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夜悖论 3
然而一切并没有走回正轨。
二周目的慕羽漠又来到了河边。
浅滩新长出一株赤红色的花。
她伸出五指,看见虚化的皮肤像一缕脆弱的烟,陷入了徒劳的疑惑。
守夜人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弯着腰,提着手里的壶浇水,转头看见她,脸上丝毫不露惊讶。
“慕羽漠,按照现世规则,你已经死于晏清96年2月1日,但你是这个世界的一个bug,世界线将在你死后自动重置,你……”
“停,”慕羽漠开始怀疑这姑娘是个设置好的机器人,打断了对方照本宣科的语言程序,“我不是按你说的初始命格走剧情了吗?”
她的死期怎么还往后延了两天?
姑娘抬眼看了看她,目光重新落回生死簿上:“林雨惜救了你。”
慕羽漠:“……”
怎么又被林雨惜救了?
可是不对啊。
慕羽漠:“我在2月1日死了,说明她也没救活我吧?”
守夜人:“确实。”
慕羽漠:“?”
守夜人:“这一世你并非死于血盟之毒,而是死于血液融合并发症。林雨惜的血虽然解了你的毒,但和你本体的血互不相容,产生了剧烈的对冲,你没能挺过适应期,所以死在血液感染两天后。”
这么说来,一周目的她是熬过了适应期才活下来的。
可是问题又来了。
“不管哪种死法,不都是死吗?”
“诅咒和血液感染是同时生效的。不管你有没有活过适应期,她让你受到血液感染的那一刻,你的命格已经被强行修改了。但凡死在血液感染之后,都会触发轮回机制。”
“……”慕羽漠想骂人,忍住了,“合着你们只看过程不看结果吗?”
守夜人摇头,一脸神秘。
“过程即结果。”
慕羽漠再次回到过去,进入了三周目。还是夜幕下的码头,脚边的尸体,近在咫尺的货运船。她的手里握着探测仪和证据,冰冷的枪口抵在眉心。
吸取了二周目的教训,她决定在毒发前死掉,不给林雨惜救自己的机会。
于是她直接握住林雨惜举枪的手,扣动了扳机。
林雨惜及时扭住了她的手腕,将枪口调转了方向,子弹打向了天空。
一计不成,慕羽漠想起自己的枪还在身上,迅速摸向了腰侧,谁知林雨惜竟然反应比她还快,直接扑过来把她按在高台边缘。配枪在肢体碰撞间滚落,被林雨惜一枪击落河中。
“你干什么?这么想死吗?”林雨惜神色中的震惊不亚于她。
“对啊,”慕羽漠笑了笑,“让我死吧。”
她侧过头,余光略过手表,望了望码头下平静的河面,胸口猛地抽痛起来,哇地吐了口血,意识到毒药发作的时间又到了。趁着林雨惜愣神的间隙,她用力推开林雨惜,自己翻身从高台坠落下去。
水花溅起,水流从四面八方涌入口鼻,顷刻间将浓烈的血腥味覆盖。
黑红色的血溶入水中,慕羽漠没有挣扎,在蔓延的窒息感中任凭自己一点点下沉。可意识即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她感觉自己被一只手拽住。
“慕羽漠,按照现世规则,你已经死于晏清96年2月1日,但你是这个世界的一个bug,你……”
第三次回到河边,慕羽漠再度打断一模一样的开场白:“她还是救了我是不是?”
守夜人又抬了抬眼皮:“是的。”
“……”
“她从河里你拉出来做了人工急救,发现你中毒后还是选择把自己的血给你,所以你既没有死于溺水也没有死于毒发。但和二周目一样,你因为求生欲薄弱没有熬过适应期,死于血液融合——”
“行了别念了,我明白了。”
慕羽漠摆了摆手,眉头越皱越紧。
临走时她下意识望了眼河边,红色的花朵不知何时已由两株变成了三株。
四周目的慕羽漠通过前几次观察手表得到的信息,将自己的毒发时间精确到了秒。她继续重复尝试各种死法,依旧无果,因为每次计划都会被林雨惜阻拦或补救。
时间所剩无几。精疲力竭的她决定将真相和盘托出。
“林雨惜,我拜托你别救我。”
对方愣了一下,似乎没能消化她话里的信息量:“你说什么?”
