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夜悖论 14

【视角转换】
我一生只见过守夜人一次。
14岁那年,她坐在缺了块瓦的墙根上,叫我的名字。
“林雨惜。”
她说,
“你在这干站着,不去西北方向看看吗?你搭档完全偏离路线了哦。”
我所在的位置方圆五里内没有第二个活口。
我关掉通讯器,抬眼望着她,冷着嗓子回了句:“关我什么事?”
姑娘笑了:“这不是你的任务吗?”

当日晚上我在执行任务,这个任务有一个附加指令,是元旦时局长秘密交给我的:慕羽漠已经叛变,结束任务后务必将她除掉。
我接下了指令,但真到了任务结束之际却犹豫了。
这个姑娘的出现无疑更加衬托了我的犹豫。
我摸了摸仍有余热的枪管:“我的任务,又关你什么事?”
“当然关我的事啦。我是守夜人,和你一样有KPI指标的。”
“……?”
这种说法我还是第一回听。
“你的指标是什么?”
“推动剧情按既定轨道稳定运行。所以,”她不知从哪弄了根草叶子叼在嘴里,“我是来催工的。”
“我接到的指令也是既定剧情的一部分吗?”
“算是吧。”
“为什么?”
“这有什么为什么……”姑娘嚼着草尖,俯视着我,若有所思,“真要说为什么,就是世界线的自我保护机制,每当出现bug或威胁度高出警戒值的人,剧情会自动将他们引向灭亡。”
“……慕羽漠是bug?”
“还不完全是,但再过一段时间可能就是了,所以为了杜绝后患,系统选择现在清除她——今晚是最合适的机会。你是其中重要的一环,但你——我观测到你有偏离剧情轨道的倾向,有义务来提醒你。”
“提醒我帮系统做清除工作?”
“对。”
“你口中的系统,凭什么随意决定他人的命运?”
姑娘笑出声来。
她将草尖从嘴里拿出来,随手扔在地上。
“凭她是系统,是世界线的主宰。”
“好吧,”我有点莫名,“你可能找错了人。”
是觉得我很好说服吗?
姑娘挑眉:“你不想杀她?”
我一时沉默。
我确实不想杀慕羽漠。
这个决定可能意味着付出远超抗命的代价。
“是因为她陪了你三年?还是因为她救过你?——哦,说来也是,岳杨案那次,如果不是她抱着你滚下楼梯,你活不活得成都是问题。”
“你挺了解的么,”我垂眸冷笑,“其实那次她不是真心要救我。”
『慕羽漠是个对自己都很残忍的人。』
“但毕竟保住你一条命,是吗?”
我不置可否:“是。救了就是救了,她的本意与我无关,这是我欠她的。”
更重要的原因我没有说下去。

守夜人没能说服我,于是作势离开。
“算了,杀死自己的朋友对谁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今天心情好,不为难你了——”
她叹了口气,爬起来从墙根跳下,拍了拍纯黑色的裙边,步伐轻盈地往远处走。这姑娘大冬天光着一双白玉般的腿,看得我都觉得腿冷。
这人真的不冷吗?
……算了,她不是人。
下一秒,姑娘的后半句话让我腿部的凉意直接窜上脊背。
“——反正你不杀她,她也活不过今晚,不影响我冲KPI。”
“站住,”我出声,“你什么意思?”
姑娘站住了。
她回头笑眯眯地看我:“你不知道慕羽漠在半个月前就中毒的事吧。”
“中毒?”
“她体质强于他人,血盟做了手脚,给她下了一百倍的剂量。若非如此,系统也不会捕捉到除掉她的最好时机。”
在她最虚弱的时候。
我难掩震惊:“这也是你们设定好的剧情?”专门为了弄死她。
“不是我,是系统。打工人不要为难打工人。”
“……”
“现在明白了吗?”寒风撕扯着姑娘飘飞的裙摆,她负手而立,面色不改,“慕羽漠是必死之人。今晚她要么毒发身亡,要么被你杀死,你要是不想让她死得那么痛苦,就走我一开始说的那条线,直接动手,这样你也不用抗命——你也需要自保,不是吗?”
我稍稍被她说动了。
自从父母去世,被家族遗为弃子后,自保成了我在这个虚伪世界里的人生信条。表哥和若颜是唯二的例外。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变了。

我生命里维持的第一份除血缘以外的亲密关系,是和慕羽漠的。
慕羽漠的世界是一片真实的荒芜,四野阒然,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我却在这片荒芜中落脚,寻到了安歇的去处。
像死水和垂危的鱼,风和枯萎的树根。
我们怎么看都合不来,却冥冥之中拥有了彼此的默契。
这所有扎进心底生根发芽的真切情绪,都违背了我进调查局的初衷——割舍羁绊。
兴许很多年后回忆旧事,我会发现自己注定跨不过这条沟壑。
我不得不直面它。

