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回 7

“阿姨——”
套着环卫服的女人停住脚步,循声望去,一个穿白T恤的女生站在身后略有些拘谨地打招呼。
“阿姨,不好意思问一下,最近几天你都在这个片区工作吗?”
“诶,是啊。”女人有点不明所以。
“那你有没有捡到过钱包,手机……或者身份证之类的?呃……”韩雪茗不习惯主动与人交流,何况陌生人,难免尴尬,只能尽力把话圆得合理,“我可能是在这附近丢的,所以想问问。”

女人狐疑地打量她,低头扫了眼自己手里的编织袋,没有说话,似在回忆。
眼前浮现的画面被塑料瓶、枯叶和揉皱的餐巾纸挤满,还夹杂着各种无法形容又习以为常的难闻气味。
半晌她摇头:“没有。”
韩雪茗哦了一声,面色犹犹豫豫的,刚要转身,女人补充了一句。
“步道有监控。如果捡到这种,会交去派出所。”
“……好的,谢谢阿姨。”
女人的话乍一听没什么逻辑,韩雪茗却明白了她的意思:私吞赃物的代价很大,她不会做这种事。
然而几句话的功夫,留在原地的顾妍却跑没影了。
韩雪茗:……
她张嘴,又哽住了,脸色瞬间千变万化。
问题来了,喊还是不喊。
韩雪茗选择不喊。
东水关河段蜿蜒曲折,步道也扭得像蛇。她顺着高处步道往瑞金路方向走,不敢走得太快,怕错过来往人群的细节,但也不敢太慢,怕追不上顾妍——瑞金路连接桥通往更开阔的马路,她更没法判断对方的走向了。
城墙和水闸不知何时已经正面对着她,一只游船从湖中央缓缓划过,她逐渐听见了嘈杂声。
声源却不是来自前方。
她扒着栏杆往下一瞅,还真就看到了顾妍的背影——蹲在一棵熟悉的歪脖子树下,周围路过的人时不时投来注目礼,对着她指指点点。
韩雪茗往回走了几步,从台阶下到低处步道,跑到顾妍背后叫她的名字,对方却久久没有起身。
韩雪茗于是伸手拉她,弯腰时看见她转过来的脸,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在干什么?”

东水关河段的低处步道有两棵歪脖子树。一棵在河道最初分岔的弯折点,一棵在其后五十米的城墙正对岸,第二棵比第一颗歪得更厉害——就是今晚顾妍撞到的这棵——整个树干都朝水面横卧下来,几乎压在石栏上,留下的空隙只够单人猫着腰钻过去,雨天过的时候还得把伞从头顶挪开并倾斜成标准的45度。
顾妍不仅撞上去了,而且是直直撞上去的。
韩雪茗回去把新买的碘伏和棉签拿出来,给顾妍处理了一下额头磕伤的地方。
“还好,只破了点皮,止血后有点肿,过几天应该就没事了,”她收起药箱,语气有些不满,“知道自己看不见就不要乱跑行不行?”
话又说回来,这人不是除视觉以外的四感很灵敏的吗?房间都能来去自如不撞门框,怎么走外面却感知不到前面有棵这么大的树干呢?
顾妍没有反应。她从被找到后直到此刻都一言不发,像是神游天外一般。
韩雪茗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顾妍突然开口:“那条路……你很熟?”
为了听清她说话,韩雪茗过去挨着她坐:“你说晚上走的河道吗?也不算很熟吧,就是小时候经常走。”
那时河边遍布的树群大多是香樟和玉兰,除了这两棵,其他树也不是完全笔直生长的。直到现在还是如此。
低迷的好奇心不足以促使年幼的韩雪茗主动发问,韩萧明却主动指给她看:“你看,这些树是不是都朝河的方向倾斜?是不是很神奇?”
韩雪茗点头,顺势问:“为什么呢?”
“你觉得是为什么?”
“因为它们喜欢河吗?”
韩萧明尚未发话,一旁的蓝羽澜轻笑出声。
韩雪茗仰头望了望母亲,又去看父亲,两个大人一左一右牵着她的手,对视了一眼。
“怎么,”韩萧明挑眉,“孩子说错了吗?”
“她才几岁,懂什么?”蓝羽澜无语,“不过本质上也没错。”
“什么意思呀,妈妈?”
蓝羽澜盯着她出了会儿神,摸了摸她的脑袋:“植物喜水源,树木的根系在土里需要吸收水分,会向四处延伸,水更充足的一侧就会长得更茂盛。”
她似懂非懂地眨眼睛。韩萧明笑得爽朗,抓着她的手朝上摇晃了两下:“那也叫歪打正着,咱们雪茗真聪明,对不对?”
蓝羽澜切了一声,唇角不经意扬起。
韩雪茗回过神,听见顾妍在叫自己:“怎么了?”
“刚才叫你,一直没有回声,”顾妍觉得这话应该自己问她,“你想到什么了吗?”
韩雪茗愣了几秒,发出意味不明的轻哼。
“我也撞过树——准确说是我的伞撞过。”

