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夜悖论 6

慕家小姐的无情原是从骨子里带出来的。早年凌家少爷和她交手时形容她是“隐性的反社会”,被她回敬“彼此彼此”。
离境前的那个早上,和她彻底撕破脸皮的调查局局长更是毫不掩饰地揭了她的老底。
“三年前你进调查局难道真的是为了给自己的父亲解围吗?”
“慕羽漠,你进调查局根本不是为了任何人,不是为了七剑,也不是为了任何家族,甚至都不是为了自己,”易钧大笑,“你只是想求死。你和我一样猎奇。”
“你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你抱着对任何事都无所谓的态度,你故意把自己推入险境。”
“你只是想看看自己到底会因为什么样的原因死去,我说的对吗?”
男人眼中除了疯狂,还透着诡异的慈祥。
“你是我的作品——有些东西,别人都看不出来,只有我知道——比起慕华磊,我才更像是那个看着你长大的人。”

“可你现在——”
“你为什么想活下去了?”

慕羽漠对这个问题并不好奇,也懒得思考答案。
作为易钧初期计划里唯一成功的实验品,她对自己的定位曾经是一成不变的。兴趣虚假,人情味虚假。不理解生死的意义,因而不考虑生死,不在乎生死。没有悲喜,没有道德,对他人,亦或对自己,态度都充满离奇的玩味和残忍。
倘若多跨一步,谁能保证她不会像凌初夜一样堕魔?
没有。
她不可能成为救世主,也当不了预言家——更不想当。
更多的时间里她是被动地坐到了那个位置上——被一种叫宿命的东西推上去。
她相信宿命,喜爱因果。
每个人来世上走一遭,走不同的路,随时走到终点,谁也别横插一脚。

林雨惜改变了这一切。逼迫她去寻找意义。

『他继续在海湾的弧线、明亮的大海以及尘世的微笑间生活了很多年。』

七周目的慕羽漠在权衡之下还是选择了按部就班。
她质疑宿命,但依旧喜爱因果。吃过武断干涉的亏后,也更加确信如果没有特定的因果堆叠,她的手里掌握不到丝毫翻盘的证据,也形成不了周目之间的对比。
一周目的她在晏清96年被慕华磊送出境外休养,一去便是五年。
这五年是第二个记忆断层。慕羽漠隐约能想起其中的某些片段,自己遇到哪些人,做了哪些事,但无法还原完整而漫长的经过。
她似乎一直在养病,然后断断续续地上学,练琴。
剧情沿原路前进,慕羽漠慢慢明白了自己为何会在境外待那么久。
她的情况一点不乐观。

慕羽漠从小的生活环境就极不安全,经过96年病毒源头一事,境内更容不下她。她在易钧眼里成为了比林雨惜威胁更大的存在,她有把握保下林雨惜,却没有第二层把握保下自己,加上那时进入厌世期,对江北盟勾心斗角的忍耐度突破下限,离开是最省心省力的活路。
但离开必然意味着另一种层面上的失联。
境内外在调查局的统治下界限森严,通讯信号以屏蔽和反向追踪为常态。慕华磊所建的情报阁尚未具备彻底破解这些屏障的能力,她一旦跨出边界,短期内将失去境内所有的信息来源和依靠。
而她自己呢?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血盟的毒把她的身体几乎拖垮,作为解毒剂的血和安非他明的副作用在此基础上又叠加了双倍负荷。为了确保在离开前牵制住易钧让他不敢对林雨惜下手,她不得不付出这样的代价——即便熬过两个适应期,她也功力全废,再难恢复到原来的水平——六周目的结局已经佐证了这点。
也就是说,如果不是研究所事故的爆发,她根本不可能选择晏清101年这个时间点回国。

在境外的五年间,慕羽漠曾经试图寻找与蛊术家族诅咒相关的线索,过程和结果都不理想。即便查阅了大量资料,咨询了很多不同方向的专家,如此诡异的现象依旧成谜,连帮她研究出血液异化的主治医生都无法解释。
唯一的收获是她在康复治疗过程中发现自己的血液获得了和林雨惜一样的能力——按照医生的说法,是血液异化所致。
医生把处理过的血液样本拿给她时,她蓦地怔住了。
两个周目的记忆在一瞬间连通起来。

