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桑 14

凌风玦的车停在老位置。
父亲上楼后,我走出医院大门,慢悠悠踱到轿车左侧,敲了敲驾驶座车窗。
他把车窗降下,我开门见山:“不好意思哈,应该提前给你发个短信的,我还有事,不用你送了。”
“什么事?”
“私事,别问那么多,”我没看错的话他在皱眉,“我自己坐公交车回去,帮我跟姨妈说一声,我没她微信和手机号。”

“时间不早了,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不安全。”
这句话很耳熟。
我突然不解:“你一个男孩子晚上在外面就安全了?”
“……”他对我的反驳有些意外。
“放心,我从初中就开始每天自己上学放学了,没点自保的本事早被暗杀八百回了。”
他没有松口:“我妈不会放心。”
我挑眉:“你觉得我吃这套?我不是长辈口中的什么乖乖女。”
不知道是这几天相处方式过于平和还是什么别的问题,凌风玦似乎对我有些误解。
我转身就走,凌风玦下车拉住了我。
“至少告诉我去哪里,”语气出乎意料的严肃,“最近京城远比你想象的危险,不是开玩笑。”
“好吧,”我在他认真的态度面前败下阵来,但仍嘻嘻笑着,“那你送我去,总行了吧。”

车开到世茂工三,我解了安全带推门,头刚探出一秒又缩回来。
“表哥,你有多的伞吗?”
凌风玦皱着的眉头到现在都没舒展,不知在拧巴什么,但动作很利索,从后座捞起一把长柄伞递给我。
“谢谢,明天还你。”
他拒绝我的提议:“我在这等你。”
“别了吧,交警一会儿就来贴你罚单,”我知道说服他的把握不大,干脆放弃,“或者你做好熬夜的准备,随便你。”
我下车走了,并不在意他怎么回应。

导航在京城变得靠谱许多,我没费太多劲就找到了标着“天堂超市”的门牌。下到B1层,彩灯和重低音四面环绕,人声鼎沸。
我甩开两拨搭讪的小伙子,走到靠里侧的卡座,大咧咧地坐下。
桌对面穿黑色连衣裙的长发姑娘似乎已经等了我很久,把手边的酒瓶朝我的方向推了推,我摇头:“我不喝酒。”
“果酒,没什么度数。”
我笑了笑。
“有事说事,不然你就是纯纯有病。”顺手把藏在口袋里用纸巾包着的东西掏出来,忍住重重扔下的冲动——我还记着当日被消费信任的仇——最后轻轻放在桌上。
纸巾散开,露出被揉皱的字条和一根镶红梅的短簪。
姑娘抬眼瞧我。
阿珍。
我有点好奇她的全名。
看上去是个柔柔弱弱毫无心计的女孩子,或许正因如此几天前我才会第一时间相信她,差点掉进那个精心为我编织的圈套。
“领主大人让我转交的见面礼,喜欢吗?”
很奇怪的说法。没见面算什么“见面礼”?
“上次我就想问了,你们所谓的领主到底是谁?”以及,“和我妈妈是什么关系?”
“领主和你的母亲有一面之缘,知道当年和她有关的一些秘密,”阿珍边说边观察着我的反应,“除此之外,在我们的意见达成一致前,领主不允许我透露有关他的任何信息。”
意见?一致?
“什么秘密?”
阿珍没有正面回答,言语间却意有所指。
“也许只有以你此刻的状态,才能比平日更加清醒地意识到,自从七岁以后,这十几年你从未有过一次——真实地回忆过自己的母亲,我说得对吗?”
我愣住了。
顺着她下移的视线,我望向桌上的那根短簪。
我表示否认。
“那你还记得你妈妈是哪一天去世的吗?”
问题抛得过于尖锐,我瞬间把脸拉下了:“凭什么告诉你,你冒犯到我了。”
“抱歉,我也知道这样问很冒犯,”阿珍直言,“但不经历这样一次冒犯,你可能还在梦里。”
“我看你才在梦里。”我站起来,拿起桌上的簪子朝外走。
“从上小学开始,除了肺炎,你从未请过假,那天是除肺炎以外的第一次。”
背后的声音让我猛地收住脚步。
那声音继续道:“替你请假的是妈妈,开假条的老师是你当时的班主任,姓吴。”
“假条上写的是病假。妈妈还从老师那里给你拿走了两本练习册。”
“她把你带去了她的单位,江北嘴大剧院。那天剧院在准备Makarova《舞姬》的彩排,爸爸也在,他没有和妈妈坐同一辆车,或者说,他前一晚根本没有回家——”
“住口!”我返回桌边,仅剩一只空余的手直接揪住阿珍的领口往上提,迫使她中止出声,“你怎么知道这些事?”
刺耳的音乐里,周遭的人们依旧谈笑风生,卡座间的气氛则变得更加僵硬。
浅浅的微笑依旧挂在这个姑娘的嘴角。
“现在还觉得我的话没有信服力吗?”
我松开手。她咳了几声,理了理衣领,恢复正常的姿势,冲我重新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这是继续谈话的暗示。
我的目光越过桌上的磨砂瓶,落在对面座位上,妥协的口吻带着嫌弃。
“我想喝奶茶,”我说,“还有,这里太吵了。”

