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夜悖论 13

“读过加缪吗?”
慕羽漠坐在窗前,百无聊赖地看天边被乌云覆盖住的月牙,想着换个话题。
每周目的这个节点,她和林雨惜的聊天都因为种种心结而变得断断续续,她总是先退一步的那个——结束当日的谈话,或者离开。
但这个晚上,她鬼使神差地调转方向,把谈话延续了下去。
“听说文学专业的人基本都要读。”
林雨惜的目光转过来,看着她,有些讶异。
“读过。”
“《鼠疫》还是《西西弗神话》?”
“都读过。”
“‘而西西弗斯告诉我们,最高的虔诚是否认诸神并且搬掉石头。他也认为自己是幸福的’,”慕羽漠凭印象念出了这句,“你觉得西西弗斯是幸福的吗?”
“是幸福的,”林雨惜说,“在这个过程里,他的命运是属于他自己的。”
“如果有一天他放弃这样徒劳的循环呢?”
林雨惜沉默片刻,轻声道:“他不会放弃。”
慕羽漠笑了。
月牙彻底隐去,被黑夜吞走最后的光亮。
她和林雨惜道了晚安,走出房间。

『或许他会。』

“圣诞节那天,阿晨会去西岭雪山。”
送林雨惜回魔教的那天,慕羽漠将七周目托付给她的任务换了回来。
林雨惜愣住了,她很快猜到了原因:“冰魄剑?”
慕羽漠点头。
“我想让你去救她。”
“我?”
“这一趟,她回不来,”慕羽漠避开对面的目光,神色淡然,“当然,救不救是你的自由。你有权拒绝。”
“你明知道我不可能拒绝,”林雨惜冷笑,“可为什么是我?”
“我说我要留在京城,分身乏术,你信吗?”
『因为我已经没有能力再救她。』
林雨惜:“我信。”
林雨惜:“但根本原因不是这个,对吗?”
慕羽漠目光一滞。
“因为只有你的血能救人——哪怕是死人。”前提是命格未了的死人。
慕羽漠略去了尤为关键的一句。
这一世林雨惜熬过适应期后,醒来没有问血清的事。
她似乎对几天前发生过的一切失去了印象,只记得自己中毒差点被易子澈抓走。
慕羽漠联想上一世温如琰的反应,证实了子母蛊的副作用。
子蛊所在的宿主会失去所有与被牵制力量相关的记忆,包括自己被下蛊的事实。
这对林雨惜来说不是坏事。
但为了剧情的稳定,慕羽漠不得不选择性地透露一部分别的事,比如她血液中的能力。
林雨惜瞪大眼睛,上前一步揪住慕羽漠的领口:“你怎么知道?”
慕羽漠望着她震惊的模样,嘴角浅浅弯了一下。
“等你把她救回来,我再告诉你。”

元月事变尾声,林雨惜和韩恋晨带着凌风玦出现在玉蟾宫的那一刻,全场哗然。
唯有慕羽漠静立台上,神色凉凉,仿佛早有预见。
她抬眼时,目光远远地和林雨惜撞上,谁也没有躲闪。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林雨惜的眼底有一丝说不清的情绪。
出乎她意料的是,林雨惜没再问那个问题。
慕羽漠也当作无事发生,不再提起。
宛若彼时只是开了一个最不起眼的玩笑——或许她们也都清楚这不是玩笑。

这一世慕羽漠和林雨惜兜兜转转又走到一起,除了家族长辈的反对,没有过多的风浪。
慕羽漠继续以钢琴家的身份巡演,讲课,闲时推动倚月阁的运营,林雨惜毕业后考研留在京城,从汉语言文学转向比较文学,两个人的生活此起彼伏地忙碌,见面的时间也不多。
所有惊心动魄的牵绊似乎都留给了青涩的少年时期,之后的路再崎岖也显得平淡。
从元月事变到残党风波收尾阶段,慕羽漠发现自己的身体在一天天变差,自从失去抗毒力后,免疫力也在断崖式下跌,生病的次数逐渐增加,甚至发展到和适应期类似的反应——间断性的应激,血肉被啃食般的撕裂感和疼痛,固定出现在冬至和夏至前后。
但普通的医学检查捕捉不到丝毫异常。
她心里明镜似的,猜到是子母蛊的副作用。
第二重诅咒牵引至自己身上后,需要以反复的冲击和压迫覆盖第一重诅咒并最终达到平衡。
这是为了维持子蛊稳定必须经历的过程。
体质一落千丈,但到底耐力强于旁人,慕羽漠把自己掩饰得很好,任凭诅咒如何折磨,面上都能一派平和,云淡风轻。
剧情一直延续到晏清106年6月。