血清。
原来一周目她给林雨惜疗伤注射的血清——是她自己的。

六周目和七周目的林雨惜没有在晏清96年暴露血液中罕见的免疫力和治愈力,很大程度上归功于温若颜,虽然六周目林雨惜没有因此活下来,但慕羽漠正是从六周目温若颜的做法推导出了七周目保护林雨惜免受实验的途径——只要林雨惜被送到研究所时,温若颜先发现了血液异常,便会临时用蛊术为她换血。这件事温若颜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陆辉。
她通过林雨惜获得了血液中的能力,林雨惜却失去了这种能力,不再拥有百毒不侵的天然强抗体,身体变差,变回了普通人。一周目的她应该是在晏清103年10月从易子澈手里救下林雨惜时发现了这点,才会决定让林雨惜注射血清,目的是帮她恢复抗体。
按理说这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
但七周目的慕羽漠在研究对比的基础上头一次产生怀疑:会不会是血脉的恢复导致了诅咒的延续?
如果换血和诅咒直接关联,那么会不会存在这种可能——晏清96年林雨惜被换血时已经脱离了诅咒,反而是晏清103年她的“好心之举”害了林雨惜?

境内的剧情和一周目相差无几。修复者计划于晏清99年底被易钧开启,林家和陈家没有卷入,被卷入的人换成了韩恋晨。实验前期获得了不错的进展,后期逐渐走偏,在七剑血脉相生相克的问题以及温家的部分能力尚未研究完的状态下,所有的矛盾积聚到晏清101年5月初突然爆发。
易钧和凌初夜在调查局形成了一种互相争斗的制衡局面,最后谁都没讨到好,易钧被设计重伤,凌初夜被韩恋晨用极限一换一的方式压制并反杀。原本被韩恋晨送出研究所的温辰睿为了反过来救韩恋晨甘愿被剥夺记忆改造成了凌初夜——当然,这些都是几年后才能真正公开的调查结果。
凭借一周目尚存的印象,慕羽漠收集情报的速度比以往更快。她一边走剧情一边静待时机,走到晏清103年10月,又一次从易子澈手里救下了林雨惜。

观察计划开始。
慕羽漠这次没有选择给林雨惜注射血清。
她修改了这个变量,除此之外一切照旧。她静静地待在诊室陪林雨惜养伤,偶尔聊起往事,林雨惜像一周目一样对她倾诉埋藏已久的执念。
慕羽漠则说:“没有谁救得了谁,才是这个世界的常态。”
她知道林雨惜的心结因为韩恋晨始终没能解开,除了这句话她想不出更好的安慰。
说完她看见林雨惜愣住,自己也愣了好一会儿。
是了。
这句话是她说的。

可她说的时候,内心依旧怀着当初的认同感吗?
一周目的她明明抱着比任何一个周目都要单纯而不计后果的心态,又为何会对林雨惜说出这种话?
她究竟是想减轻林雨惜的负罪感,还是夹带了别的心思?
慕羽漠猛然意识到自己也记不清了。

林雨惜养好伤后,慕羽漠送她回魔教,剧情推进到晏清103年12月26日,发生了变化。
韩恋晨因为解封冰魄剑时使用玉蟾宫禁术“惊鸿”死在了雪山。
之后晏清104年的元月事变照常发生,一切真相都被揭开,易家受到制裁。只不过没有韩恋晨在场,揭露凌风玦存在的任务落在林雨惜头上,指认温辰睿真实身份的任务落在陆萧头上。
意外之余,慕羽漠的怀疑方向逐渐清晰起来。
首先,一周目的韩恋晨去雪山取冰魄剑时只是受了轻伤,这一世却直接死了。
其次,这一世到目前为止唯一的变量是“林雨惜是否注射血清”。
这二者之间有必然联系吗?
慕羽漠通过回忆和查证发现,还真的有:一周目被派去雪山接应的是南宫落和林雨惜。
这个盲点意味着什么?
和晏清96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一样,她的记忆和认知所呈现出的只是表象。
发生在雪山的具体事件被一周目的她忽略,暴露在了七周目。
一周目的韩恋晨受的伤或许根本不是轻伤。她是重伤濒死时被林雨惜救活的,且只有恢复原来血脉的林雨惜能救活她。彼时林雨惜同时具备了救人的动机和条件。
而七周目,
——七周目的林雨惜只具备救人的动机,不具备条件。