7月13日,葬礼结束的第二天。
韩雪茗被慕羽漠的电话叫了起来,脑子还有点懵。
“玄烛宫?”她连打了两个哈欠,“不是说交给凌初妍了吗?”
“交给她的意思是以她新任宫主的身份和名义解散,公示和捐赠书上签她的名字,具体流程和善后事宜她一个人没法搞定,她又是刚回来,对组织几乎是陌生的。”
……我比她好不到哪儿去吧。
韩雪茗走出房间,瞄了眼隔壁卧室的门,突然想到了什么,把这半句咽回喉咙里,从善如流地接话:“所以今天关停组织我也来帮忙是吗?”
“对。”
“几点?”
“十点。我离中央路近点,一会儿先去接她和秦姐,再来接你。”
秦姐是母亲的助理。
“不用了,既然不赶时间,”韩雪茗揉了揉睡得乱作一团的头发,“我自己去就行,古籍书店,还是那儿对吧?”
慕羽漠似乎在笑:“你记得挺清楚。”
韩雪茗当然记得清楚。
谁会忘记包子青团鸡汁干丝牛肉锅贴呢?
没吃早饭的她切切实实感受到了饥饿,下一秒慕羽漠问起了昨晚的事,让她神色一凛。
“你给我发的消息是怎么回事?你要看秦淮河步道的监控做什么?”
韩雪茗抿了抿唇:“我卡包可能丢那了,找不到,我想知道被谁拿走了。”
“什么时候丢的,昨天白天怎么不说?”
“……昨天……回来才发现不见的,每次出门都带,但除了存钱取钱刷蛋糕店的vip,平时谁想得起用它啊?”
对面沉默片刻:“确定在那个区域吗?”
“基本确定。”她没怎么犹豫地回答,语气远比表情轻松。
这时顾妍推门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已经换了衣服。衬衣领洗得发旧,平软地贴着她的脖颈,布料的褶皱一直延伸到两袖和下摆。
韩雪茗视线猝不及防和她对上,触及那双灰白的眼球,想起她看不见自己,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
挂上电话,韩雪茗去卫生间,顾妍刚洗漱完,身子侧了侧,给她让开空间。
“早饭你想吃什么?”
顾妍一愣,擦干脸上的水渍,放下毛巾:“我不挑。”
那就是都可以的意思。
“哦哦,”韩雪茗拿起杯子,拧开水龙头,水声盖住了一部分微妙的快乐情绪,“那我挑就行。”
顾妍:……

韩雪茗找了副墨镜外加一顶鸭舌帽给顾妍戴上,带她出门坐公交去绿柳居。
早上出笼的蒸点冒着热气,韩雪茗瞅着玻璃窗后层层叠叠的蒸屉,眼睛都在闪光,点了二两锅贴三个素菜包加一碗粥。顾妍听她报了遍菜单后要了一个三鲜包和一碗赤豆元宵,韩雪茗叫她多点几个,她下意识发出疑问:
“点这么多吃得下吗?”
“带回去,”韩雪茗不假思索,“今天没空烧饭。”
其实是不想烧。
“……”顾妍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一百二十分的雀跃,“你很喜欢这家店?”
“当然啦,从小吃到大。下次你可以再来尝尝这里的面和馄饨。”
几分钟后,顾妍在小姑娘的盛情推荐下咬住了对方递到嘴边的锅贴,用自己的筷子夹住。
肉馅很新鲜。
“怎么样?”
顾妍嚼了几下,点头:“挺好吃的。”
早饭结束,韩雪茗要了保鲜盒把剩下的打包。她坐着合盖子,动作慢条斯理,不像要走的架势。
顾妍听着塑料接连扣合的清脆咔嚓声,也坐在原处没有动。
用餐的人散了大半,二楼大厅里逐渐安静下来,只余零星桌头的窃窃私语,塑料袋的噪音显得更加清晰——接着是椅腿与地面的摩擦声。
顾妍感觉对面的人离自己又近了些。
“昨晚我想了一下,关于你的事,”韩雪茗特意把椅子搬到她身边说话,声音不大,“我想办法给你去弄监控,既然那条步道给你的感觉很不一样,很大概率那里发生过能在你记忆里留下很深印象的事,说不定能找到害你的凶手。你看我这个逻辑对吗?”
逻辑没什么毛病。不过……
顾妍面露讶异:“你能查到监控?”
“有这个机会,我试试嘛。”韩雪茗没有透露自己表姐在安全局有人脉。
见顾妍微微蹙眉,韩雪茗加了一句保证:“不会泄露你的信息的。”
说完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这人除了名字,还有别的可以泄露的吗?
顾妍很快舒展了眉头,似乎对她的提议接受良好:“你想要什么报酬?”
“呃,”韩雪茗被问住了,“加钱?”
顾妍:……
韩雪茗反应过来:“我只是说说,还没想这个问题呢,再说我也不知道你是什么经济水平,有没有那么多钱,你的住院费还赊着呢。”
顾妍听明白了,也觉得在理。
“等我找回证件和重要的物品,搞清楚自己的状况,会一分不差地还你的,”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你帮我做的事,我也会另外付费。”
韩雪茗倒不是这个意思:“没事,我也不缺钱,我是说这事可以算你欠我一个人情,给钱还是给别的到时候再看,你……你别那么放在心上。”
“我知道,就算你不说我也会记着的。”
韩雪茗:……
她真的不是来讨债的!
是她太不会说话吗??

