也太金鱼了吧?”
韩恋晨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脑子反应不过来:“太金鱼是什么意思?”
莫琳琳:“……”
算了。
“韩恋晨,你真是一点没变。”

韩恋晨未必一点没变。
只是在莫琳琳眼里,除她以外的世界都变得太快。
晏清九十六年才过去不到两个月,境内局势再度风谲云诡。
一月下旬,江北江南多地接连出现小范围不明病毒导致的瘟疫,伴随着零碎离奇的命案,血盟死灰复燃的传闻不胫而走。
二月初,调查局内部结构调整,局长之子入职。京城警署前任署长引咎辞职,长虹凌家接权,长子凌初夜于成人礼后继位成为新任七剑之首,进入研究所实习。以此为节点,各方家族新老血液交替,年轻一代正式登台,涉足江湖事务。
用莫琳琳的话来说好似“一觉醒来孩子两岁了”。
相比七剑和调查局这些本就显眼的势力,让她感到更为突然的是自己所在的倚月阁发生的变动——慕羽漠走了。
慕羽漠可以说是走得悄无声息,也没有任何征兆。主心骨一走,倚月阁的管事权暂时落在了林欣然头上。
莫琳琳从林欣然那里得知此事时,林欣然自己都还没缓过神来。
“年前几天她爸打电话给我,说她人已经在国外了,旧号码因为某些原因不用了,过段时间换了号会再联系我……怪不得最近一直联系不上她。”
“出国?留学吗?”
“应该是,但以前没听她提过,”林欣然也挺意外,“期末考完我还跟她讨论中考的事,那会儿她说可能会冲一冲四中,哪知道说变就变。”
从邮局往回走的路上,莫琳琳把事情说给韩恋晨听,本想问问她是否了解些内情,韩恋晨却也一无所知。
莫琳琳有点不敢相信:“她是你姐哎,你都不知道?我感觉她平时蛮关心你的,还以为你们之间很亲密,无话不谈呢。”
韩恋晨愣了一下,摇摇头:“我也只见过她两三次而已。”
说完又把头低下去,继续专注地研究明信片上的邮戳。
邮政博物馆的明信片一张最多可以盖8个纪念戳,她选盖了3个最喜欢的图案,印有琉璃瓦和卷草纹,还拿了一个小信封。
莫琳琳看她迟钝的脸,意识到自己根本不该问她。
又走了一会儿,眼见着快到韩老爷子歇脚的地方,韩恋晨的声音蓦地重新在耳畔响起:“你能不能教我啊?”
这回小姑娘还扯了扯自己的袖子。
莫琳琳有些不自在,也没明白她想表达的意图:“教什么?”
“就是情报员平常做的那些事啊,”韩恋晨指了指她手里拿着的档案袋,“下次你教教我呗。”

于是有了第二次见面。
莫琳琳把情报员日常进行的搜集和整理工作逐一讲述示范,韩恋晨学了好几遍才勉强学会,却又错漏百出,看得莫琳琳直叹气。
“算了算了,你就先学学这些基本的吧,”她关机把笔记本啪的合上,“技术含量再高我怕你听都听不懂。”
韩恋晨点头,神情看着木讷,心里却意外满足,即便磕磕盼盼,也算是学了些新的东西,生出一点点成就感。
倚月阁总部隐匿在东城水岸,环境优美宜人,河对岸正对着城墙。韩恋晨走到小区楼下,环顾四周,问:“你平时住这里吗?”
“你上次有没有听到我说话啊……我家住中山陵!”莫琳琳无语,“不过我会经常来,筱筱才是住这里的。”
“她人呢?”
“她啊……她姨妈从京城过来看她,出去玩了吧。”
“哦。”韩恋晨盯着路口的指示牌,又不说话了,只是眼睛开始放光。
莫琳琳瞅瞅指示牌上“夫子庙”的字眼,再瞅瞅她,眉头开始揪在一起,满脑子焦炙。
“喂,你是不是想去夫子庙玩?”憋了好久,憋出一句。
莫琳琳和韩恋晨的关系是从这时候开始缓解的。
用缓解来形容似乎也不准确,因为两人的关系原本并没有多么恶劣,无非是急性子嫌慢性子蠢,慢性子嫌急性子暴躁,彼此无法接受相异的性格罢了。
所谓的“合不来”。
儿时听母亲说世间鲜有天生合不来的关系,有的只是失败的磨合,莫琳琳尚且不信,后来渐渐长大,才逐步回味过来这句话的含义。

