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桑 13

下午本来的行程是故宫,但在我好奇心的驱使下,父亲带我去了研究所的旧址。站在警戒线外远远望去,那里早已变成一片废墟。
我问起时间,父亲说已有二十多年。
“是被烧掉的吗?”
“被炸毁的,”父亲说,“被基地自己研究出来的炸药炸毁。”
父亲提起这里时语气很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今天吃了什么。但说出的内容远没有这么平淡。

“这里曾经是调查局最大的生化实验基地,”他说,“我们一整代人……甚至从上一代开始,几乎都是实验的牺牲品。”
我有些悚然——并非因为从未听过这样的往事。
事实相反。
“你们说过实验的事,原来就是在这个地方发生的啊,”我找不到合适的表情,最后只撇了撇嘴,“我没记错吧。”
父亲没有看我。
“你小时候老喜欢躲门后偷听大人说话,我和你妈一直知道,”他说,“半夜三更,趴卧室门上,窸窸窣窣地。”
被揭发的我无语了:“我有这么大动静吗?”
再说了,又不是在谈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额,等一下,那种实验确实见不得人。
“表哥在研究所待过,他也是实验品?”
“是,不过救得及时,没有对身体造成太大影响。”
“确实哦,我看他身体很好的样子。”
兴致来得快,走得也快。我突然觉得无趣,又像是刻意想避开什么东西,转身往警戒线外走。
父亲拉住了我:“阿琰,回来。”
“干嘛?”
“我一直不跟你说这件事,不是因为它见不得光,相反它其实需要足够的关注才能形成警示,”父亲掀开警戒线进入废墟前的荒地,示意我跟过去,“但大部分情况下,除了猎奇者没人愿意直面这样的警示。”
我猫着腰钻进区域内,跟在父亲身后,边走边四处打量。迎面的灰尘迫使我捂住鼻子。
残存的断墙下,堆满了不规则的石块和碎瓷,我走得随意,无意间踢到一块,停下脚步盯着斑驳墙皮上杂乱的划痕,突发奇想地问:“如果所有人都是猎奇者呢?”
“那么警示也不会存在。”
“为什么?”
“因为猎奇者也不把他们直面的这些东西当作‘警示’,而是‘消遣’。”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话锋一转:“为什么一定是警示呢?”
父亲转头看我。
“你觉得应该是什么?”
“惩戒,”我眯起眼睛笑了一下,“先有惩罚,才有警示。”
“你以为没有惩罚吗?”
“有,不可能没有,”嘴巴比脑子动得快,“有又怎样呢?”
父亲投向我的目光变得意味深长。
“这不正是我抛给你的问题。”他说,没有用疑问句。
“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不咸不淡地从喉间蹦出,“爸爸,这个问题你自己都没有答案,你又拿什么标准评判我的答案正不正确?”
我昂了昂下巴,像只骄傲的猫。
父亲不说话了。

发呆的时候,我神游到肺炎挂水的那年。五月底的天气已经转热,深夜窝在被子里病得难受的我死缠着母亲让她和我待在一块儿,她稍稍起身我都会下意识揪住她的衣摆,父亲看不下去,轻声呵斥我:“妈妈身体不好,你这样折腾她她也会生病。”
母亲制止父亲继续说下去,让他先去睡觉,上床在我身边躺下,替我掖好被子。
我在黑暗中摸到母亲的手抓住,她回握我的手,把我揽在臂弯里。母亲的怀抱和语文课本里天花乱坠的描述截然不同,没有香甜的气息,也不够温暖,但我的焦躁慢慢平复下来。
随之而来的是条件反射的委屈和愧疚。
“妈妈。”
“嗯。”
“你也会生病吗?”
“是人就会生病。”
“但你不一样,是吗?”我吸着鼻子,藏在潜意识里的场景浮上眼前,“有人欺负你。”
母亲搂着我的手僵了一下。
“没有,宝贝,”她捏了捏我的鼻头,“睡吧。”
“如果有人欺负你,你要欺负回去。”摆在小孩子面前的只有童言无忌,和对话题自顾自的执着。
我等了很久都没等来母亲的回应,她的呼吸平稳,我以为她比我先睡着了,抬头却发现母亲睁着眼睛直直望向我背后的飘窗。
窗帘只拉了一半,夜色在窗外静静流淌。月光无迹可寻。
我不知母亲在看什么,只听见她说了一句话,声音压得很低。
“我没让他们好过。”