『妈妈,你会消失吗?』

“会的。”
我得到这个答案的时候,米老鼠形状的气球已经在高空缩成了一粒芝麻大小的黑点,跌跌撞撞越飘越远。
母亲接完电话过来找我时,我一直盯着那个方向,她抬眼跟着望了一会儿,似乎知道发生了什么。
“气球呢?”但她还是问。
我很久没有说话。
“阿琰?”
“你要是消失了,还会回来吗?”
母亲低头看我,面色平静。
“再给你买一个气球,好吗?”
我摇头,重复刚才的问题。
母亲讶异于我的执着,挑眉:“不会了。”
“那我还能找到你吗?”
“你找不到我的。”
气球脱手飞走时一声都没吭的我听到这句话蓦地嚎啕大哭,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周末公园里哭闹的小孩子不在少数,草地上打太极的老爷爷和路边散步的青年男女难免带着笑意注视过来。母亲的反应却比我想象中还要冷酷。她就这么牵着我站在喷泉边,面不改色地看着我哭。
半晌她捏了捏我的手,说:“你哭什么?”
我哭得更厉害了,抽抽噎噎说不出话。
母亲抽出纸巾蹲下来,没有立刻给我擦眼泪。
“每个人都会消失,没有人可以永远存在。”
小屁孩可听不得这话。
“我不要这样,我要你永远在。”
“我在呢。”
“可你说你也会消失!”我哽咽着,“我找不到你怎么办!”
母亲明亮的瞳孔中倒映出我哭红的双眼,她沉默片刻,露出一丝哭笑不得的表情。
“妈妈骗你的。”她把纸巾塞给我,让我自己擦,起身带我朝卖气球的小贩那里走去。
几分钟后,一只圆滚滚的龙猫被长线牵引着递到刚擦干眼泪的我面前。
我揉了揉眼睛,手心有些出汗,这时母亲让我把手伸出来。
我去抓线的末端,她却避开我的手指,将线缠在我的手腕绕了一圈,轻轻系了一个活结。

