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桑 17

姨妈被我问住了。
对话不了了之。
从疗养院出来回到车上,姨妈问我要不要去父亲那边,我观察她的神色,顺势点头。
她于是示意凌风玦先送我。凌风玦转动钥匙,却说:“我先送你回去。”
“先送她,”姨妈语气平淡,“我还有事交代你。”
凌风玦瞥了眼后视镜,低声应了。
车开到医院,把我放下。
我上楼,发现病房着实有些热闹——聚了一堆人来看父亲,仔细一瞧还都是见过的面孔。林绮君和陆元昭在床边和父亲说话,奔雷家的少年坐一旁打游戏,陆柯宁对他的手机颇感兴趣,两个人互相争抢起来,剩下唯一一个安静的方若榆趴在窗台前,似乎与众人格格不入——我走进房间,想必会成为第二个格格不入者。
不太想突兀进入未曾适应的环境,我站在门口,眉毛跳了一下。
这再加上个凌风玦,岂不成七剑茶话会了。
哦,好像少了谁。
我没有兴趣思考这个,打算避开眼前的场景,于是离开病房门口,下楼往医院外走去。

时间还早。
经过两条街,跟着导航找到公共电话亭,我分别检查了两个隔间,在第二个隔间电话机底部的卡缝摸到了一次性电话卡和被胶带贴上去的纸条,纸条上写着号码。
我已经很久没接触过这种古老的通话方式了。
上幼儿园那会儿,母亲常陪我和云眠玩捉迷藏。在教会我们如何拨号后,她会选马路边的电话亭作为标记点,将写着线索的卡片藏在某个电话亭的任意一个角落,指引放学的我们跑东跑西,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穿梭——书店二楼,公园喷泉,咖啡馆窗边,便利店门口,或者银行的AI机器人旁边——线索通常设置得很简单,还会附带安全提示,我每次都能提早到达终点,蹦着扑进母亲怀里,一脸骄傲地期待夸奖。母亲偶尔忙的时候,会让下班顺路的姑姑来接我们回去吃饭,每到这时,云眠的胜负欲会莫名飙升,千方百计抢在我前面。
我插卡拨号,电话很快被接通,对面传来熟悉的声音。
我倚着隔间的玻璃墙听着,一边百无聊赖地观察街边的车流,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不用谢,既然是做交易,还没开始就背刺的事我是不会干的。”
那个声音又说了几句,我嗯了两声:“八点前,我不能回去太迟。”
挂上话筒,我走出电话亭,将卡和撕碎的纸条扔进垃圾桶。这时背后有人叫我的名字,我转头,竟是柳姒。她站在离我五六步远的红绿灯路口,手里捧了一杯咖啡,看见我便走近前来打了招呼。
她和上次一样礼貌地叫我温小姐。
“没去温老师那儿吗?”
“一会儿去,”我很自然地问,“你怎么在这啊?”
“和人约了在附近吃饭,下午回去继续排练。”
我们去往的方向相反,客套几句就道了别。
临走时她叫住了我。我已经走出几步,闻声转头看她。
“温老师是我敬重的人。有些事……你别误会,别听他们瞎传。”
她的眼神有些不自然,语气却很真诚,我一时难以分辨她是不是装的。
我没有正面回应。
“柳姐姐,”目光落在她的嘴唇,“这个色号不适合你,下次可以考虑换一个。”
太红了。
柳姒怔怔地看着我,一时失语。
我转身离开。
方才有一瞬间,我从她身上闻到了血的味道。