“你想救她吗?”
守夜人话锋一转,我愣住了。
“我能救她吗?”不是说她必死吗?
“能,”守夜人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态度模棱两可,“如果我这么说的话,我就违规了,也许我会被系统清除,也许被清除的是你,也有可能,你最终救不了她——这些都有可能发生,因为这个时空有史以来,从未有人成功脱离规则。况且……”
“况且什么?”
“违规的代价远比你想象的沉重。如果你真的想尝试迈出这一步,这一步可能带来的禁忌和连锁性后果,你有必要知情。毕竟最后做选择的人,是你。”

守夜人消失后,我沿着定位器显示的坐标往西北方向走,在通州码头找到了慕羽漠。
她专注于手头的线索,对我的出现并不意外。
我试探她,她似乎感觉到了,但无动于衷。
“如果今天你不动手,死的就会是你。”她说话还是毫不客气。
我没有理会,固执地把她扶起来,她的额头渗出冷汗,脸色惨白,我知道这是毒药发作的征兆,我也知道,此刻轮到我做选择了。
可她猝不及防地冲我开了一枪。
这一枪打得我后背发寒,整个人如坠冰窖。
心脏一瞬间像被掏空般,只余撕裂感。
然而我终究看见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微笑,识破了她的诡计。
她故意打偏,为的是逼我动手。
慕羽漠很聪明,也足够了解我。激将法对我有效,但唯独今天例外。
我把她狠狠摁在地面,压着她的上半身。我的血流进了她的伤口里。
诅咒的压迫从胸腹击穿而过,我疼得浑身僵硬,却一声不吭,掐着她喉咙的手指不自觉收紧。
她的手覆上我的手背,轻轻拍了拍,原本紧绷的神经竟顺从地松懈下来。我对上她的视线,那似乎是我从未见过的神情。
了然,柔和,又悲悯。
那一瞬间我有种错觉,她其实什么都知道。她是故意的。
她把存储卡交到我手里,有条不紊地叮嘱我接下来该做的事。
于是我配合她演完了这一整场戏。
看见凌老家主满面严肃地从警车里出来时,我心中长舒一口气,捂着腹部的枪伤倒了下去。
昏迷前脑海里响起的最后一道声音,是守夜人离开时留下的话。

“你有没有想过,你做出选择的那一刻,他人的命运也被你选择了,”她说,“她是否愿意被你救,又是否愿意以如此大的代价活下来?——你没有问过她。”

“确实。”
我没有把握。
甚至在我看来,慕羽漠或许就是想死的。她没有求生欲。
她的童年把她造就成这样一个缺失情感的人形机器,她没能找到活着的意义。
“但她只有活下来,才有亲自面对这些问题的机会。”
十几年太短了。
不是没能,而是没有机会。
正如我也没有机会对她直接抛出问题。
『逼迫不想活的人活着,就算是作为一种惩罚也好。』
『她若经历过一切依旧找不到意义,有机会推翻我擅自替她做出的决定,也好过直接被不明不白地抹除。』
『在系统眼里,不过是一个数据,一个错误的符号,被抹除就是真的不存在于任何维度了,没有过去,没有未来,连痕迹都不被保留。但在被创造出的世界里,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真实存在过的人。』
『这样的人出现过多少次?』
活得久一点,总会找到意义的——我总是坚信。
无论是遇见什么人,走什么路,做什么事。
总会找到些什么的。
哪怕只为她自己。
她的命格不该止步于此。

『慕羽漠有权活下去。』

我救了慕羽漠,还清了欠她的那条命,成全这场阴差阳错。
之后我们各自走上了各自的人生道路,直到再次相遇。
我在雪山脚下想起了一切。
被割破的动脉流出的血滴入韩恋晨口中,她睁开眼望见我,对我说话,本该死去的我却完好无损地留在原地。被剥夺的声音和画面突然如回潮般尽数涌上记忆的浅滩。
眼泪控制不住地落下。
于是我明白了所有过往发生的事,明白了为什么慕羽漠当年故意暗算,为什么给我带信叫我观察鸣商阁,为什么让我做研究所的旁观者,为什么沉默地注视我,为什么阻拦易子澈抓我,为什么隐瞒注射血清的事实,为什么托我去救韩恋晨,为什么好像知道一切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以及,为什么一直在我的梦魇中挥之不去。
这些年我频繁做着同一个场景的梦,在相同的时间惊醒。永夜的花海,远山巍峨,没有尽头。
我独自向前行走,有时奔跑。慕羽漠在背后叫我的名字,她的声音那样的温和而真切,近在咫尺——宛如孚一转身就能触到的距离。她让我回头。
『回头吧。』
『不是要救我吗,那就回头看我一眼。』
我本能地想停下脚步,一股力量却在无形中拉扯住我,扼着脖颈将我往前拽。
直到再次惊醒。直到在漫长的时光里想起这一切。
原来从最初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开始,我们早已把各自的性命交给了对方。
我死了千百回,她也死了千百回。
命运纠纠缠缠,还是把我们牵绊在一起。
可这背后的秘密,我们谁也不能说。