“你的血可以救人,你自己可能都不了解,救人的代价是你会折寿早亡,死后永世不得超生,”慕羽漠认真地盯着林雨惜的双眼,在乌黑的瞳孔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我总要死的,你救不了我,不值得……”
她的话音尚未落下,周围的空气突然停止了流动,声音不再向远处传开,一切都凝滞在了原地,仿佛受损卡带的胶卷。
守夜人坐在河边的石头上用扇子扇着刚煮沸的茶,表情有些尴尬:“忘了告诉你,除了物理死亡,泄露天机也会导致世界线重置。”
慕羽漠:“哦。”
守夜人眼疾手快地护住茶杯:“别生气,是我错了,不过这破规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
“谁决定的?”慕羽漠终于第一次质疑起规则。
姑娘茫然地思考了一会儿,耸了耸肩:“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可能是系统默认的吧。我被派来这里工作之初就是这样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
“啊……太久远了记不清了,反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继全自动机器人之后,慕羽漠给守夜人想出了第二个绰号:糊弄学大师。
“所以我不能向任何人直接说出诅咒的内容,否则就会前功尽弃,重新回到起点,是吗?”
“事实上为了防止过度金手指给世界线增加bug,轮回者都不能直接透露曾经发生过的剧情。”
滚啊你以为我想要这个金手指?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是的。”
“写下来不说也不行?”
“不行。”
“不涉及关键词句呢?”
“或许可以,你试试。”
试你妹。
你怎么不让我直接去当谜语人?
慕羽漠尚且维持着面目表情的冷静:“还有一个问题。”
“你说。”
“我能回到更早的时间点吗?” 如果争取到更多的时间,能改变的因素相对更多。
比如任务还没开始前——可以的话,她甚至希望再早一点,在她和林雨惜的人生轨迹交叉之前掐灭源头。
“不能,”姑娘眨眨眼睛,“世界线只会自动回到bug产生前10分钟。”
慕羽漠放弃了自杀,转而开始思考如何让林雨惜杀死自己。
进入五周目后,为了激怒林雨惜,她头一回用上了挑衅的语气,让林雨惜误以为她真的叛变:“易子澈说得没错,你真的不适合审问犯人,你审问我,不如直接动手看看能不能杀掉我。”
林雨惜真和她动起手来,她又故意被打掉了枪,放弃了抵抗。
可事情再次脱离了她的预期。
林雨惜仍旧没有要杀她的意思。
林雨惜说:“你救过我,就当我还你一个人情。”
“……”这句话为什么有点耳熟?
慕羽漠来不及思考,毒发的时间如期而至。一股强烈的疼痛从胸口蔓延开来,腥甜的气味涌上喉咙,鲜血慢慢地从她的嘴角流出。
“你怎么了?”林雨惜注意到她的异常,蹲下来试图把她扶起。
慕羽漠没有说话,此时她也发不出任何声音。视线陷入黑暗前,她看见林雨惜眼中一闪而过的担忧,心道完了。
这人又心软了。
慕羽漠知道林雨惜心软,但不知道她这么心软。
嗯?等一下。
她不知道吗?
痛感因为残存的意识始终没能脱离躯体而延续了很长时间。
昏迷中慕羽漠被人插上了管子。她不知道自己疼了多久才掉线,似乎比之前要久一点。可能因为真的很疼,也可能因为给气到了,她感觉自己的灵魂状态极不稳定,以至于在某个时间段里直接脱离了躯体。
于是她看到了一部分之后发生——她原本看不到的事。
林雨惜死在了2月3日——因为血液能力暴露被局长下令放血折磨至死。但由于血液离体,即便在特殊手段的保存下也很快失去活性,调查局也一无所获。
“……”
?
你敢说这剧情不是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
慕羽漠在太平间上方飘着,冷冷俯视着被白布覆盖住的女孩尸体。
她觉得不太对劲。
这一世的林雨惜为什么会死在这个时候?
她的血液能力是怎么暴露的?
后援队?
林雨惜救她的时候很可能被闻讯赶来的调查局后援队发现并汇报给了局长,以局长嗜血偏执的癖好,定然不会放过如此稀有的实验机会。
——不对。
不止五周目,前面的二到四周目她若被林雨惜救活,见证的恐怕也是这个剧情。
她似乎漏掉了什么。
一周目的林雨惜在救了她之后是怎么活下来的?
……表彰。
是因为表彰吗?
慕羽漠想起来了。林雨惜因为在任务中及时阻截血盟传播病毒受到了表彰。
是了,一周目她失去意识后,原本在她手里的证据是通过林雨惜发出去的。二到五周目的她的重点聚焦在阻止林雨惜救自己上,把这个环节漏掉了。
但仅仅因为这个就能让林雨惜免遭实验的毒手吗?