我被一阵响动惊得回过神,发现父亲不知何时捂着胸口半跪在地,嘴角流下鲜血。
“爸爸!”
我心头咯噔一声,赶紧跑过去扶他,却扶不动。
他就地盘腿坐下,背抵着墙根,似乎在调息。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渗出,嘴角的血还在不停地滴。
“我没事,缓几分钟就好。”
这可不像没事的样子!
怎么办?
我刚要掏手机,父亲猛地攥住我的手:“温如琰,坐下。”
我被他吓到了。
此时我才发觉自己被拽住的右手也沾满了血。
父亲的声音平静无波,却透出隐隐的寒意,眼里含着从未有过的凌厉,几乎盖住了一触即溃的疲色。
我没见过这样的父亲。
或者说,我很多年没见过这样的父亲了。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我接过父亲递来的纸巾,在他跟前坐下了,无暇顾及铺满尘土的地面。
父亲伸出两指并拢,按在我脑门上,我感到有什么东西从父亲的指尖贯穿额前皮肤,从头顶缓缓蔓延到四肢百骸,流入血管。
『万缕千丝,随聚随分。』
“你现在感到愤怒吗?”
我有些不解:“还好。”为什么这么问?
一只水蓝色的蝴蝶从父亲手中飞出,在我眼前绕了一圈,停在右肩。
我抬起手,蝴蝶似有感应,又从肩头飞下,落在刚擦干血迹的掌心。
“那么记住现在的感觉,以及接下来我的问题,”父亲喘了口气,毫不避讳地盯着我的眼睛,“我不会重复第二遍。”
我愣了一下,点头。
“第一,你觉得愤怒的根源是什么?”
我思考片刻,说:“受到伤害。”
父亲继续问:“第二,伤害过你的人,你会反过来伤害他吗?”
“会。”
“第三,非自愿伤害你的人,你会反过来伤害他吗?”
我张了张嘴,陷入莫名的语塞。
“第四,非自愿伤害你的人,从客观角度是情有可原的吗?”
“……”
“第五,你会原谅他吗?”
“……”
“最后一个问题,”父亲收回手,放在两膝上,“你觉得愤怒离仇恨有多远?”
我沉默许久。
“这也是谜底的一部分吗?”
父亲:“与其说谜底,不如说是谜面的一部分。”
他拾起一枚散落的铁钉,站起来反手扎进身后的断墙。
墙体又震下一层白屑。
“你想一想,未必现在就要回答。”
父亲似乎恢复了元气,朝外走去。我从地上爬起来,走近几步观察那枚半根没入的钉子,半晌将它拔了出来。
墙面留下一个不起眼的圆形窟窿,和几道崭新的裂缝。
我摸了摸窟窿,若有所思。