买了点水果回到医院,病房里的人已经走光了。
墙上的电子屏开着,正在播放实时新闻:“今天上午,西城区再度发生一起凶……”
我放下袋子,注意到床头的花瓶,昨晚被我灌满了水,今天瓶子里的水被倒去了一半。
“看来你比我更想让它活。”
父亲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才响起:“花的生命本就短暂。”
他拿起遥控器把投影关了,神色有些疲倦。
“挺会骗人,”我哼了一声,“你早就知道我会去疗养院?这也是你安排好的故事之一?”
“对,”父亲瞧着我,“看样子,今天的故事已经结束了。”
“没有吧,”我学他神神鬼鬼的样子,“不是说谜底可以是谜面,谜面也可以是谜底吗?既然你没有定义故事头尾的范围,那我也可以自由发挥。”
父亲挑眉,等待我的下文。
“我问你个问题吧。你觉得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真的会持续终生吗?”
我把上午问过姨妈的问题重新抛给了父亲。
“……”
“你不乐意回答,是不是说明我猜中了今日谜面和谜底中的任意一者?”我得意道。
“会。”
父亲出乎意料地回答了我。
会吗?
“你爱的是那个人,还是曾经的记忆?”
“记忆。”
过于直白的言语倒没有让我感到震惊。
“我知道了,”我若有所思,“爸爸,谢谢你的答案。”
“这不是答案。”
“对。我说了,这是‘你的’答案。”仅此而已。
我站起来,走到窗边,把窗帘拉上,昏黑的天被阻挡在外。
“对了,爸爸,等你病好了,也教我怎么用蛊术吧?”
“对自己本家的功夫不感兴趣,反而对旁门左道感兴趣?”
“学和感兴趣是两回事,就像妈妈教我冰魄剑法,学不好或不想学那是我自己的事,再说了,”我不满,“我是你的女儿,温家不算我的本家吗?”
“正因为你是我的女儿,你……”
“我什么?”
父亲语塞半晌。
“不会又要拿多年工作在外当借口吧,”我的手从窗帘上落下,背对着父亲说,“也是,你教给凌风玦的比我还多,明明他连温家人都不是。”
“他只会一小部分。这些年他的剑法和武术训练一直是我负责,捎带教了一点,对他克服长虹家血脉的暴走因素有益……而你,”父亲说,“阿琰,实话说,我希望你远离这些。”
“因为危险吗?”
他不置可否。
“但我上次已经态度明确,你不可能用这种方式保护我一辈子。凭什么危险的东西我就碰不得?”
“你想以后变成我这样吗?”
这样?
“我为什么一定要变成你这样?”我反问,“你到现在还觉得自己受到的待遇是合理的?”
父亲沉默着。他的眼黑沉沉地盯着我看,我读不出他的情绪。
“现在是赌局开始的第几天?”
我愣了一下,掰着手指数了数:“第六天?”
不知不觉竟然过去这么多天了。
“七日为期。如果你赌赢了我,在特殊检测结束后我会教你。”
“你别忽悠我,这是几天就能做完的事吗?”请假期限也快到了,如果申请再延期返校也不知道辅导员会不会批。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摸不清父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个特殊检测,上次我去找林叔叔了解过,需要提前稀释体内的护心剂——这种东西你很多年没做了吧?既然这么谨慎,之前没有防御措施吗?”
“理论上没有。”
“那我可以去现场吧?”我语气严肃,“我陪你一起,防止有可疑的人对你动手。”
父亲笑了一下,仿佛在他眼里我依旧是个爱耍脾气的半大孩子。
他没有回应我的话。
“行不行嘛?”
“阿琰,明天我再带你去一个地方。”
又转移话题。
我撇了撇嘴:“哪里?”
“明天告诉你,九点来医院楼下找我。”
我想那地方应该不是故宫。

