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桑 15

问讯室内,穿蓝色背带裙的小姑娘规规矩矩地坐在桌子的一侧,另一侧的女警官对她露出尽可能和蔼的微笑,仿佛只是在逗她说话,态度却很谨慎。
“照片上的这个叔叔,”女警官把一张复印人像拿出来,移到她面前,“你认得他的脸吗?”
小姑娘盯着照片看了看,摇头。
问题被重复了两次,得到的是相同的反应。
女警官蹙着眉,低头看着手里的笔记本。
“那送殡仪式快开始前,爸爸在哪里?”
经历了长久的思索,小姑娘仍面露困惑,一言不发。
“你没有和爸爸待在一块儿吗?”
“我能看见他。”
“你看见他在哪里?在干什么?”
“爸爸,”她顿了顿,似在回忆,“和妈妈,说话。”
“……什么?”女警官眉头蹙得更深。
小姑娘嘴唇又动了动,目光越过女警官朝紧闭的大门望去,又四处环顾灰暗的墙壁,伸手抓住了坐在旁边陪同的女人的衣袖,似乎开始坐立不安。
女警官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望了那女人一眼,有些头疼。
女人任由小姑娘拽着自己,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你看见爸爸在和妈妈说话?”女警官斟酌着确认道,“你确定那个人是妈妈吗?”
小姑娘又沉默了。
“小朋友不要紧张,把你记得的告诉阿姨就好了。”
女警官叹了口气,拿起笔,在本子上写了什么,抬头用安抚的口吻继续询问。
“当时你还看到了什么?不管是什么人还是什么事,只要还有印象的都可以说。”

灯光闪烁了一下。
我注意到这个细节,下意识去观察挂在头顶的灯,对面穿警服的男人喊了我几声,我才回神。
“这个灯上周就有点接触不良了,还没叫人来修,”他冲我抱歉地笑了笑,又重新问了一次,“温小姐你是昨天晚上九点半去世茂广场,凌晨一点离开的,期间你曾在后街停留过一段时间。你当时是去做什么的?有注意到什么异常的人或者事情吗?”
“我在买奶茶,”我想了想,“没看到什么异常。”
“后街监控不完整,我们目前根据街口监控推测,死者的活动范围和时间与您的有重叠,22:18到23:03之间你们至少打过一次照面,你对他没有印象吗?”
我看了眼他递过来的监控视频,手动拉了快进:“额……也不是完全没印象,这群人在巷子里抽烟,我讨厌烟味所以很快走远了……嗯?”
我顿住,凑近了屏幕。
视频中出现我和阿珍的背影,她帮我在奶茶店门口排队,我站在街角等她,过了一刻钟,我们一前一后走过监控中心,打算找个僻静的地方说话,但进入的第一个巷子被抽烟者占领,于是我们退出来去了更远的第二个巷子——那群人在我们离开时也跟了出来,停在监控尚能捕捉到的巷口,嘴里叼着烟说了些轻浮的玩笑,死者就在其中。我没有理睬,目不斜视且步速稍稍加快,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直到走在后面的阿珍突然转头——朝其中一个染黄毛的青年那儿不经意地瞥了一眼。
“他们认识啊?”我的语气仿佛发现新大陆。
警官眼底闪过一丝意外。
“这就是接下来我需要向你额外取证的事,”警官说,“你和一个叫郁珍的女生同行,之后你们去的那条巷子也没有安装监控——”
见我点头表示理解,他继续问道:“她是你朋友吗?”
“如果见过一次就能算朋友的话。”
“一次?昨天是第一次见?”警官低下头记录,“怎么认识的?”
我向后往椅背上一靠,笑眯眯地:“叔叔,那里是酒吧。”
警官:“……”
警官停笔,想说什么,又忍住了。他无奈地揉揉眉心。
如果眼神会说话,这一秒我就能在对方眼里看见“现在的年轻人玩得真开放”一排字。
但这种时候,误会比事实靠谱。
“所以你们在昨天之前并不熟,”他努力回到正题,“你也不认识那个黄头发的男生?更不认识和他站在一起的死者?”
“不认识,如果说打过照面也就是这个时候。之后就没碰见了,再之后我回酒吧拿东西,出来的时候就听说死人了,我连现场都没看见就被拉走了。”
“我知道,这点有人给你作证了。”
我眯了眯眼睛。
是凌风玦吗?
警官又问了一些问题,我有些不耐烦,但还是静坐着依次答完,末了吐槽:“这些事,您该去问郁珍和那群老烟鬼。”
“已经找过除死者之外的另几个同行的人了,郁小姐我们还没联系上,这两天也会派人找到她问话的。所有可能是目击者的人员我们都会确保寻访一遍,尽量获取足够全面的信息,请小姐放心。”
我点头:“那还有别的问题吗,叔叔?”
警官盯着我看了会儿,把手里的单子和笔移到我面前。
“没了,在底下签字吧。”

