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夜悖论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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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守夜人。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从来不是。

时空易主的那天,我因为贪玩错过了大戏。
后来我从蛛丝马迹中猜到,师傅是被自己亲手养大的徒弟蓄意谋杀的。
麟玖,这个欺师灭祖的孽徒!
我从来耻于与她同门。
她原是麒麟之血凝结成的一缕魂魄,几千年前师傅在时空缝隙里捡到她,她脆弱得奄奄一息,面临夭折,求师傅救她一命。
这是一个凭空出现的bug,且即将崩坏——她本不该存在,早该毁灭。但她不仅苦苦撑到现在,还拥有了独立于现世本体的意识。
师傅答应了——或许也出于一丝好奇。
“还没完全黑化,带回去治治,或许有治好的可能呢。”
我是知道的,师傅最大的特点有两个,一是慈悲为怀,二是从不相信“好奇心害死猫”这句话。这两个特点不是纯粹的优缺点,但它们可以在任何时间完成转换。
这几千年来,我一直是师傅唯一的徒弟,如今我多了个小师妹,名为“麟玖”。
师傅把麟玖带回去治疗,精心呵护抚养,还手把手教她如何工作,如何协助管理世界线。
师傅对她有多好,我都看在眼里。
我倒没觉得多嫉妒,只是下意识地厌恶与她靠近。她将周身的气息藏得很好,但我能感觉到她是不单纯的。
为此我独自去提醒过师傅,师傅面上笑眯眯地说知道了,又突然考问我以前学过的内容,把我整得一愣一愣的——她显然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师傅见我有些烦躁,便道:“麟烛,你跟着我这么久了。若过腻了枯燥的日子,我准你入世去走走。”
我愣了片刻,应了下来。
有些话终究没问出口。
不过无妨。从来都是旁观者的我,也确实想亲自去看一看现世的风景。
我来到现世,附于人身,走过山水,风光秀丽。
在湘西见到那块传说中的麒麟血玉时,我隐隐感觉怪异,但没有放在心上。
我结识了当时的七剑之首,那是一位英气勃发的少年。
我跟着他游历,看他行侠仗义。
我们互生好感。
这或许是我第一次产生作为一个“人”的情感,和对师傅的情感不同。
但有一天,我消失了,被一股力量突然拉出了现世。
我当初的感觉是对的。麟玖果然包藏祸心,趁我入世迟迟不归之际,她使诈杀死了师傅,夺走主系统的最高管理权,不仅如此,她还修改了规则,将师傅的灵魂彻底销毁。
她下了死手。
但她没能把我也一起清除。
“我的魂魄与三生石绑在一起,你动不了我。”我和麟玖对峙时,看着她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的面容,露出微笑,心尖却在滴血。
曾经对着师傅没说出口的问题其实是:有朝一日我能否获得真正的自由?
而今我成了师傅留下的底牌。

『这个时空可以没有统治者,也可以没有修复者,但不能没有三生石。』
『没有前两者,时空会失序,没有后者,一切都会停转。』
『麟烛,你没有力量。但有时候,没有力量的东西最有力量。』

我的本体是忘川河边的一块石头,学名“三生”。天地之初,一个自称守夜人的女生将我的魂魄分离出来,藏在灯芯里,炼化人形,并给我取名“麟烛”。
而我叫她师傅。
自此我陪在她身边,听她说话,跟着她辗转于黑夜,学习知识,引导众生转世,守护麒麟,管理和修复世界线——虽然她经常摸鱼,放任剧情自然发展,搞得我也被她的思维影响,认同所有生命都有其延续的意义——哪怕是一个错误的bug。
相比我这个安分守己的徒弟,麟玖简直是个异类。
这个恩将仇报的疯子,篡位修改了规则后,致力于将一切不符合心意的存在归为bug,斩草除根,置之死地后灵魂绞碎,处以极刑,彻底毁灭,或者赋予诅咒,永世不得超生。手段之狠辣,连我都看不下去。
作为卑微打工人,一朝换了顶头上司,在没找到反抗措施前,我不得不暂时服从新的规则,但这不妨碍我开嘴炮。
正所谓干活唯唯诺诺,嘴上重拳出击。
“师傅白教了你那么多修复世界线的方法,你既坐在了她的位子上为什么不能好好干?哪有你这样乱杀一气的!别忘了你自己本来也是个bug!”
韭菜长成镰刀,相煎何太急。
麟玖大笑起来。
“正因如此,我才更要将在我之后出现的,和我一样的人都赶尽杀绝。他们和我一样具备足以冲破规则的能力,留着他们,总有一天会威胁到我,成为我的绊脚石,”她的嗓音让我后背发冷,“就像师傅一样。”
“麟玖!”这人还有脸提师傅!
我当场撸起袖子和她打了一架。
没办法,麟玖是这个世界新的神,我打不过她。
但她也杀不死我。
我们互相拿对方没辙,瞪着眼睛不欢而散。
临走前她嘲讽我:“师姐,你和师傅一脉相承,都是软弱的废物——废物是没有资格置喙规则的。”
我气得拍案:“不许叫我师姐!我没你这个师妹,啥比!”