“去过故宫吗?”
我爬上围墙时,女生坐在屋顶平台的边缘,手里的矿泉水瓶已经见底。她的目光遥遥望着远处——楼屋高低错落的缝隙,西城区中轴线的方向,闪烁着明亮的光。
“没有。”
“来这里已经一个多礼拜了吧,而且是时隔多年,再次回到这个城市,最伟大的景点竟然一次都没去过。”
我对“回”这个说法颇有微词。
“这里不是我的家。”手机显示着当前时间,七点四十五。我按掉屏幕上的未接来电,把手机塞进口袋,走到她身边。
我不想坐下来,于是低下头俯视楼底的景色。马路两边彩灯通明。
郁珍把空瓶子随手摆在地面上,笑道:“但却是你父母曾经的家。江北盟权力中心,调查局和七剑家族的大本营,信息、资源、财富的多重高地。若非他们触动顶层规则被赶出去,这些本该是属于你的,不可惜吗?”
“有什么可惜的?”
“嗯?”她挑了挑眉毛。
“你找我的那天过后,我去调查局的档案库了,里面有当年的事件记录,局里是故意把妈妈的罪行等级提到最高的,免刑只是因为灰色地带还缺人手。即使她是实验受害者,调查局和七剑也不可能再容下她了。而爸爸……他被宽容的程度有限,但仍然算是宽容,根本原因还是同一个道理,你们若不清楚,也不会来找我做交易了。”
利用价值。
我抬起头,望向那条中轴线,略带嘲讽地说:“故宫也不是非去不可的地方。”
“为什么?”
“不过是另一个权力集合点的遗物罢了。”
“这点,我们倒是所见略同。”
“哪里同了?”
“至少在了解真相后,你也厌恶他们吧。你们全家的境遇,都拜他们所赐。”
“我了解的,是全部的真相吗?”
“看你愿意相信多少,”她问,“你的记忆还没完全恢复吧?”
确实没有,但最近脑子里经常会冒出一些模糊的片段。
“有个问题一直没问,你们是怎么判断我的记忆被篡改过的?”
“不是判断,只是怀疑,”郁珍停了好一会儿,似乎在回忆什么,“其实,领主之前见过你。”
“见过我?”
“不在这里,在渝州。但你的行踪很难找,你的养母也不是好惹的人,我们无法轻易接近你。唯一打照面超过三分钟的一次,据我们观测,你的状态也与现在不同——你身上没有任何能力迹象,无论用什么外部因素刺激。这证实了传言的真实性,我们只需把矛头对准温辰睿一人便可。但领主发现了疑点:113年那件事发生后,你的反应根本不像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母亲在孩子生命中的地位,是不会凭空出现或消失的。”
“除了精神疾病,能解释这种现象的只有温家控制记忆的独门蛊术,所以最有可能的是我爸对我的记忆进行了人为干预,”我心情复杂,“你们是这么想的?”
“事实上,包括我们在内,没有人能想到温辰睿把你保护得这么好,‘好’到不惜以损伤你人格的完整度为代价,”郁珍噗嗤笑了一声,“现在看来,韩恋晨或许是想到了的。”
一股凉意逐渐爬上后背,我问:“什么意思?”
女生缓慢地,像是叹息一样地说,眉眼温柔得仿佛邻家大姐姐——她本身也并不比我大很多——就这么平静地看着我,让我没法像最初那样讨厌她。
也许是因为我开始质疑身边的一切。
“温如琰,”她说,“我知道你可能不相信,领主对你并无敌意。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履行当年和你母亲的约定。”
“……约定?”
“如果你20岁那年活着回到京城,要在七日内把两样东西当面,单独,交给你。”

回玉蟾宫的路上,大雨落了下来。
我在公交车上和云眠发信息,浑然不觉坐过了站,只好下车打着伞往回走。
我:我们小时候玩的那个捉迷藏游戏,你没跟别人提过吧?
云眠:?
云眠:没有,为啥突然问这个?
我:没事了。
我:你可以撤回了。
我也撤回了那条消息。
云眠:怎么感觉你心情不好?
我:……
云眠:叔叔怎么样?
我:不是很好。
我:明后天我怎么也得逼他去做检测。
雨点越来越大,伞面发出如击鼓一般更高频率的脆响。
我打着字,心头闪过没来由的慌乱,心脏怦怦直跳。
不知不觉走到了离玉蟾宫最近的公交站,那是我原本该下车的地方——不,是街对面,另一个方向的站台。
我跑过去,开往医院的末班公交车刚好到站。我毫不犹豫地上了车。

『爸爸,我们要去哪里?』

父亲没有说话,只默默带着我向前走。他把我的手握得很紧,紧到我觉得生疼。
我们走在一片幽暗的树林里,周围的树长得很高。头顶稀薄的日光从树叶的空隙中一丝一丝随风垂下,我伸手试图去抓,却抓不住。
视野尽头有一道模糊的背影,我指着背影对父亲说:“妈妈在前面,我们走太慢啦。”
父亲好像听不见我的话,依旧沉默不语,也没有加快步速。
风声逐渐大了起来,树木微微摇晃着,堆积了落叶的道路一直向远方延伸,仿佛没有尽头。
胸口猛地一痛,我低头,一把长剑不知何时从背后深深地贯穿了心脏的位置,血喷涌而出,溅在脸上。
恐惧让我尖叫,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走在身侧的父亲目不斜视,我拼命喊他,想要挣脱他的手,希望他发现我的异样,但无济于事——他被黑色西装外套包裹着,像一团形状不定的黑洞,一个假的、毫无生气的死人。
不,或许更像死人的……是我?
我近乎窒息地倒下去,脸磕在血泊中,却像摔了一跤似地,摔醒了过来。
我和父亲走在一片幽暗的树林里,周围的树长得很高。头顶稀薄的日光从树叶的空隙中一丝一丝随风垂下,我伸手去抓,却抓不住。
“爸爸,我们要去哪里?”
没有得到回应。
我感觉心口莫名空落落的,右手下意识抚摸了一下心脏。
崭新的白色短袖,蓝色背带裙,带着刚熨过的平整,没有丝毫褶皱。
……还好没有弄脏。
我的嘴角刚露出一丝微笑,父亲突然冷喝一声。
“够了!”
被他牵着的我吓得手心一麻,眼泪突然就掉了出来。
但父亲似乎没有注意到。
他根本没有看我,而是直视着前方,声音透出难以掩盖的疲惫和绝望。
“……爸爸?”我不知道他怎么了,带着哭腔喊他。
“够了……够了……”他终于松开我的手,缓缓掩面蹲下来,无力地嘶吼。
“她还这么小,没有风险承担力!”
透明的液体从他的脸颊和指缝间滑落——他竟然在哭。
明明在葬礼上都没掉过眼泪的父亲……葬礼?
谁的葬礼?
“你一定要把她也卷进来的话,不妨赌一赌她能否活到那个时候,”男人抹去泪水,重新站起来,他的瞳孔已经染上了深红色,语调转瞬变得冰冷无比,“就当是我们两个的赌局。你若能赢过我,她的死活由你负责,我不会再插手。”
话语在树林间久久回荡,风声离去。
这是记忆中第一次见到父亲如此难过的场景。
尽管在那时的我眼中,他的难过也如此的莫名其妙——
“爸爸,你在和谁说话?”