灯光熄灭。

签完字从问讯室出来,女警官把女人单独叫去监控室,提出了建议。
“可能要带孩子去看看心理医生,”女警官说,“上次也是我负责笔录,她好像……对母亲过世的事实没有正确的认知。怕是因为刺激过大,潜意识里无法接受,才会幻想母亲还在身边。这次也是。”
女人盯着监控屏幕,截取的画面中前后走过数十张各不相同的面孔。
她一张一张地看,眼神近乎没有波动。
“孩子父亲已经出问题了,再怎么说不能让孩子也……唉。”
耳边传来警官叹息般的低语。
女人面沉如水,道谢后转身离开。

给我做笔录的警官和凌风玦似乎是同事,他们去一边交谈片刻,凌风玦才转身朝我走来。
下午我接到电话过来的时候凌风玦不在,这会儿像是刚从外面赶回来,整个人身上还带着没散尽的灰尘味。
“你去哪了?”
凌风玦说:“一直在世茂工三,跟队里的人一起。”
“这案子调查局也管啊,”我想起林绮君说的“跨界”云云,不免好奇,“调查局这么闲?”
“不是什么案子都管,”他面色不动,一边把我往大厅外推,“出去说。”
出了警署,他才说:“你知道死的是谁吗?”
我一脸茫然:“谁?”
“机要室主任的儿子。”
“……机要室主任是谁?”
“楚灵杰。”
“是那个楚家吗?”好像有点印象,记不得是谁跟我说过,“有黑历史的那个?”
“是,”凌风玦说,“掌控血盟的楚家,元月事变后归入调查局了。老家主和大少爷一个被拘捕一个被杀,剩下的小少爷不是重罪,又有改过自新的态度,减轻了处罚,后来通过了考察期也为调查局办事了。”
“哦,”我听完故事,没有继续问下去的欲望,顺手把长柄伞递给他,“忘记还你了。”
他接过,问我:“心情不好?”
说没有会显得欲盖弥彰吗?
“我看起来不高兴吗?”
“有点。”
“……”
“你又和姨父闹别扭了?”
凌风玦真是个人精。
“你咋不说是擦肩而过的杀人案给我留下了心理阴影?”我反问。
他嗯了一声,表情像在说“姑且信你但实际上不怎么信”。
“姨父知道吗?”
这种第二天就登上头条的命案,父亲不可能不知道,除非他一点新闻都不看。但上午他并未提过此事,甚至连我昨晚去了哪里干了什么都没问——确实,昨晚他在抢救室,怎么可能知道我正好在案发现场?
“知道什么?”
“你喜欢女生。”
我惊悚地望着他,这是那位男警官透露给他的实时八卦吗?
“我是双,”我纠正道,“而且我喜欢谁关我爸什么事。”
过了几秒,我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语气不太正常——不生硬,但生气。
气氛陷入沉默。
林瑄传唤我去调查局。我们先后坐进车里,一直到下车都没有任何言语交流。
开车中途又下了一阵雨,虽然只持续了两分钟,豆大的雨点还是密集地砸在挡风玻璃上。凌风玦压根没有开雨刮器的意思,这让我感到奇怪,或许他的心情也不太好。
车停在调查局门口的时候,车窗上的雨痕已经干得几乎看不见了。
我有些恍惚。
凌风玦在我下车时叫住我。
“温如琰,我能肯定的一点是,”他说,“以我和姨父多年的相处经历,甚至以我的人格担保,他从不……也决不会做伤害你的事。”
我知道他想表达什么。他的语气已经极尽温和,甚至温和到犹豫,像是之前打了很多遍草稿,试图让自己的观点听着有可信度又不那么说教,但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还是莫名刺耳。不知道的以为凌风玦才是温辰睿亲生的。
而更让我感觉刺耳的是超出这句话本身的某些东西——
“表哥,”我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目光看着他,“我还什么都没说,你担保的动机在哪里?”