还是有另外的原因?
来不及往深处思考,她的灵魂突然被一股外力吸走,拉扯到了自己身体所在的房间里。她看到穿白色外套的医护人员们围在自己床边,正在调试心电除颤仪,试图恢复她的心律。
“200,一次——”
“不行,没有反应,再调,300——”
“还是没有……”
……
意识在电击下重新回到了躯体中,连带着痛感一并恢复,爆炸式地蔓延开来。慕羽漠在难以言喻的绝望和疲惫的双重驱使下又支撑了一段时间,仍然没有熬过适应期。
慕羽漠回忆起林雨惜的性格,发现自己忽略了重要的一点。
因为磨合时间太久,她几乎忘了自己刚认识林雨惜那会儿,两人看似相近实则天差地别的个性。表面左右逢源的她实则最为无情,表面冷漠的林雨惜实则内心拢着一团温暖的火,换言之,防备心很重,很难轻易交付信任,可一旦交付也将成为最易受伤的人。
轻度的激将和示弱收效甚微。背叛,或者说被践踏的真心才会触发足以致人于死地的恨意和冲动。这既是林雨惜擅长的招数,也是她的弱点。
『她有时能骗过任何人,有时却比我还好骗。』小表妹曾给出这样的评价。
六周目的慕羽漠把手里的证据交给林雨惜后,将她引入了圈套,在她卸下防备信任自己时狠心朝她开了一枪。
子弹在刻意的操纵下偏离了致命的部位,打穿了腹部左侧。
那一瞬间,慕羽漠如预料中看见对方眼底浮现的愤怒和不敢置信。
然而让她意外的是,即便处于这样极端的愤怒中,林雨惜也没有杀她,甚至连枪都没动,所做的回击仅仅是掐着她的脖子把她狠狠摁在地上。
慕羽漠后背摔得生疼,随即感到温热的液体流出嘴角。
毒药发作了。
疼痛不受控制地向五脏六腑扩散,被按住的肢体疼得轻微发抖,慕羽漠却在心底松了口气,甚至有点欣慰。
这回是她主动表露了杀意。林雨惜就算手下留情不杀她,为了自保也犯不着再救她。
这样她的目的还是变相达成了——她以为。
伤口处突如其来的撕裂感让她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抽搐了一下。
那是她半个月前被血盟的人捅过一刀的地方。
她很快察觉到异样,推了推按着她的林雨惜,林雨惜下意识松了力道,直起腰,嘴唇发白,额角沁出了汗。慕羽漠骇然发现对方腹部被击穿的部位以极其细微的偏差压在了自己的伤口上。
慕羽漠:我tm……
“林雨惜!”她难掩震惊,“你是不是早就知……”
林雨惜眼里却闪着相同的茫然。
慕羽漠放弃说话了。
不,林雨惜不可能知道。
算了,她想。救就救吧,大不了再来一次。
进入视线的白色天花板格外刺眼。
慕羽漠从呛人的消毒水气味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
……病床?
费力地抬了抬扎着点滴的手,皮肤有些苍白,血管分明。她意识到剧情发生了改变。
她还活着。
六周目的世界线没有结束。
这回她没有死于血液融合并发症——或许是意志力波动的缘故,她熬过来了。
剧情还在继续。
躺着缓了会儿神,慕羽漠慢慢坐起来,思考下一步的对策。
既然没法从源头阻断,摆在眼前的路只剩下曲线救国——她先活下来,然后在诅咒应验之前找到解除诅咒的办法。
可诅咒这种极度抽象化的东西,要怎么解除?
她在床上呆坐到午时,病房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一个小姑娘走进来,看见慕羽漠顿时换上了冰冷的神情。
小姑娘的性格看起来并不冷静,几乎是直接冲过来揪住了她的胳膊:“和表姐一起执行任务的人就是你吧,前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好端端的会被当成叛徒杀掉?”
慕羽漠被她晃得头昏,没好透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思绪难以厘清。
小姑娘略带哽咽的话让她大脑当机了一下。
前天?