韩雪茗把顾妍送回家,叮嘱她关好门不要外出,自己扫了辆共单又慢悠悠骑回了常府街。她不喜欢等公交车,早上出行不过是本着“盲人优先”的相处准则。
夏日的风吹在脸上不甚凉快,好在太阳还没到最晒的点。骑到古籍书店门口停下,九点四十,时间还早。
韩雪茗绕着书店外围走了一圈。毗邻区域挂上了工艺美术大楼的牌子,紧挨着鞋店,馄饨铺子不知所踪,后街的电影院和杂货店还在老位置,只是没藏在树荫间——整条街巷的法桐都被连冠带枝砍了头,只剩光秃秃的主干。
乘凉的地方都没了。
慕羽漠从副驾驶下来,正看见韩雪茗撑着蓝色太阳伞在书店门口瞎转悠,叫了她一声。
“姐,”她闻声跑过来,不满地嘟囔,“这儿的树怎么都被砍了?”
说话间她瞥见车后座又下来两个人,一个是昨天才见过的姐姐凌初妍,另一个是姨妈读遗嘱时站她旁边的年轻女人,应该就是助理小秦。
慕羽漠没有接她的茬,先弯腰对驾驶座上的人说:“这个路口禁停,停到对面军区医院吧。”
扭头才回答她的问题:“市政局修剪工作,早几个月前就开始了,不止常府街,夫子庙长乐路那里也都修了。”
“修和砍能一样吗?”韩雪茗不理解。
慕羽漠没打算空出时间跟她解释这个,只似笑非笑地扫了她一眼,从包里翻出一串钥匙,往书店大门走。
“走吧,今天还有很多事要忙。”
韩雪茗撇撇嘴,只好跟上。
“多年不见,二小姐还是这么孩子气。”秦助理掩去眼底的疲色,上来和她并肩走着,用打趣的口吻笑她。
这是什么话!
除去见蓝羽澜的几次,韩雪茗对这位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助理的印象趋近于零,但还是扯开嘴角微笑了一下,算是礼貌回应。
凌初妍落后她们一步。韩雪茗侧头用余光朝她看了几眼,没说话。