父亲和我一前一后走出旧址时,天色已经开始变暗。停在街对面的公务车里下来一个男人,朝我们走来。
“温先生,您今天在城西无人区逗留过久,为了您的安全考虑,还请回吧。”男人向停车的位置做了个手势,态度不容拒绝。
我用不太友好的目光瞪着男人,心想调查局未免也管得太宽。
父亲拍拍我:“回玉蟾宫?”
“你呢?”
“先送你回去,我再回医院。”
我有点失落:“我想晚些再回去。”
父亲抿了抿嘴,拿出手机看时间:“现在去故宫应该来不及了。”
还有十分钟五点。
父亲于是问:“你饿吗?”
“有点,”我巴巴望着他,“我想吃炸酱面。”
父亲笑了笑,转头对男人说:“我带阿琰去吃饭,不坐车了。你一定要跟着也无所谓。”
男人无言以对,只得退下。
公务车并没有立刻驶离,似乎在静观。父亲没有在意,带着我过了红绿灯,朝东边的大路走。
“小时候你最讨厌吃这个。”
“我吃过吗?”我挠挠眉毛,不会又是十三年前吧,“记不得等于没吃过。”
“那家面馆现在还开着。”
“开这么久?”
“嗯,老店,我和你妈结婚前就开了,”父亲想了想,补充,“她倒也不怎么喜欢。”
“那你喜欢吗?”
“……还行。”
闲话磕磕绊绊,但还算愉快。我跟着父亲左拐右拐穿过了几大条街,约莫走了二十分钟,到了那家面馆。
坐下来点完餐,我终于有空打开微信,看了眼云眠昨天发的消息。
云眠:你敢信,现在毛概课都要搞PPT汇报了。
云眠:等你下周回来也跑不掉。
云眠:人呢?
云眠:蒸发了?
我:手机坏了,今天才修好。
消息刚发出不到一分钟,云眠就回复了我。
云眠:怎么肥事?
我:和方若榆打架,掉水里了。
我:我跟你说,我头一次见武功比我还差的……
云眠:卧槽,你和谁打架???
云眠:出息了我的宝,姨妈揍不死你。
我:她确实挺想揍我的。
我:你吃饭没?
云眠:没呢。
我:你喜欢炸酱面吗?
云眠:你竟然不知道我喜欢炸酱面。
云眠:一看你就是又忘了,我们小时候去京城那次吃过,你吃了几口就不吃了,后来我把你的那份也吃完了。
我:好极了。
云眠:?
我:[图片]
我:馋死你。
云眠:草
云眠:有种你他妈把这碗一根不剩地吃光!
我乐得不行,放下手机去拿筷子,父亲已经在对面拌酱了。
“爸爸,我之前一直有个问题。”我放低声音。
父亲抬眼看我。
“严格意义上,你也算是长虹家后代吧?”
“是。”
“那为什么被传授长虹剑法的不是我,也不是方若榆,反而是凌风玦?”我紧接着撇清,“我不是想当长虹剑主,只是好奇,这是一种特殊规则吗?类似于,同样是长虹家的后代,规则却默认凌风玦的继承顺位在我和方若榆之前,为此当年还专门从京城跑来请你,就为了不让凌家断了传承,对吧?”
反观我和方若榆,同样是冰魄家的后代,规则却让我们以能力竞争的形式夺权。
父亲不置可否。
“凌家为什么连一个教剑法的人都不剩了?因为同理往上推,姨妈和姨父同样是长虹家的后代,规则却也默认姨父的继承顺位在姨妈之前,不考虑其他因素——这样的规则合理性在哪里?”
父亲对着眼前的碗安静地咀嚼,许久没说话。
我只好低头继续吃面。
过了一会儿父亲才开口。
“多想想这些问题,没有坏处,”他淡淡道,“你知道陆元昭的爸爸是谁吗?”
“不是前代雨花吗?”
“我指亲生父亲。”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他是领养的?”
“你上午见到的小愚也是,”父亲说,“是奔雷家领养的孩子。”
“那他们……”
“是幸存的实验品,体内注射过血清。”
我托着下巴,觉得有点意思。
看来七剑虽然是个整体,各家情况也得具体分析。
父亲想传递给我的信息或许是:家族观念逐渐淡化,唯血缘论却没有改变。或者说,难以改变。
我奇迹般地吃完了一碗炸酱面,并且觉得味道还不错。
父亲去柜台结账时,我坐在座位上继续和云眠发微信,一个女服务生走过来在桌上摆了一叠纸巾和包装好的牙签,我下意识道谢:“谢谢,不用——”
话音在我抬头的一瞬间卡在喉咙口。
女服务生的面容很眼熟。她把食指竖在双唇中央,做出静默的手势,冲我微笑了一下,转身走远,很快隐入后厨,不见了踪影。
我怔了好几秒,视线落在纸巾和牙签上,小心翼翼地伸手翻过纸面,又把牙签的包装纸撕开,找到了藏于其中的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