我和麟玖斗了几千年。
为了给师傅报仇,我发誓要让她付出代价。
我拾起师傅遗落的灯盏,成为了新的守夜人。这个名字被上位后的麟玖所厌弃——奇怪得很,她在极度渴望取代他人的同时,又深深痛恨着被取代者的名号——但她不介意我拿走这个名字,或许因为讨厌我,也或许是考虑到没能完全取代师傅的位置,又除不掉我,不得不把我留在忘川替她干活。
在新的规则下,我与现世失去了直接联系的机会。麟玖阻隔了我观察现世的通道,只给我调取生死簿的权限,我看不到现世发生的一切,除了与新生和死亡命格相关的事件。
我震怒,用法术在奈何桥前划了道三八线,竖了块牌子:麟玖与狗不得入内。
我喜欢以牙还牙。
小鬼们纷纷笑我幼稚。我不理会他们。
麟玖果真不再出现。这也不是好事,因为无论我在彼岸如何闹翻了天,她都视而不见。
初期反抗无效后,我假意屈服了——能屈能伸大丈夫。
我按照她的要求,通过引导命格异常者进入轮回机制修复出现错误的剧情,同时慢慢思考制裁她的对策。
在单调的工作岗位上兢兢业业了一段时间,我发现麟玖不是不出现,而是似乎有了新的目标。为了那个目标,她隐身遁入了现世。
麒麟血玉是她在现世寄身的容器,她从人类的欲望、斗争和生长中吸取能量。
我开始利用自己职权范围内所能造成的世界线波动暗暗给她使绊子。
为此我不放过任何一个bug或是潜在bug的出现和消失。
我观测他们每一个人的出生,成长,喜乐,遭遇,健康数值,以及被规定好的死亡。
我逐渐摸清了一些套路。
但比摸清套路更难的是抓到实施计划的机会,因为在规则森严的世界线下,bug出现的几率本就大幅缩减,能够利用的bug更少,有如海里捞针。而且麟玖设下了监视程序,严防我说出威胁性高的信息。
我寻找着各种各样的人,尝试了千万次,也失败了千万次。离成功最近的一次是在南柯141年,第49个进入轮回的宿主叫林珥,是当时的旋风剑主。他被吸收过剑灵和血的灵泉宝玉异化后,成为了背离现实规则的存在。我引导他轮回了将近一百次,他始终无法完成自我修复,但我惊喜地发现麟玖的力量头一回被削弱了——现世的麒麟血玉在反复碾压的时间线中遭到了冲击。
不幸的是,麟玖察觉到了。
她从中阻挠,杀了我一个措手不及。林珥最终在第102次轮回中选择让自己的亲弟弟将自己斩首。

之后温南也失败了。
轮回机制运行到第50次结束后,麟玖难得来了趟彼岸,一袭红衣,远远打量我,没有靠近——她知道我给她设了限制。
“你在搞什么鬼?”她有点怀疑我。
我正蹲在一片枯萎的花丛前皱眉——每一朵花代表一个周目的起始。
这是我的KPI展板。
我不动声色:“不是要我清除bug吗?你说我在搞什么?”
我可是认真负责的打工人。
林珥的灵魂已经被销毁,温南也不复存在,轮回机制一切正常。她揪不出我的错,但对我的服从感到满意,于是放心离去。