挂锁解开,众人进入了书店一楼。
棕红木质书架和展台整齐排列着,许是连续一周没有营业的缘故,远近瞧着都像蒙了层灰。空气沉闷,夹杂着木屑味,慕羽漠推开临街的一扇窗,看了眼手指,指尖随意捻了捻。
“先把窗户打开通通风,”她说,“秦姐我跟你上去,办公室的工具应该还齐全吧?”
明确的分工指向,前半句应该是对凌初妍和韩雪茗说的。
秦助理应了一声。韩雪茗看着她和慕羽漠往直角楼梯上走,默默转头去开窗。
老式建筑是不完整的六边形,窗户小而多,每个方向的墙上有二到四组不等。韩雪茗贴着墙走到一半,转头却不见凌初妍的身影。
韩雪茗不知道她跑去了哪,想是去负责楼上的开窗任务了,也没管她,径自去另半边继续开窗。
等一楼的窗户都开完,韩雪茗在迷宫一样的书架间绕了几圈,捡起几本随意翻了翻,通篇全是文言文,提不起兴趣。
楼梯拐角传来脚步声,声音太轻,落在耳中只有阵阵虚浮的鼓点。她下意识抬了抬眼皮,看见凌初妍从楼上走下来。
刚要收回视线,凌初妍似有感应地也朝这个方向望过来,两人四目相对,一时陷入诡异的沉默。
凌初妍和昨天一样穿了翻花领口的白衬衣,外面套着黑裙,裙摆及膝,露出纤细的小腿。她安静地站在透进窗户的阳光下,眼眸娇俏,像一个精致的瓷娃娃。
韩雪茗没有说话的欲望,再次避开目光。
凌初妍却主动开口了。
“楼上的窗户我去开过了。”
韩雪茗客套地嗯了一声。
“雪茗。”念出这个名字时,凌初妍略带迟疑,韩雪茗猜她可能今早才从姨妈或表姐那里问到自己的全名。
“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韩雪茗:“可以啊。”
这个姐姐的态度目前看起来算得上十分友好。
凌初妍脸上有了笑容:“我们可以加好友吗?”
“……微信还是QQ?”
“微信,”她拿着手机走过来,“我扫你?”
韩雪茗无所谓。她也拿出手机,点开了名片,递到凌初妍手机下方。
对方的头像是黑白色的安妮·海瑟薇。
“暑假我可能要借住你家,等这里的事办完就回B市。”
韩雪茗愣住:“我家?”
她的微表情让凌初妍感到一丝不安:“希望不会太打扰到你们。”
凌初妍顿了顿又说:“叔叔说我可以睡客房,我很安静的,不会吵。”
韩雪茗摆摆手:“不是……”
她明白过来,凌初妍口中的“你家”指的是江宁。
“没关系,你放心住。”
那地方她暂时也不去,父亲过几天也走了。
不过是谁想出来的?让人住那么远?
韩雪茗不好意思多问,她打心底觉得不像是父亲的手笔,估摸着是姨妈那边安排的,因为父亲不喜欢随便让不熟悉的人住进自己的房子——但这次他应该是默许了。
只因为那是母亲的孩子?

捐赠书和公告文件按格式拟好,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半。凌初妍和韩雪茗也分别把三层楼清扫过一遍,慕羽漠提出去隔壁绿柳居吃饭时,韩雪茗表现得像只蔫了的茄子。
“早上在那吃撑了,没胃口。”她说。
慕羽漠看她的眼神有些微妙,带着助理和凌初妍去了,留下她和已经提前在别处吃完的副官看店。
韩雪茗上上下下在三层楼间溜达了很久,在三楼办公室桌上看见一摞文件和合起的档案袋,没忍住悄悄掀开瞅了眼,又原封不动地盖上。
她猛地想起家里,便拨通了客厅座机的号码,提醒顾妍冰箱和微波炉的位置和注意事项,诸如包子和菜热几分钟,不能用纸盒要用玻璃或搪瓷的碗之类的。
打完电话下楼,副官仍静静地坐在柜台后方,手边搁着一袋拆开的桃酥。韩雪茗过去蹭了一块,看见她在翻一本黄皮书。
“雨惜姐,你在看什么?”凑近细看,是本线装书。书页泛黄,书上的字也半数斑驳,翻开的那一页停在“钱镠”的字样,“还是竖着排版的?”
副官把书翻过来,封面写着“新五代史”。
“《百衲本二十四史》,商务印书馆影印版,始于民国初年,现在市面上应该早就绝迹了。”女生继续看书,另一只手屈起指关节倒着敲了敲柜台边堆成小山似的另外十几册。
韩雪茗走过去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是《史记》,叠在下面的是《汉书》和《三国志》。
“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古书了吧,”她感慨了一句,转头好奇地问道,“雨惜姐,我姐说你保研了。”
她记得对方好像读的文学还是历史学来着?
“只是拿了预录取资格,不是最终结果。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觉得你好厉害,什么都会,”彩虹屁张口就来,“就像那句话说的,文能什么武能什么。”
副官:……
就挺突然。
“你又闯什么祸了?”
这个“又”很灵性,但韩雪茗觉得冤。
“我说的不是事实吗?你人美心善,学习又好,还会打架,”她振振有词,忽而话锋一转,“能不能借你们学校的账号登一下数据库啊?假期我们学校的账号完全登不上。”
副官:……
副官面不改色地把一旁的手机拿了起来:“我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