从后门绕回来时已过午夜,想起雨伞落在了酒吧,我又进去了一趟,出来在楼梯口迎头撞上一个人。
对方行色匆匆,没等我反应过来,抓住我的胳膊,叫了我的大名。
我唬了一跳,奶茶和伞差点没拿稳,定睛一看是凌风玦。
“……表哥,你别吓我啊。”我换了只手捧着纸杯,吸管吸得呲溜响。
凌风玦一句废话也不打算跟我说:“出来,我先送你回去。”
语速很快。
我以为他等得不耐烦了——我玩得确实有点久,但:“早跟你说了要么熬夜要么别等我。”
他一言不发。
好诡异。
我被他拉着走了几步,隐约听见远处的嘈杂声,才意识到诡异的不是他。
这阵嘈杂不像沉溺于夜生活的狂欢者在嬉笑怒骂,倒更像是……
“那里怎么了?”我下意识停住脚步,转头看着零散的三两个出来醒酒的路人朝同一个方向靠拢过去。
那个方向,不正是我刚去过的后街吗?
“别过去,警署的人很快就到,”凌风玦拉住我不让我往那里走,“早跟你说了京城很危险。”
……你一定要在句式上以牙还牙吗?
“出命案了吗?”
看凌风玦的脸色,十有八九被我说中了。
我心头一抖。
说危险就真来波危险,凌风玦怕不是什么预言家吧。
路口的车不见踪影,我问:“你的车呢?”
不会违章被拖走了吧?
“停别处了。”
“哦……那我们站这干嘛?”
五分钟后,凌风玦解答了我的问题。
林绮君把车停在路边,凌风玦拉开后排车门,示意我进去:“绮君,麻烦你了,多跑一趟送她回去。”
“你留现场啊?”林绮君没多问,应下了,“自己小心。”
凌风玦招呼都没打,略显敷衍地点了下头就转身往来时的路去了。
“调查员和警察干一样的活吗?”我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有交叉,现在都搞跨界合作嘛,”林绮君一边开车,倒有心思和我开玩笑,“阿琰你今天怎么也来这玩了,还和凌风玦一起?他可是几乎不来这些地方的。”
“我自己想来而已,表哥怕我一个人不安全。”
他把着方向盘,吹了声口哨:“以前小榆出去通宵也没见他这么上心。”
我:“……”
哪个小榆?
方若榆?
“不是说这段时间京城很危险吗?”这才是原因好吗?
车子开出两个路口,等红灯的时候,挡风玻璃上又出现细密的雨点。
林绮君玩味地轻笑一声:“是啊。”
这话似乎说了,又似乎没说。
我坐在后面开始翻白眼,翻完瞅了眼手边。
哦豁。伞没还。
这旋风家的公子哥也是出乎我的意料,初见以为是像他爸那样极度克制而风雅的纤纤君子,眼下看来……
混着酒气的香水味呛得我连打两个喷嚏,降下车窗,怕雨点飘得太猛,又升上去一半,后知后觉怀疑起来:“你没酒驾吧?”
“当然没有。”林绮君打开雨刮器,侧过头,目光却不是看向我。
“晓晓,我朋友的表妹家里人还等着,先送她,咱俩再回去,嗯?”
他话音落下,我才发现副驾驶还坐着一个人。
女朋友?
看不见正脸,视野内只有那人抬手随意拨弄了一下卷发的动作。
“随你。”
慵懒,惜字如金。
这个女生的声音还挺好听。

玉蟾宫早已熄灯,秦阿姨披着衣服起来给我开门,督促我赶紧去休息。
我确实也很困了,回房间给手机接上充电线,沾床就睡。
恍惚间,我又梦到母亲。
似乎是某个瞬间,我发现母亲的形象在脑海里确实是陌生的。
但在另外的时刻,我一直默认记得关于她的一切——她的样貌,神态,喜欢穿的衣服,手的温度,声音,她和我相处的每一个片段。
她被我逗笑,抱着我转圈,亲我的脸颊。
所有的画面在眼前聚合流淌,最终仿佛又回到那个午后。气球牢牢地系在腕上,直到我把它带回家,都没有再飞走。

『你想找到我就能找到我。』

睡到将近十点,毫无食欲。
我走到镜子前扎头发,发现脸上有点潮湿,伸手抹了下,眼角也有。
洗漱完去前厅,姨妈坐在餐桌前等我,似乎有话要说。
“思忆说你凌晨一点多才回来,”她放下手里的平板,望向我,“世茂广场那儿还出了事。”
我嗯了一声。
起床时刷到新闻,死者是一名中年男性。
“没受伤吧?”
“没。”额,受伤还能悠哉地坐这说话?
“你有看见什么吗?”
我思考了一会儿,摇头:“只是事发前走过那条街。”
姨妈盯着我,半晌道:“小玦还在警署,今天送不了你了,他说今明两天可能随时会喊你去做个笔录,配合调查。”
我:“哦哦。”
起身离开时,姨妈突然叫住我。
我转头。她蹙起了眉,目光似乎并没有聚焦在我的脸上,游移良久才收回:“没什么。”
她又说:“你外婆住在北海,你若想见她,改日我带你去。”
纵然那日生了嫌隙,姨妈还是把我随口说的话记在了心上。
我有些意外:“好的。”