我在秘书的带领下去了局长办公室,再次见到了林瑄。
简短的客套后,林瑄很快进入正题。这貌似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把委托的事情正式而直白地说出来。
从他的话里不难听出,纵然林家在调查局大换血之初被推上了第一把交椅,过去几十年也依旧稳坐高台,但背后走的路远没有这么容易。经历黑历史曝光一事,林家,或者说林家所代表的七剑早已不是局里的中坚力量,新兴势力快速成长并占据了调查局的半壁江山,各方压力源源不断。江湖风平浪静尚可轻松一时,大家至少表面和和气气,一旦出现不安定因素,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都不管用。
父亲是众多不安定因素中危险程度最高的一个——一周前我会觉得这是无稽之谈。
我的回答也没有拖泥带水:“我会尽力劝他的,林叔叔。”
林瑄见我态度配合,放下心来。
“委屈你和你爸了,”他按了按太阳穴,声音透出疲惫,还有一丝歉意,“我也没办法,在如何处理温家的问题上和他们争了很多年,辰睿甚至在副局长的位子上待了那么久,做了那么多事都没能让他们改观,抨击最激烈的几次我其实一直替他挡着。”
“我理解您的苦衷,”我静静道,“在不危急我爸安全的条件下,检测的确是有必要的,正如您说的,就算没有内部争斗,不对大家负责,也是对他自己的身体健康负责。”
他看着我,喟叹一声:“好孩子。”
“不过我想提前了解一下特殊检测的流程,我虽然是温家人,但常年在外,对自己家族的能力没什么概念,”我停顿了一下,“我爸也不太愿意跟我说。”
“当然可以,我叫人带你去研究所。”
走出办公室时,我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看了眼,17:27,屏幕上方有几条未读消息。

从调查局离开已经接近八点,凌风玦有事加班,没有等我,给我提前留了消息,让我出来给他打电话。
我打过去,他问我是不是还没吃晚饭。
“没胃口,”我说,“你忙的话不用来了,我要回医院一趟。”
对面沉默片刻,难得没有坚持,只说:“点个外卖送到医院,什么都不吃不好。”
“好吧,我知道了。”
“有事再叫我,”他的呼吸声轻微起伏了两下,似乎还想补充什么,半天没说出口,“……”
我也装懵,说完拜拜就挂了电话。
夜晚的公交车上没多少人,我挑了前排靠窗口的位置,戴着耳机听音乐,差点坐过站。
走进住院部正门,我和一群人擦肩走过,背后突然有只手拍了拍我的肩。
我转头,摘下耳机,看到一张不算陌生的面孔。
“温小姐?”
面前的年轻女子穿着白色卫衣,扎着丸子头,嘴角的微笑很浅。
我一时没有出声。
“你可能对我没印象,但我见过你,”她友好地解释,“在剧——”
“我记得你。”
她一愣。
“柳姐姐,”我没有直呼她的全名,用客气的口吻说,“你跳舞很好看。”
柳姒露出几分受宠若惊的表情:“谢谢。”
“你来看我爸吗?”
柳姒正要回答,和她同行的几个青年男女发现她脱离了队伍,也折返过来。
“小柳,怎么了?”
“诶,这不是那谁……?”
“是温老师的女儿吧?这么巧……”
一群人瞬间把我围住了,好不热情。柳姒简单介绍了一下,都是同一个舞团里的同事。
我挨个和他们打招呼。
“最近排练太忙,好不容易早下班一次,我们合计着一起买点花和水果,过来看看温老师。”柳姒说。
“谢谢你们了。”
“应该的,温老师算是我的恩师,”站柳姒旁边的男首席说。
众人都随声附和。
“温老师很厉害的,人也温柔,平时对我们都很好,”女首席说着,走近摸了摸我的头,俏皮地笑起来,“小妹妹真是遗传了温老师的优点,这么可爱,还有礼貌。”
我端着被形容为可爱的礼貌笑容应付他们,视线不经意扫过柳姒,她也在看我,眼底流过细微的笑意,眼神很淡,但很干净。
不知为何,我心里涌上一股不舒服的感觉。
寒暄结束,我和他们道别,顺道被亲切地薅了三次头发,捏了一次脸。有几个人想加我微信,我没有拒绝——事实上列表三分之一的好友最初加我都是为了间接向慕姨咨询专业问题。
柳姒留在最后,我以为她也想加,手往回缩了一些。让我意外的是她只是虚晃了下动作,手机锁屏都没开。此时我身边除了她没有第二个人,她等同事都走远,靠近我耳侧,轻声说:“以后晚上最好不要在外面玩太迟。”
我怔了一下。
“昨天我和朋友也在,看见你进来问服务生找伞,”她笑了笑,“本来想跟你打招呼,你走得太快,我们出来的时候你已经上车了。还好有人来接你,不然你一个小姑娘,我们挺担心的,还想顺路捎你一程。”
我皱眉,似乎想到了什么。
柳姒见我久久沉默,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唇,于是说:“你快上去吧,不耽误你时间。”
她说完转身,走出几步,被我叫住了。
我冲她晃了晃手机。
“你不加吗,姐姐?”