“若颜,你在干什么!”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闻声而来,喝止了小姑娘鲁莽的举动,“她还是重症伤患,经不起你这样折腾。”
慕羽漠终于看清面前的小姑娘是温若颜,温辰睿的亲妹妹,一周目里比温辰睿更早进入研究所,最后死于晏清103年的事故。眼下这个时间点,应该正是温若颜刚进研究所不久,跟着陆家长老陆辉实习的时候。
他们能够比旁人更先一步接触临床病例。
此刻这个小姑娘红着眼圈松开手,站在一边抹眼泪。
陆辉让她出去冷静一会儿,把门关上后,独自面对慕羽漠。
“林雨惜死了?”慕羽漠面无表情,显然已经从温若颜口中听到了这个噩耗。
陆辉有些于心不忍,避开了她的目光。
“今天是几号?”慕羽漠又问。她的语气很平静。
“2月1日。”
陆辉终于看向她,眼里藏着一丝歉疚。
慕羽漠从老人口中得知了她昏迷期间发生的事。
林雨惜在1月31日被局长以肃清叛徒的名义下令处决,罪名是参与血盟走私和投放病毒——这个罪名同样被局长加在了她的头上,所以她虽然活了下来,现在也被关在研究所处于监禁状态,等待她的将是新一轮实验。
林雨惜死在了实验前。
而实验对象调换成了她。
慕羽漠倒没有太大反应,陆辉的话让她想到了别的事情。
“是我不好。”
“您何出此言?”
“三小姐前天晚上最初是被送到研究所的,我只做了急救,没有及时检查她血液的异常状况,若颜先发现了却瞒着我没说,以为这样能避免她遭受实验的折磨,哪知第二天……”陆辉的语气也透出悔意,“现在想来,如果我早点发现,以实验为由上报,也许局长能暂时留她一命。”
老人说完,看见面前的女生对着他露出一种略带震惊又夹杂着嘲讽的目光。
留、个、屁。
慕羽漠心里只有明晃晃三个字。
剧本玩弄角色,角色也玩弄剧本。
慕羽漠一时分不出这一世和上一世的剧本哪个更离谱,只是恍然生出一种错觉,也许她从一开始就被不完整的记忆误导了。
是她过于天真了——这个词原本没有任何套用在她身上的可能。
她和林雨惜面对的不是一场有活路的游戏,局长根本没有让她们中任何一人活下来的打算。他要在获取病毒源头证据的同时将执行任务者灭口,并且早就算到她们其中至少有一个人会手下留情。
因此灭口分为两层,所谓的叛变只是让两人互相怀疑进而杀掉彼此的第一层借口,没有死在第一层的人即便侥幸存活也会顺理成章地遭到第二次清算。
没有人能幸免。
那么一周目呢?
一周目的林雨惜活到了晏清122年,她活到了晏清126年。
确确实实发生过的一周目又要如何解释?
慕羽漠沉默地拔掉身上的针头,连外套都没有穿,径直下床从病房离开。陆辉没能拦住。
慕羽漠真的生气时没有人拦得住她。
她一路所向披靡,直接杀进了局长易钧的办公室。眼前这个端坐在桌前面色亲切的男人瞬间勾起了她在一周目的回忆——几乎没有一段令人愉快——如果没有他,也许就不会有93年那场早有预谋的屠戮,不会有重启的肃清行动,更不会有后来的修复者计划和恐怖袭击。七剑和魔教的关系不会受挑拨而恶化,黑白两道不会剧烈动荡,搭上无数人命。麒麟血玉不会遭受染指,没有多年后的残党作乱,小表妹一家不会卷入其中。
桩桩件件,无不由他而起,或因他走向死局。
除了她和林雨惜阴差阳错的诅咒,这个人的存在让灾难波及了多少人原本安稳的一生?
即便重伤未愈,慕羽漠还是在一场恶战后以微弱的优势将易钧掀翻在地,踩住他的脖子,逼问出了30日当晚林雨惜确实将存储卡上交过的事实。
“这些证据的存在您早就知道了,但您得到它们根本不是为了如实报道,只是等着我们把它交上来,成为除掉我们的把柄,是么?”
“是。”
“在您的计划里,我和她之间死任何一个,另外一个有哪怕百分之一的概率存活吗?”
易钧的目光划过欣赏:“没有。”
“易叔叔,谢谢您的诚实。”慕羽漠的枪口对准了他的太阳穴。
“想杀了我吗?”易钧读出了眼前姑娘平静外表下的怒意,“你的情绪从未像今天这般明显。”
“没有您,一切都不会发生。”
易钧却对着她缓缓笑了,并唤了声她的名字。
“漠漠。”
他一字一顿地说:“发生过的事注定发生。”
慕羽漠扣下了扳机。
枪声响起,男人的脑浆和着浑浊的血迸裂在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