但或许,这也不是真理。

“对与自己相似或相异的个体,选择相容或相斥举足轻重,”晏清一百零四年的继位大典上,慕羽漠对着浑身是血的易钧说了这么一句,“易叔叔,这是九六年我出国前您对我说的,您还记得吧?您说话总是那么深明大义,可您又是怎么选择的呢?”
“我选择相容,”易钧的声音极度平和,嘴角却挂着诡异的微笑,“漠漠,我承认那是我做过的最后悔的事。”
“后悔‘相容’,还是后悔没能杀死导致你被迫选择‘相容’的我?”慕羽漠也微笑起来,“以及事到如今,您还能觍着脸说那是‘相容’吗?”
易钧没有回应。
“您别瞪雨惜了,她可是很好地执行了您的命令,和当年的季秋阳一样,”慕羽漠见他视线向不远处转移,笑容渐渐冰冷下来,“事实上,再怎么忠心的部下,只要触及您的利益,知晓您的秘密,您都能痛下杀手。而您最喜欢的一招,就是借刀杀人……施文川也是这么被您弄死的吧?”
“你……你竟然知道……!”
慕羽漠略过易钧被震惊充满的双眼,看见了台下面色惨白的楚家家主。
“楚叔叔,您不说两句吗?”
“你——”楚家家主气得浑身发抖,几乎站不稳,被旁边的楚灵杰扶住。
“伙同调查局给我设套,应该很好玩吧?”慕羽漠从林欣然手里拿过一只录音笔,“李家家主若早知您是这种两面三刀的人,想必也不会与您结交,还把血盟的秘密透露给您了。”

即便了若指掌的事,有一瞬间却怎么也想不通。
易钧看着眼前的慕羽漠,仿佛在看恶魔。
录音笔里的人声让他的记忆一下子跳回八年前的今天,那个元旦的夜晚在他脑海里不断回放着,挥之不去。
召集特工队的部分队员前,他刚和楚家家主通过电话,嘈杂的烟火声里,对方的口气显得格外笃定。
“毒药发作周期一般都是十天。”
“体质特殊的呢?”
“顶多撑到半个月,我没法保证慕家那个丫头的情况,也算拿她试验一下,毕竟没有先例,”楚家家主说,“但即使不致死,战力也会损伤,到时候下手总比平时方便……唉不过老易,你够狠啊,这种法子只有你想得出来。”
易钧轻轻笑了一声。
“想对付棘手的人,向来得用同样棘手的人。”
“你就不担心冰魄和旋风两家发难?”
“非继承人等同于半个弃子,没什么价值,七剑那边不会过分追究,”他道,“况且特工队内部人员的反叛和清算是不会拿到台面上公开的。两虎相斗,必有一伤,剩下那个自有罪名可落,暗夜门和血盟,涉及哪一个都足以判死罪。就算她们两个都死了,也可以当做任务突发意外处理,证据清理得干净点就好了。因公殉职的特工每年一抓一大把,谁有功夫去怀疑?”
那晚林雨惜比慕羽漠早来一刻钟。
易钧把那份写着慕羽漠名字的任务书交给她时,她的表情分毫未动,拿出来看了会儿,冷冷地问:“她叛变了?”
“私自接触毒品和危险药品,虽不是背叛的铁证,也是死罪,”他严肃地告诫她,“雨惜,这是一次秘密任务,关乎调查局安全,也是对你的考验。”
林雨惜淡淡地说了声“是”。
易钧看着她离开房间,又将写有林雨惜名字的资料放入另一份档案,交给了片刻后敲门进来的慕羽漠。
慕羽漠随手抽出里面的文件,瞥了一眼。
易钧托着下巴,不经意地观察她的神色。
慕羽漠只是微笑着,将文件轻轻扔回档案袋里,什么话都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