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夜悖论 7

慕羽漠从七周目寿终正寝进入轮回，来到了八周目。
她的态度已经变得佛系，但也没有忘记任务：她在七周目有两个推测需要八周目来排除和验证。
第一，诅咒是否脱离血液单独存在。
第二，一周目的林雨惜是否用曾经救她的方法救过韩恋晨。
她没有改变七周目前期的选择，耐着性子将剧情一直推进到晏清103年，从易子澈手里救下林雨惜后，还原了上一世观察计划的变量。
如果第一个推测成立，林雨惜还是会死在晏清122年，如果第二个推测成立，这一世的韩恋晨会活过晏清103年。

提炼后的血清稳定性更高，又有修复者研究成果的加持，副作用比直接的血液接触小很多，适应期没有慕羽漠经历的那么难熬。但林雨惜还是在适应期发高烧，连着打了几夜点滴，意识不清，浑身发烫，有时还会吐血，晚上睡得极不安稳。
慕羽漠和一周目一样守在她边上，按住她因疼痛挣扎的四肢，女生被轻轻抱着，迷迷糊糊地呜咽，折腾累了又在慕羽漠的低声安抚下重新睡去。慕羽漠不厌其烦地给她换药，换汗湿的衣服，换冷水浸过的毛巾。
“再坚持一下，熬过这段时间就没事了。”
夜深人静时，她将这句话重复了无数次，不知是说给林雨惜听，还是说给自己。
『他确信人的一切都会有人的根源，就像一个希望看见光明但明白黑夜永无尽头的盲人，一直在往前走。巨石继续滚动。』
慕羽漠有些恍惚。
曾经自己经历的痛苦远在这之上千万倍。
她走过来了。
犹如涅槃重生。
为了有机会接触这个诅咒的真相，接触这个世界隐藏的残忍规则。
哪怕是一个看似毫无希望的机会。

林雨惜脱离昏迷后向慕羽漠问起血清的由来。
慕羽漠如实相告，只是隐去了不能直说的内容，并隐晦地问她是否记得晏清96年的事——林雨惜对自己血脉附带的诅咒毫不知情，慕羽漠说话又很谨慎，不指望对方能完全理解。
如她所料，林雨惜并没有完全理解。
“我的血碰巧解了你中的毒，还让你的血液获得了和我一样的特性，是这个意思吗？”
但能理解一半，也够了。
慕羽漠没有否认：“所以我现在只是把本属于你的能力重新赋予你。”
她没再继续说下去。

慕羽漠生出一种错觉，她好像一直在做相同的事，做了一遍又一遍。
所有的景象虚幻又触手可及。目光所及颜色瑰丽，千姿百态。
结局却从未变过。

这一世慕羽漠依旧在诊室陪林雨惜养伤。
林雨惜对她倾诉执念时，她没有说相同的话，而是试探着问了一句：“你不会后悔吗？”
“后悔什么？”
“因为巧合救了我。”
林雨惜怔了一会儿，反问：“为什么要后悔？”
慕羽漠抿嘴，一时失语。
“救了我你就会承担诅咒”？
“救了我你就会折寿早亡”？
她不能说。
说了这个周目就直接清档了。
林雨惜直直盯着她，目光似要将她穿透。可慕羽漠始终面无表情，不让对方捕捉任何差池。
她说：“没有那个巧合，也许你会过得更好。”
隐晦得不能再隐晦了。
“但没有那个巧合，你会死，是吗？”林雨惜淡淡反驳，“而且谁又能保证不救你对我是更好的选择？”
“……”
林雨惜又补了一句：“你觉得我自己能保证吗？”
慕羽漠微微敛眸，鼻子有点酸。
她已经得到了答案。
“我只是打个比方，”她巧妙地移开话题，掩饰了自己的情绪，“同样的道理，你又有什么理由后悔当初救下阿晨？”
回忆与现实再度重叠。

林雨惜曾向慕羽漠坦白后悔把韩恋晨从鸣商阁剿灭计划中救出来——在她情绪崩溃的那日。
韩恋晨被救后反跌入另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最终导致了晏清101年研究所事故爆发。林雨惜因此产生了自我怀疑并封闭了处于崩溃边缘的内心。
『我当初根本不该救她。』
『我应该让她死在那场鸣商阁的剿灭计划里。』
这是林雨惜心结的根源。
那么林雨惜的后悔是真的后悔吗？

林雨惜沉默了很久。
慕羽漠也跟着她沉默。
当日的谈话在诡异的气氛中戛然而止。
过了两天慕羽漠再来看林雨惜时，林雨惜却接上了这个中断的话题。
“你是在开导我吗，那天。”
慕羽漠张了张嘴，神色莫测。
半晌她道：“我并不擅长开导别人。”
女生有些忍俊不禁，眼神从紧绷的状态渐渐放松下来。
“确实，你说得没错——”
慕羽漠从对方略带释然的语气中听出自己的开导确实起了作用。