夜幕像退潮时的海浪。
我走进病房,第一眼就看见了床头的鲜花。
父亲在摆弄一个空的玻璃花瓶,把花束拆开修剪,一枝枝插到瓶中,听到开门声望过来一眼,又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
“我在楼下碰到柳姒了。”
父亲手上的动作停了停:“怎么了吗?”
他再次看向我,声音温和,眼神却是冷的。
“……没事。”我走到桌边,把那本《希腊神话》拿起来,上午吵完架走得匆忙忘了把它带走。
接下去的五分钟里,我和父亲谁都没再说一句话。室内徒留剪刀咔嚓作响,时不时还有根茎触到瓶底的叮咚声,和心率仪规律的鸣叫。
我单手托着腮,坐在椅子上看他插花,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父亲修剪枝子的手法,很像母亲。
我突然开口,打破了死寂的氛围。
“你在京城这么多年不回来看我,不愿意和我待在一起,是因为怕伤害到我吗?”
就像当年伤害母亲一样——即便是无心的。
后半句被我咽了回去。
淡蓝色的包装纸被父亲扔在桌角,他指间捏着最后一枝康乃馨,手停在半空。花梗尾部还滴着水。
“你去过档案库了?”他淡淡出声。
“所以那件事不是空穴来风。”没有问号的陈述句,是最后的求证。
“看到了什么,说来听听。”
“你不是应该很清楚吗?”
“我很清楚,尽管我没看过那份报告,”父亲嘲讽道,“你亲眼看了却不敢复述吗?既然决定和我究根究底。”
上午的争执历历在目,那是成年后的我在父亲面前头一次完全失态。
我用近乎哽咽的声音质问是不是他害死了母亲。
母亲去世的那年,我早已到了记事的年龄,也有了情感的牵系。记忆不可能无缘无故从脑子里抽离或刻意淡化,也不可能在保持长时间淡化状态的前提下无缘无故重现——但这确实发生了,而当我意识到它发生时,它极有可能已经发生了十几年,一直抹杀着母亲曾经在我的生活里留下的一切痕迹——包括她的死。
我终于记起自己是看着母亲死在眼前的。父亲当时就站在她旁边,看着她倒下去。
父亲对我的质问表现得震惊而愤怒,但他没有说出任何表示否认的话——从头到尾我都在企盼他说哪怕一个不字。
他没有。
暗处积了十几年的矛盾在这个瞬间全部爆发,犹如小山崩裂,我们吵得很凶,最后我摔门而出。
现在我忍住了。
我努力平复已经开始紊乱的气息。
“爸爸,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知道那是个意外。要说完全不怪你连累妈妈,我确实做不到,但我更不能原谅你把‘为我好’当借口欺骗我。”
我终究没把看到的调查报告复述出来。
『初步判断为急性心力衰竭引发的心律失常,根据进一步证据排查,判定疑似受蛊术失控牵连而死。』
『……需对温辰睿进行隔离监控,余下事宜待定。解释权归安全调查局所有。』
那个结果对谁都还是太残忍。
可父亲冷冷道:“我不是为你。”
我愣住。
“你想说你是为了自己吗?”
“两权相害取其轻。”
“哦,那我该感谢自己是你的亲生女儿,不然你为了自保早就把我灭口,而不只是剥夺记忆了?”
父亲默然良久,说:“挺聪明的。温如琰,你这么理解也没问题。”
“没问题,确实没问题,”我气笑了,“那么为了你自己,请你重视自己的健康问题。还有,把你拿走的那部分记忆还给我。”
“等你赌赢我再说,”父亲不为所动,把塞满鲜花的花瓶递给我,语气不容置喙,“去装水。”
“……”我相信此刻自己的眼睛瞪得像铜铃。
我接过花瓶,恨不得朝地板跺两脚:“装多少?”
“看你。”
“什么意思?”
“看你想让它们活多久。”
我捧着花瓶去卫生间,再出来时水已经漫上瓶口,几乎溢出。谁知道我是不是故意的。
父亲看着我把花瓶重新摆在桌上,神色不再冷峻,只是有点凝重。
“早点回去。”他对我说,眼神像是透过我在看什么——人,亦或——我不确定。
“晚安,阿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