林雨惜比往年回来得更早,慕羽漠当时忙着最后阶段实验资料的整理,没有多问。
不巧的是,林雨惜赶上了慕羽漠的发作期。
这次发作期持续时间格外的长,强度比前几次还要大,并且一日比一日严重。慕羽漠经常夜里疼得睡不着,伴着绵密的雨声反复从床上坐起来,最后还是选择下楼去接水吃药。
这段时间她没有和林雨惜睡一起,怕打扰到对方。
端午节当日,两人一起吃了粽子,又对着电脑和成堆的档案袋忙到深夜,林雨惜帮她打下手,效率相对提高很多。慕羽漠把清点完毕的数据导入系统,作势伸了个懒腰,轻叹一口气:“行了,收尾。”
林雨惜点头,过来探了探她的额头。
慕羽漠不自觉地向后一躲:“怎么了?”
“你这几天脸色都不好。”
“睡眠不足,没什么事,”不咸不淡地解释,“赶紧休息吧。”
林雨惜深深望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转身回了房间。
凌晨1点。慕羽漠洗了把脸,疼痛再度席卷全身,她死死撑着洗手台的边缘,指节攥得发白,缓了好一会儿,额头又沁出一层细汗。
她重新拧开水龙头,又扑了捧水在脸上,用毛巾擦干,走了出去。
下楼时,钟表走至1:15,雨声还在继续。
慕羽漠轻车熟路地绕过客厅,却发现玻璃柜里标有Codeine字样的药瓶不见了踪影。
她指尖一顿。
“你什么时候开始吃这种药的?”
清丽的嗓音响在头顶上方。
慕羽漠转头,看见林雨惜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楼梯间,手里拿着药瓶,目光定在她身上。
她神色如常。
“还没睡吗?”

林雨惜从楼梯上走下来,走到她面前。
“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嘘……”慕羽漠把手指竖在唇边,猜到自己的伪装可能已经被识破,似笑非笑,“别这样,雨惜。你如果知道了一切,就该明白等这一世到来需要积攒多少精力。”
这是最后一世。
她不希望在此时前功尽弃。
女生静默片刻,抬手把药瓶递还给她。
她接过掂了掂,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打开盖子却没有倒出来。
“识药性方面,你向来斗不过我。”
她嘴唇动了动,道。
药被替换过。
慕羽漠知道林雨惜想阻止她。于是她把药瓶连同水杯一并放回桌上,心下叹了口气,拉开椅子坐下,胸口如针刺般疼痛,脸上却无波无澜。
雨珠溅在飘窗外侧,窸窣沉闷。
她的语气则轻缓而温煦,像是陷入了某种相对柔软的回忆。

“我15岁以后的生命是你给的。”
“你逼我留在这个世界,让我找到活着的意义,做过想做的事,遇见该遇见的人,这就足够了。”
“我没有遗憾。”

唯一的遗憾是你。

“C-91号样本。”
林雨惜蓦地开口。
慕羽漠怔了怔。
“它的确可以用作子母蛊。我没想到你能反推剧情从修复者计划中大海捞针捞到它,并且无师自通。”

“但你算漏了一点,你还是没猜对它反噬的条件。”

『母蛊的承受力超出临界值会出现第一次反噬,反噬若未得到控制且次数超过定值,将导致蛊术失效或逆转。』
『具体的临界值和条件,尚无定论。子蛊对母蛊是否造成伤害,则取决于……』

“这是妈妈给我留下的最后一个——没有说完的秘密。她死后,我总以为这个秘密只有我能解开。”
“你离它已经很近了,我只是不能再让你往前走。”

50公里,7日,5次。
反噬级别与距离成反比,在一定距离内与时间成正比。
林雨惜走近前,伸手拿过桌上的药瓶,倒出一粒吞入口中。动作干脆利落。
慕羽漠心头咯噔一声,刚想起身,林雨惜两边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按在扶手椅上,扣住了脉门,整个人微微倾下身来盯着她,一双黝黑的眸沉了又沉,眼里似有泪光。
慕羽漠被她看得一时发愣,失去了反应能力。
“慕羽漠,在这点上,我斗得过你。”
她冷冷说着,低头一口咬在慕羽漠的下唇,撬开牙关入侵了进去。
慕羽漠没有防备地后仰,被她发狠般咬出了血,腥甜的气息顷刻充斥了两个人的口腔,唇齿碰撞在一起,犹如烙热熔化的铁,发出烫伤一样的呜咽。一方死守,一方紧逼。
含在舌尖下的药片就这样混着铁锈味被渡到对方口中,林雨惜腾出一只手掐住慕羽漠的咽喉,迫使她生生咽了下去。
一个甜蜜而恐怖的漩涡,强拉着她一同坠入无边深海。
短暂的窒息后,呛咳也被亲吻吞没,她的眼前猛地一片昏黑,视线逐渐模糊起来。
痛感消弭。
林雨惜离开她的唇,眼角的泪滴在她的脸颊边。她听见对方还说了几句话,但只有第一句是清晰的,后面的字段都散成了碎片,掉进永不止息的雨声。

“不要放弃那块石头。”
那人似乎在说。
『他是超越他的命运之上的。他比他推的石头更坚强。』
意识生生停滞了一瞬,她于恍惚中抬手抚了抚那人的后脑。
作为最后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