浓重的消毒水味。
住院部的走廊只有夜灯还亮着,我在病房门口和父亲撞了个正着。
他略带震惊地看着我,没出声。
我扶着墙壁喘了几口气,也说不出话。
父女二人就这么面对面僵持了十几秒,父亲没有问我为什么又回来,也没有推门让我进去,而是转身朝楼梯口走:“过来。”
我跟着他一路上到了顶楼。
天台的风浸润着凉意。他撑开伞,示意我去栏杆边。
“不能太久,有什么事就在这说吧。”
我缓了缓神:“病房里真的有监听?”
父亲在嘴边竖起手指。
转而他轻声责备:“大晚上这么着急忙慌跑过来,初妍知道吗?”
我摇头。
父亲叹气,让我把手机给他:“我来跟她说。”
我握着手机,没有给。
他盯着我,有些无可奈何:“阿琰,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也想知道啊。”我喃喃。
父亲怔了一下。
我也想知道——
“到底要怎么样,他们才会放过你?”
放过你,放过妈妈,放过我们家。
“什么特殊检测……不过是借口,他们又要把你当靶子打,甚至要你的命,是不是?”
空气凝滞了片刻,雨声掩盖了呼吸声。
“从开始到现在,我都没有答应配合检测,希望我去检测的是你,”没有一丝惊讶的神情,父亲只是平静地回应,“另外,你现在的口气,似乎对自己在赌局里的表现过于自信了——你已经笃定自己会赢吗?”
我甚至无法判断他是否再次对我用了激将法。
“我输了,你就能反抗成功了吗?”
父亲不说话了。
“你以为你在反抗吗?如果真能轻易反抗对自己有风险的检测,你也不会落到被限制人身自由,还要把亲生女儿找来做威胁的地步。我问你,撇开这场赌局,单纯因为他们用我威胁你,你去做了检测,检测结果没有异常,他们是愿意就此放过你,还是得寸进尺伤害你?”
“……”
“如果威胁无果,你依旧不参与检测,他们是愿意妥协放过你,还是得寸进尺伤害你?如果妥协,是暂时还是永远?如果得寸进尺,你接不接受?”
“我没法给你肯定的回答。”
“别把模棱两可的话丢给我。这里的游戏规则,你混了十几年爬到副局长的位置还不清楚就太失败了!”火气上涌,“当初妈妈放弃申诉自动离京,调查局放过她了吗?13年前他们又用这套规则把你困在京城,现在他们会放过你吗?”
“温如琰!”父亲怒喝我的名字,“闭嘴!”
他忽然呕出一大口血,整个人抓着栏杆半跪了下去。
伞落在水塘中,溅起一片水花。
我知道我已经猜中一部分真相了。
我去扶他的时候,眼泪控制不住地掉了下来。
“还是不肯说吗?”我把自己的伞也扔下,伸手按在他心脏的位置,冷冷问道。
父亲喘着气,嘴角的血混着雨水往下滴,瞳孔一瞬间也变成了血的颜色。他用一种格外悲凉的眼神凝视着我,我在他眼底的倒影中清楚地看见,自己的瞳孔也是红色的。
“好,我明白了。”
我用自己的袖子去擦他嘴边和衣服上的血,握着他的手把他扶起来。
“现在变成无论我管不管这件事,都是让你去送死。但是没关系,只要还有赢的希望,我不介意背负这份骂名,”我说,“回病房吧,爸爸。今晚我守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