我们继续躲在各自的时空领域筹划各自的阴谋。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世界线没有bug出现,偶尔有过那么两三个,还都在很早的时间点被调整的剧情整死了。
我知道这都是麟玖搞的鬼。
这时我忽然想起了先前入世那回师傅教给我的,可以绕开麟玖所设屏障与现实联系的方法。只不过这方法太费劲,而且违背麟玖所立的新规则,不到万不得已不宜使用。
我起了心思,让小鬼替我守岗,自己离开忘川,偷偷溜进了现世。
现世的时间点是晏清82年。
这是我第二次亲自来到现世,距离第一次又过了千年。
记忆里少年执剑策马的模样似乎已经变得模糊。
风光依旧,物是人非。
我附身的宿主是奔雷家的三小姐,名叫洛云希。我从生死簿上了解过她的信息,这个女孩子是长老会选中的实验品之一,从出生起就拥有一双红瞳,能引来雷电,背负着克父克母的骂名长大。
我在她的身体里度过了一波三折的童年和青年,暗中摸索着如何将计划推进。
在这个过程中我一遍遍地经历死亡,以洛云希的身份开启第54次轮回机制。有时是车祸,有时是火灾,有时被砖头砸破头,有时被暗箭射死,有时被远处高楼的狙击手枪杀,有时死于实验用药。有时我一个人死,有时我和二哥洛云泽都会死,或者洛家的人全被杀光。
我知道世界线在进行修正,这一切的背后都由麟玖的意志主导,也许她不知道我附身在洛云希体内,也许她后来意识到了。
第94次死于火灾前,我设法让二长老把洛云泽引去位于城郊的公司,做下一个没有把握的赌注。
洛云泽活了下来。
长老会的研究物证落入陆辉和易钧手里。
我捕捉到了剧情的新转机。
可就在此时,小鬼隔空传音传消息给我,麟玖来了。
我无法,只得退出洛云希的轮回,眼睁睁看着她的灵魂被绞成碎片。
我在麟玖到达前赶回忘川,装作刚刚结束工作,应付她的盘问。
事实证明她发现了,但没有完全发现。

“没想到你对凡人的生活这么眷恋,背着我跑下去玩了这么久。”
她温婉的笑容叫我恶心。
“是啊,”我皮笑肉不笑地回应,“有谁不向往现世烟火呢,想当年要不是你这个孽徒,我还在人间谈恋爱呢。”
她啧了一声,状似惋惜:“我倒想成全师姐的美意,谁叫师傅不肯呢?她若不把你的魂魄捆死,我也能放你自由,真正获得人身,去世间快活一番。”
快活你爹,你是嫌洛云希活得还不够惨吗?
“我看你不是想放我自由,是想搞死我吧。”
我用自由换永远不被清除的权利。
有时我会觉得吃亏。
不过这种想法总是短暂的。
相比所谓的自由,我现在更想搞死麟玖。
“师姐既然清楚,以后收收心,少下去玩几回,太闲的话我再给你点任务。”警告之词点到为止。她视线扫过我脚前的花田,东北角又零零星星枯死了几朵。
“别了,你滚远点。”
她笑得更开心了。
“继续种你的花吧。”
麟玖闲庭信步地走了。
我丢下喷水壶,对着她的背影比中指,转头把原来的限制加码:“给我把隔断距离再加100公里。”
这女人的脸看见就烦。

我在三生石旁痛定思痛,花了很长时间平复情绪。
反正耗着也是耗着,不能就这么认输。
附身能力被麟玖强行解除,没法再用。但活还是要干的。
我翻开生死簿,凭借附体洛云希时的轮回记忆一点点还原世界线的发展方向,继续寻找线索。
令我失望的是,接下来的错误数据都被修复地过于顺利,有些甚至等不到我插手——不需要用到轮回机制,剧情已经自动将他们引向死亡。
但我没有气馁。
成大事者要沉得住气,这是我比不过麟玖的地方——她就是这么一步步杀死师傅的。
我要稳住。
明面上我还需要进一步取得她的信任,降低她的戒心,相对的,我要在暗地里反向追溯,抢在她之前截获剧情点。她能预判我,我便预判她的预判。
我继续锲而不舍地尝试,一遍又一遍,直到某天生死簿更新死亡命格时,我注意到了这个名字。
慕羽漠。
易钧手里的另一个实验品。
一个意外成功的实验品,史无前例,成功到足以引起麟玖的忌惮。
这个女孩子即将死在冬末春初,世界线给她安排好了剧情——麟玖需要她的能量,但不需要太多。
那几个夜晚会死很多人。我一一翻阅他们的个人信息,嗅到了机会。
『301代七剑……自从那次合璧后……』
『你说那么多家族,林家怎么就偏偏选择和温家联姻?』
我想起了以洛云希的身份经历轮回时,曾经从长老们谈话中偷听到的只言片语。
从前我不曾细想。
或者说,当存在潜在价值的信息出现在洛云希的最后一次轮回中时,碍于麟玖的干扰,我已然没有足够的时间细想。
眼下我再来回琢磨,猛然意识到,这背后隐藏的或许不仅仅是这个世界已有的规则,还有一个麟玖自己都尚未发现的秘密。
而这个秘密,很可能被我先算到了。
秘密是可以反利用的。
我要让她作茧自缚,被她自己定下的规则绊倒。