“——我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慕羽漠获知林雨惜死讯的那天，这句话复又回响在她的耳畔。
元月事变尾声，带着凌风玦来玉蟾宫作证的只有韩恋晨一个人。见到韩恋晨的那一刻，她便有了不好的预感。
剧情的拐点仍然出现在晏清103年12月26日。
事后通过对南宫落和温辰睿的询问，慕羽漠验证了自己的第二个推测：林雨惜用曾经救自己的方法又救了韩恋晨一次。
但新的偏差让她感到束手无策。
一周目林雨惜和韩恋晨都没有死在雪山，八周目林雨惜却死了。
没有多余的变量。
到底在哪又出了错？
难道是诅咒本身的规则被修改了吗？

心肠本就冷硬的人具备更强的适应力。
慕羽漠从短暂的失望中恢复冷静，依旧不动声色地观察剧情。
这一世她看着韩恋晨和温辰睿重新走到了一起。他们的关系平稳无波，唯一一次矛盾是在晏清112年初，两人分居过一段时间。那时韩恋晨从渝州跑来蓉城找慕羽漠诉苦，见了面又一反常态闭口不谈，只说了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表姐，我想停止血玉的修复工作。”她说。
慕羽漠不明所以，但韩恋晨不愿透露更多原因，只能由着她。
韩恋晨经常半夜睡不着来慕羽漠房间。慕羽漠陪她说话，也不嫌她烦。
某天晚上两个人靠坐在一起，韩恋晨没有征兆地掉了眼泪。
“表姐，我知道雨惜对你来说……很重要，”她侧过脸看着慕羽漠，“你从不表达出来，但你的难过其实不会比我少。”
慕羽漠不置可否，只是对她突然提到林雨惜有些诧异。
“假如时间可以倒流，我一定不会让她因为救我而死。”
慕羽漠愣了愣。

多么熟悉的口吻。
曾经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并且为此不停回到过去，重复经历所有事。

脑海里划过万千画面，慕羽漠似笑非笑地望着韩恋晨微微泛红的眼眶，在心里轻轻叹息一声：傻孩子，你可能不知道，时间确实可以倒流。
只不过……
“阿晨，”她平静地抽出纸巾递过去，“雨惜从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虚掩的门缝后闪过一丝黑影。

次日早上，慕羽漠被客厅的说话声吵醒。起来一看，小表妹和孩子正在对峙。
“妈妈，你也会像我一样哭鼻子吗？”
“不会。”韩恋晨一本正经地否认。
“可是，”温如琰屁颠屁颠地跟在母亲身后，跑进厨房，“昨晚我看到的呀。”
“我没有。”
“云眠也看到了吧？”
看热闹的慕云眠被突然点名，心虚地把求助的视线投向刚从房间里出来的慕羽漠。
“我，我没看到。”
“哇，你撒谎！”
两个小孩在餐桌边扭作一团。

慕羽漠没有把韩恋晨那段时间的异常放在心上，直到对方去世。
晏清113年，韩恋晨因心肺衰竭猝死在一场演出排练中。
按照一周目的走向，剧情在这里发生了转折：时年7岁的温如琰在生母的葬礼上第一次失控暴走。

易家和长老会留下的残党直到晏清115年才被彻底清除，韩恋晨的死让他们钻了最后一次空子。
即便温辰睿端拜托慕羽漠第一时间压下消息，韩恋晨的死讯还是不胫而走，被有心之人利用。林雨惜由于在没有信号的灰色地带值守，收到消息的时间延后了几天，没有出席葬礼。取而代之出现在葬礼上的高层成了不速之客。高层欲趁无人对年幼的温如琰下手，不料却引发温如琰失控，被她用极其残忍的手法肢解。
事情发生在殡仪馆后台的一个狭小空间。当日慕云眠无意间闯入并目睹了高层扭曲的尸体，惊惶之下冲出去找到了温辰睿和慕羽漠，慕羽漠亲眼看着温辰睿开启逆行阵，把双目血红的小女孩死死按在地上，将针管里的药物注射进她的颈部，直到她不再挣扎。
在场的三人成了仅有的目击者。
葬礼风波后，温辰睿把温如琰带去湘西两日，再返回时温如琰恢复了正常，却失去了有关葬礼的记忆。舆论不受控制地发酵，甚至把九年前尘封的元月事变和各大家族间的恩怨重新推上了风口浪尖。高层的失踪和灰色地带的异象也很快引起了调查局的怀疑。温辰睿清除了所有对温如琰不利的证据，让矛头指向了自己。
依照调查局的要求，温辰睿和慕羽漠带着两个小姑娘去了趟京城——对温如琰来说只是一场旅行——经过短期调查，温辰睿承担了全部嫌疑，自愿留下接受管控，把失忆的温如琰交给慕羽漠带回。
自此温如琰和父亲分离十余年，直到晏清126年温辰睿病故，温如琰再次魔化。