大约十一点的时候,我坐公交去医院,上楼却发现父亲的病房空无一人。窗户紧闭,所有物品都被搬了个干净,床铺也平平整整,只剩一张床单。
什么情况?
父亲去哪了?
我出去想找陆元昭,办公室里竟也没有人。
我又跑去中央咨询台,值班护士顺着我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说:“那间病房的病人昨晚刚离世。”
我怔住了。
她……说了什么?
父亲明明昨天还好好的,我们还一起吃饭……
怎么会……
后背发凉,一瞬间声音都发不出来,我过了好久才开口:“……你确定吗?几点的事?”
不可能,如果是真的,姨妈肯定会知道,医院也不可能不告诉我。
护士一愣,朝我刚才指的走廊望去,反应过来:“不好意思,您说的是1609房间还是1610房间?”
我这才意识到刚刚太急只指了一个大概的方向,但平时也没记房号,只好补充:“是那边朝南最里面一间。”
“那应该是1610,”护士表示自己看错了指向,说的是隔壁房间,她低头重新翻找住院记录,半晌道,“1610号的病人今天凌晨被送去抢救了,现在应该还在重症室。”
刚落下的心又悬起来,声音都有些发抖:“好,谢谢。”
我火速下楼,在重症监护室的楼层终于找到了陆元昭。
他看到我第一眼就明白我要问什么:“阿琰,你别急,你爸没有大碍。”
“他在哪?”我直截了当地问。
“转去高级病房了,已经没事了,”他试图安抚我,“当时已经十二点,他叫我不要通知任何人。”
我舒了口气,扶着墙站了会儿,浑身几乎虚脱,突然火就上来了,也不知是冲着谁的:“他叫你不通知你就不通知?真出事怎么办?”
陆元昭皱眉,把我拉到一边。
“温叔叔的情况我已经跟你坦白过,真有严重的问题我不可能藏着掖着,”他低声道,“事实是这回的症状和第一次休克很像,都是突发心源性休克,不同在于第一次休克时间长,昏迷了一天一夜,这次很短,只有十分钟,伴有呕血,但是——”
他停顿了一下,我的心也跟着收紧。
“还是查不出任何问题,”他一字一顿,“症状来得快去得也快,十分钟后各项指标全部恢复,没有前兆,也不留痕迹。劳损这个借口次次说,说得我自己都快不信了,更何况要应付上面那群精明的老家伙。”
“说到底还是需要研究所那个什么特殊检测对吧?”
“至少现在的情况肯定不是普通医学检测能解决的。”
“我就想问呢,特殊检测到底有多特殊?抢救的时候怎么就不能直接给他一并做了?”
陆元昭张了张口,似乎不知该如何表述。
“原本我也不清楚内情,是局里的人透露给我的,”他斟酌片刻,声音压得更低了,“温叔叔是不是没跟你说过,蛊术家族之人,身体里自带屏障,相当于和外界设了一道隔离带,正因如此,他们很难被攻击核心,但受伤后也很难靠本族人以外的力量治愈。”
我陷入沉默。
“要做特殊检测,必须先由本人亲自解除这层屏障是吗?”
他点头:“除了他自己,没人解得开。”
我开始明白父亲为什么一直在检测的事上持消极抵抗态度了。

陆元昭带我去新转移的病房门口,我独自扭开门把手走了进去。
房间比原来大了一圈,多了一台心率仪,此外没什么区别。
父亲靠坐在床上,气色看起来很好,正在翻一本书。
确实,如果陆元昭不告诉我实情,我真的会以为他什么事都没发生。
我没有说话,默默走到床边,把一旁的椅子拉过来坐下。
父亲的眼睛并未从书上移开。
“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
“看手机算作弊。”他翻到下一页,把书转过来递给我。
我被看穿意图,中止了拿手机的动作,接过书,看见了页首加粗的标题。
“德墨忒尔和佩耳塞福涅。”扭过书封,尼·库恩的《希腊神话》。
愚人节。
“爸爸,这个玩笑一点不好笑,”我把书合上递回去,“你干嘛不提前说一声,知不知道我差点以为你……”
“以为我死了。”父亲看着我,没有伸手。
“……”我瞪大双眼,“所以真的不好笑。”
“确实不好笑,谁说愚人节的礼物一定要好笑?”
我竟无言反驳:“……这是给我的礼物?”
“开玩笑的,”父亲平静地瞅了眼我还举在半空的手,“这本书才是。”
我把手里的书正反端详了几遍,翻开目录,顺着页码重新找到德墨忒尔的章节:“那这篇就是你今天要讲的故事吗?”
“看你怎么定义‘故事’了。”
我又随意翻了几页,书里掉落一张书签。捡起细看,上面是一棵树,似乎是用灌了纯黑墨水的钢笔画的。
“爸爸,你知道现在我不可能相信你没事了。”
“你相信与否,改变不了什么。”
“我的信任对你来说就这么一文不值?”我放下书,忽而冷笑,“你在愧疚什么?因为十三年前妈妈的死?”
父亲愣住了。
他的脸上终于浮现一丝罕见的,夹杂着震惊的怒容。
而我的耳侧,此刻却开始回荡昨夜后街空巷里姑娘的声音。
那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如魔咒般盘旋、附着在四周的空气里,赶也赶不走。

“温如琰,你被他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