“大人,您悠着点吧,万一再被发现……”我临走时,小鬼跟在我身后,有些胆颤。
我摆摆手:“我会悠着点的。”
神不是绝对万能的。
正如神想杀人,但不能直接杀。
神会发现端倪,但不会立刻发现。
我无法附身进入现世,但魂体可以单独显形,只不过时限很短,固定间隔为10分钟。在10分钟内返回,且不触发警报,就不容易被麟玖抓到把柄。
晏清96年1月30日21:50,我掐着点到达任务的必经之路,坐在弥漫血腥味的墙根上,等来了林雨惜。
千年前,蛊术家族作为七剑异化分裂的种族被麟玖赋予了隐形诅咒,当这个家族的血脉回归到七剑中,诅咒就会被触发,血脉被随机赋予“神”或“魔”的能力,一旦使用必然早亡,且死后无法转世。漫长的岁月中,从未有人越界,直到林轩敏和温佑安——他们的女儿因此获得了天然治愈力,但目前没有任何人知道,除了我和麟玖。
麟玖知道,却不担心,因为林雨惜的命格也已经在生死簿上提前画了句号,她会死在2月1日,对麟玖构不成威胁。
我想利用她重新对麟玖构成威胁,并且预感到她具备最接近成功的潜力,但我不能明说。正如世界线里的人不能直接泄露天机,我也怕麟玖察觉到我再次偷偷入世。更关键的是,我没有很大的把握说动一个长期在尸体堆里摸爬滚打、很可能早已泯灭了情感的小姑娘。
不过我转念又想,怕个毛线。
几千年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走到这个地步,赌什么不是赌呢?
我抱着试试的心态叫住了她。
结果出乎意料。

我回到忘川,发现生死簿被修改了。慕羽漠被林雨惜推入轮回,林雨惜则被活下来的慕羽漠挡去了杀身之祸,两个人都没有死在晏清96年。
因果发生变动,世界线在不断修正的过程里走上了连我也始料未及的方向。
时空陷入了循环,如同断裂的胶卷被翻过一面首尾相接,不停滞也不再向前。
等麟玖发现不对劲,为时已晚,循环已成定局。
她不断尝试干涉,杯水车薪。
不仅如此,伴随着温如琰的出生,世界线反而产生了更大的危机。

不知第几千次轮回后,麟玖再次找上了门——没有人形,只有声音飘在上空。我给她的限制让她没法近距离跟我对话。
这回我把限制撤了回去,单纯想看看她吃瘪的样子。
她一张俏脸气得通红,冲过来和我吵架,吵到最后我们又在奈河桥下打了起来。
似曾相识的场面。
我依旧打不过她。
她也依旧杀不死我。
小鬼们蹲在桥的另一边,战战兢兢缩成一团,不敢过来拉架。
“其实要想解开循环很简单,你自己修改规则啊,”我冷笑,“那些造成循环的规则都是你定出来折磨人的,搬石头砸自己的脚痛不痛啊?”
麟玖不肯。
我哼了一声,不感到意外。
不管是得到权力的人,还是得到权力的神,享受生杀予夺,怎会愿意放手。
“好,好,麟烛,为了对付我做到这种程度,”她的嘲讽技能一如既往地拉满,“但你也是在拿别人的生命做实验,你不觉得你很残忍吗?”
“你他妈拿镜子照照自己配这么问我吗?”我恶狠狠地骂她,“是,我就是利用他们对付你怎么了!我把话摆这了,为了对付你,我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麟烛!你给我等着!”
“你来啊,时间多得很,我还怕你不成?”

麟玖被我骂跑了,临走前踢翻了我的水壶——我第一时间选择护住守夜灯。
水漏了一地,我呆站许久,才理了理因为打架薅乱的头发,转过头去,结束了又一世旅程的访客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身后。被踢远的喷水壶滚了几圈堪堪摔在她脚边,被她捡起,拿在手里递给我。
我知道工作时间不该在客户面前情绪失控,但我突然落泪了。
“灯没灭,你哭什么?”访客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面无表情地看我。
我胡乱抹了把眼睛,感觉心事被戳破了:“我在哭我的花!”
访客低头望着种花的土地,更加莫名其妙。
“花不是好好的吗?”
“现在好好的,再等一会儿就都死了。”我停住,没把话说完——我是个恶人,是种不好花的。所有的花都会死,也只有这样,才意味着循环还在继续。
恶人自有恶人磨。
终有一天我也成了恶人。
为了给师傅报仇,我愿意做永生永世的恶人。
可师傅再也回不来了。
只有我守着这长夜余火,黎明未央,永不归复。
“死了,就再种新的,”慕羽漠这么说,“原来守夜人也会哭。”
“有意见?”
“挺新奇。”
她的神色淡淡的,不起波澜。
我吸着鼻子擦干眼泪,按照流程引导她重新进入轮回,坐回三生石边,灯还紧紧地抱在手里。
我有点想师傅了。
其实这几千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她。
这灯里的烛火燃了千年,见证了悠远时光,沧海桑田,见证了我的生,师傅的死,或许以后,还会见证麟玖的死。

我是守夜人。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从来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