慕羽漠不轻易干涉剧情，但这次她想尝试寻找温如琰魔化的诱因。
她提前在葬礼上找到并控制了那名可疑的高层，让温辰睿审问后修改对方的记忆。可还未等温辰睿问出口，对方便先笑了起来。
“那个女娃是天生魔物！”男人笑完恶狠狠地盯着他们。
“她总有一天会和长虹家那位一样，对血玉产生威胁，你们现在不杀她，今后必有后患。”
慕羽漠注意到温辰睿的神色突然变得僵硬。
男人被堵住嘴拖了下去。
慕羽漠一回头，冷不防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缩在殡仪馆后台的门边。
“爸爸……？”
女孩扒着门框，目光尚有些懵然地投射进来。
温辰睿快步过去捂住温如琰的眼睛，把她抱离此地。
“没事，别看。”

温如琰没有失控。
葬礼有惊无险地过去。为了引蛇出洞，慕羽漠故意让舆论持续发酵了一段时间，并和七剑家族的人联手肃清了最后一批残党。
但事后她对那日高层的话起了疑心。
她单独找到了温辰睿，温辰睿却不肯就温如琰的情况多说什么。
“你和阿晨之前的矛盾，和她有关吗？”
温辰睿怔了怔，摇头。
“雪茗和我都希望她能作为一个普通人，健康快乐地长大，”他说，“我们对此从无异议。”
慕羽漠总觉得他话外有话。

温辰睿继续留在灰色地带驻守，病死于晏清122年——对应一周目林雨惜去世的那一年。
温如琰被慕羽漠接回蓉城，同时被带回的还有一份未整理完的档案。温辰睿死前把它和记录逆行阵的手册一并留在西海峰林，像是特意放在那儿等着慕羽漠来拿——在调查局介入前。
慕羽漠从档案里捕捉到了变化。
原来世界线恰恰因为林雨惜死亡的偏差迎来了此前未有的转机。
这一世出现了除她以外察觉到诅咒存在的第三方。
韩恋晨和温辰睿是那年雪山除南宫落外唯二的目击者。两人退居西南后，在灰色地带轮值的同时投身对蛊术家族血脉的后续研究，研究进程从未告知任何人。
留下的档案和笔记包括但不限于对前期修复者的归纳分析，多年的后续研究，和据此做出的史无前例的推测——虽然这样极具主观的推测未必确切，但看完所有内容的慕羽漠隐约猜出了多年前温辰睿和韩恋晨矛盾的源头。
准确来说不是矛盾，而是由这些推测导致的意见分歧。

『我想停止血玉的修复工作。』
『雪茗和我都希望她能作为一个普通人，健康快乐地长大。』
『我们对此从无异议。』

然而温辰睿把最终的选择权留给了慕羽漠。
慕羽漠抚养温如琰和慕云眠长大成人。慕云眠一切正常，温如琰自从父亲死后被诊断出轻微的精神分裂，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慕羽漠思虑再三，按照温辰睿的方法给温如琰换了血，将她原本的能力全数剥夺——慕羽漠是为数不多能顺利使用蛊术的外族人。或许温辰睿考虑到了这点。
温如琰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普通人，失去了冰魄家族和蛊术家族赋予的一切先天特质，同时也失去了魔化的条件。
为了把再生变故的几率降至最低，慕羽漠悄悄将她送走，就像当年慕华磊送走自己一样。小姑娘去境外留学后留在了法国，遇见了交付终生的另一半，兜兜转转结婚生子，很少再回境内，之后的江湖风雨再与她无关。
直到慕羽漠去世，她都过得很安稳。
慕羽漠走前，嘱咐慕云眠不必通知她。
“妈……？”慕云眠守在床边，红着眼睛，对母亲的决定感到不解。
慕羽漠笑笑，没有回答，只将倚月阁的指挥权交给了这个跟了自己几十年的养女，闭上了眼睛。

“我还能再问问题吗？”
慕羽漠站在河边吹风，兴致缺缺，半晌在花丛前蹲下来，伸出指尖摸了摸刚长出的第八朵花，恍然想起这花名字似乎叫彼岸。
『此花此叶，永不相见。』
“……你问吧。”守夜人的表情像在说“反正你一直在问”。
“血液中让人起死回生的能力，生效的条件是什么？”八周目的她尝试过在晏清113年用自己感染后的血救韩恋晨，但似乎不起作用。
“被救的人命格并未终了。”
“也就是说，被这种血救活的人本来就不该死在这个时候，如果注定死在这个时候，那个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被救活。”
“是。”
“可按这个道理，我无论如何都会死在96年1月30日，林雨惜把再多的血给我也不可能救活我。”
“……”守夜人叹气，“你以为你自己为什么会变成bug呢？”
慕羽漠：“……”
慕羽漠：“你问我？”
慕羽漠：“我tm还想问你呢。”
好啊，这问题成莫比乌斯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