慕羽漠后来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林雨惜。对方的心结本来就很深,知道了也改变不了任何事,只会徒增痛苦。
但厄运的脚步似乎不受观察计划的干扰,依旧悄然而至。
没有注射血清的林雨惜仍然因怪病死于晏清122年6月,生命停滞在40岁。

林雨惜去世前的几个月都住在医院里,慕羽漠每天去看她,陪她说话,或是安静地看窗外的落日。直到最后一天,慕羽漠说了句对不起。
林雨惜转头望向她,呼吸面罩下的表情露出一丝困惑。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慕羽漠不知道如何回应,她什么都不能说,也什么都说不出口。
所有的努力付之一炬,一切兜兜转转回到原点。
依旧是徒劳。
慕羽漠其实多少有点想不通。
但此刻她能做的只有面对现实。
“如果当年你不救我,也许就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当年?哪年?”林雨惜却有些莫名,似乎是真没听懂。
“晏清96年。”
这个时间点太远了。林雨惜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没明白,只是眉宇缓缓舒展开来,嘲笑了她一句。
“你不是最信命吗?”话里意有所指,“到头来你也有想救却救不了的人。”
『没有谁救得了谁。』
慕羽漠没有说话。
林雨惜在跟她开玩笑,可只有她知道这不是玩笑。
窗外的余晖散去。林雨惜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呼吸面罩上洒满了雾气。
她把手里的书递给慕羽漠,说你就不能想想别的?
慕羽漠低下头看了眼,加缪的《西西弗神话》。

“还记得104年的暑假吗?”
话题就这样被转移了。
“104年……?”
“我拍完毕业照去你家楼下找你,等了好久你都没出来,一直等到天快黑了,才知道你被叔叔阿姨罚跪了。”
慕羽漠恍然记起了那天。
因为她的某个决定,蓝微莹在她面前哭红了双眼,哽咽着威胁:“你对得起整个家族吗!你真敢做出这种事,我就当没你这个女儿!”
慕华磊则直接让她跪了大半日。
最终双方还是谈崩了。她沉默地对着父母磕了头,起身推门离开,下楼时看见了林雨惜。
那时太阳已经落山了,她们去药店买了药,沿着亮灯的街道一直往前走,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林雨惜拉着慕羽漠拐进了人烟稀少的小巷。
两个女生在狭长的廊道里说话,争执,分享秘密。
那个傍晚,在温暖而昏暗的暮色下,她们的嘴唇第一次贴在一起。药瓶摔在角落。

『从那里开始,他需要再次将巨石推至山顶。然后他回到了平原上。』

自元月事变后,旋风剑主林瑄接任了新的调查局局长之位,仅剩的两块血玉碎片被送往灰色地带重炼,进入漫长的修复期。负责轮值的三人中,陆萧和林雨惜相继病故,只剩下温辰睿一人长年守在此处。
这一世的温辰睿恢复原身后悄然隐退,不再参与江湖事务,娶了普通人家的姑娘。慕羽漠很多年后再次遇到他是在天门山脚,他和妻子一左一右牵着蹦蹦跳跳的小女孩,在夕阳下走。
温辰睿认出了她,带着妻女过来和她打招呼。小女孩叫温思桐,已经上高中,模样健康可爱,在父亲的提示下甜甜地叫她慕阿姨,让她想起了温如琰。
『慕姨,你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觉得,这个世界上要是没有我就好了?』
但这一世没有温如琰。
温辰睿让妻子带着女儿去别处玩,自己和慕羽漠留在原地。
两人攀谈片刻,很快道别。似乎谁都不愿过多提及往事。
只是慕羽漠走出几步又转过头,对着温辰睿的背影问:“你信命吗?”
温辰睿脚步顿了一下,站住了,但他没有回头。
“如果一个人注定了要在某一天死去,”慕羽漠语气平静,“接受这样的命运是最好的选择吗?”
男人久久地沉默着,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慕羽漠觉得这个问题更像是在问自己。
这次过后,她到死也没有再和温辰睿见面。这一世两人都活得很长,温家虽然还是遭受忌惮,但在温辰睿的努力下与外界基本还能维持表面的和平,温思桐也没有像温如琰一样走向魔化。慕羽漠带着养女慕云眠隐居蓉城,终身投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