『林雨惜,你的血可以救她一命。作为代价,你将折去一半寿命,死后不得转世,而她会脱离现世规则的管束,被系统拖入轮回。』
『之后的路怎么走,走多久,走几回,全看你和她的造化。』
『这是一条不归路。你要想清楚。』
『你不能回头。』

元月事变后,子蛊开始反噬。
残党风波尚未结束,争斗不止,没有人在此松懈精神。我悄然调整距离,延长了和她相处的时间,不经意地观察她的反应,记录每一个可能被隐藏的细节。
慕羽漠是个和我一样演技高明的骗子。
无论多疼多难受,她从不挂在脸上,甚至一丁点都不显露在外。
她不知道的是,我的反噬程度与她的痛感相连。
我体内的子蛊反噬得越厉害,她承受的痛苦也越多。
我能感应到。
她喜欢吻我的后颈,我装作若无其事。
其实我知道这不是她的癖好,只是一种信息的确认。
夜深人静时,我站在洗手池前,挽起头发,拿另一面化妆镜反照颈根,指尖划过那颗如朱砂痣似的红点,没有任何触感。
纵然母亲给我留过提示,我却从未深入了解子母蛊的规则,上一世对此做出尝试的表哥失败了,而这一世的我比他更早获得了这个机会。
这是一场各怀私心的较量。
慕羽漠压制反噬。
而我需要利用反噬。
子母蛊一旦成功,一切将回到原点。倘若失败,一切也将回到原点。
区别在于,前者是我的原点,后者是她的。

“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第五次反噬,我验证了最终的临界值,在七日末尾的午夜和她彻底摊牌。
她从我的神情中看出了端倪。
但她说出口的却是,等这一世到来有多不容易。
就为了等这一世,等这所谓线索最为齐全的一世,等着子母蛊的炼成,等着顶替我的诅咒,替我死在晏清122年,然后灵魂灰飞烟灭?
笑话!
我怒从心起,涌上眼眶的却是一片潮湿。
我提前拿了她的药瓶,换走了里面仅剩的三粒药。我想我是瞒不过她的,果然她发现了我的小伎俩。
她没有生气,反而坐下来淡淡笑了。
我听她说了很多,往事在她的话里一片片落地成灰,消散飘走。
末了她道:“我唯一的遗憾是你。”

我对此置若罔闻。
因为在这句话被说出之前,我已然听到了最想听的答案。
她说她已经找到活着的意义,于她而言就足够了。
于我而言,这也足够了。
我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所有的忐忑在此刻得到了慰藉,自认一厢情愿的罪恶感也被温柔地宽恕。
慕羽漠不后悔从本该销毁的命格里活下来经历这一切,我便也不后悔自己当初救她的决定。
即使最后我成了她唯一的遗憾,也没关系。

我吞下替换的药,和着血强行喂给了她,不容她挣扎。
化蛊散会加快反噬的速度,但最大程度减轻伤害——这不是最优解,但如果我想让诅咒回归原位,我必须完成这次反噬,让子蛊和母蛊对调,然后重复她之前所有的过程。
为了一段仅靠循环得以延续的交集,我自私地想要困住她。
而她不会记得这一切。下一世的我也不会。
她被我蛮横地压着,默认了我的所作所为,只是眼底溢出一丝伤感。
那双逐渐迷离的瞳孔中倒映出我满是泪痕的脸,异常清晰。她在药力发作下合眼睡去,拢在我脑后的手无力地落下,垂在我的肩头。
心口被刀捅开,鲜血淋漓地相贴。蝶翎碎成齑粉。
我勾着她的脖子,一如记忆里曾已重复过千万遍的,她在我死前拥抱我的姿势。
『不要放弃那块石头。』
“再见——”
我知道她已经听不见我的声音,但我还是说。
“下个十六周目再见。”

那天凌晨,我把慕羽漠抱回楼上,清理掉诊室的药品和血迹,用她的指纹进入了倚月阁的数据库,删除了记载C-91号样本的档案。
删除数据前我把档案导出,在自己的笔记本里留了备份。
我回到房间,坐在床边,看着她安静的睡颜。
她很久没有睡这么沉了。
我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她曾也这样无声地注视我,守了我十几世,这次换我来守她。
沉眠中的女生脸微微歪向枕头一侧,领口露出的后颈有一滴赤红,隐在乌黑的发丝间。
我俯身靠近她苍白的唇,缱绻又犹豫地停留,她的呼吸平稳而绵长,让我感到安心。我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很凉,我的也很凉。我们谁也捂不热谁,但我就这么握着,捱到天明,一宿未眠,也无困意。
雨声渐渐弱下去,取而代之的是鸟鸣。
窗帘依旧掩着,我调低了台灯的亮度,打开笔记本,亲手填入了实验数据。
『母蛊对子蛊的牵制需要足够的距离和时间,以50公里,7日为临界值。反噬级别与距离成反比,在一定距离内与时间成正比。』
『超出临界值会出现第一次反噬,反噬若未得到控制且次数超过五次则可能导致蛊术失效或逆转。』
补全的档案将在下一次轮值交到表哥手里。
旧轮回的终点,亦是新轮回的起点。
也许这是我能做到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