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142

被隐藏的面貌是不轻易展现的。
归根结底,这也是信任问题。
无心者露出马脚,有心人死水无澜。
防备心让信任建立得越艰难,建立后崩塌带来的冲击越猛烈。
十四岁的韩恋晨似乎还没能体悟这个道理,至少她没有林雨惜体会得深,更不像林雨惜一样擅长利用。
林雨惜回忆往事,从不觉得她和韩恋晨的友情有多捉摸不透。
“一切都是既定的剧本,”复述时她这么说,“我在走,她也在走。唯一不同的是局中设局,她走一个,我走两个。”
慕羽漠坐在她对面安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晏清九十八年六月二十日,鸣商阁死了三名作为实验品的人员,致使C-3组实验中断。后来档案将此记录为实验室突发事件,经核查,源头是内部实习员工窃取机密并私自调换了注射药物,调解无效后,涉事员工次日被开除。”
刚进残月的关雅舒某天误打误撞闯入了资料室,在一本档案中翻到了有关此事的只言片语。
她看得入神,浑然不觉身后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舒姐姐,你要小心点哦,顾大哥不喜欢别人随便动他的东西。”
“小媛?”关雅舒吓了一跳,回头见李媛正站在她背后。
李媛冲她笑了笑,关上门,竖起手指在嘴边比了个口型:“不过别被他发现就好了。”
关雅舒一时难掩心头好奇,便向李媛问起档案上的事。
“残月曾经的名字叫鸣商阁,是吗?”
“是呀,以前我和阿宣哥哥,还有阿晨,我们几个都在鸣商阁。”
目光触及关雅舒翻到的那页,李媛愣了一下,叹了口气:“那次啊,确实是阿晨的错,其实顾大哥也是一时在气头上……”
“为什么会把药换掉啊?”
“我也不知道,”李媛摇摇头,附在关雅舒耳边轻声道,“不过你现在最好不要再去问阿晨了,鸣商阁被围剿时她救了我们,已经将功补过,这件事早就翻篇了。物是人非,顾大哥也不跟她计较了。”
“物是人非?”
李媛指了指档案上监督员的名字:“雨惜也是跟我们认识了很久的朋友,顾大哥赶走阿晨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当时实验出现意外,是她最先发现的。她和阿晨为了此事起了很大的冲突,顾大哥又一向偏袒雨惜,连我求情都不听。”
说着她的语气有些忧伤。
关雅舒猜出了后话:“她不在了?”
李媛缓缓点头:“鸣商阁被剿那日,她就在总部,和庄主夫人一样没来得及逃脱。我们为此难过了很久……尤其是顾大哥。”

『每个人都是一道罗生门。』

“鸣商阁的实验体大多来自乱葬崖,偶尔也会有城市角落作恶的杂碎。对一个杀手来说,捕捉这些人并没有难度。因此九八年五月,那场绑架案并没有上报到警署。不光因为阿晨神色异常让我猜到了端倪——她不想暴露某些东西,更因为实验的契机。”
“此前你注意过那辆货车吗?”
“注意到了,但始终无法查出背后的组织,于是趁他们动手的机会,我把他们带回去交给顾南竹处理。结果和我预想的一样,审问无果后,这三个人被归入新药的实验体。”
“那个时候,记忆修复实验的第一批药物刚刚研制出来投入临床,效果并不稳定,但不能否认确实是有作用的。这也导致了隐患的出现——作为实验的监督员,我可以第一时间接触到实验现场的资料。我从那三个人的记忆中读到了会威胁到任务的信息,汇报给局长后得到了除掉他们的指示。”
“也是在那个时候,我从局长的口吻中听出了收网的信号——他在电话里告诉我,我留在鸣商阁的时间不多了。”
天色暗沉,夜空泼墨。窗帘边还留着一盏夜灯,供无眠者促膝长谈。
“这个问题不难想通。我的去留是自由的,但也只有我是自由的,因为执行任务时可以不付出任何真实的情感,以便全身而退,”讲述的女生顿了顿,“原本是这样的,只有一个例外。”
“阿晨。”坐在矮桌对面的人轻叹一声。
“对,”女生按了按太阳穴,垂下眼睑,盖住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韩恋晨是个固执的小孩,莽撞,不肯听劝,从她进鸣商阁之初我就意识到不可能用正常手段让她离开。她有自己要查的事情、要找的人,但我只知烈火烹油,鸣商阁早已是一座危楼,从局长盯上它的第一天起,这座楼注定了要倒塌,里面的所有人都难逃一死。”
“她不该出现在这里。但出于任务需要,我不能说。”
“于是我临时改变了主意。”
“你想救她。”
“对,我要救她。并且不能让任何人看出我在救她。”

『信任是圈套和入套者的媒介。』

韩恋晨并不知道林雨惜提前将她送去实验室的药剂换掉了,也不知道林雨惜故意让她去取了不该取的文件,直到实验室里出了状况,她才逐渐反应过来。重新检测成分时,她发现原本用于人体修复实验的毒素被混进了半成品的药瓶中,催生了新的毒素,导致实验体在极短的时间内毒发身亡。
不管背后是何原因,从结果看就是她直接杀死了这三个实验体,也是她窃取了机密。
对于这种人赃俱获的事件,顾南竹自然不会相信她的解释,并指责她反诬林雨惜。
林雨惜自始至终只对着她冷冷说了一句:“阿晨,我对你很失望。”
那一瞬间,韩恋晨犹如被一盆凉水从头泼到脚,百口莫辩,且怒火中烧。
林雨惜的话音似乎在空气中久久徘徊不散,穿过耳膜,沿着遥远的记忆轨道回到了梦魇里纠缠多年的画面,从回廊到荷花湖,冰封的水,坠落的人。曾几何时她跪在玉蟾宫的大殿中,蓝羽澜对她说出的也是这句话。
从那时起,她已经很久没有再体会到这种感觉了。
失望吗?
被人“失望”,可最失望的恰恰又是她自己。
花了长至半年建立起来的信任竟脆弱到如此不堪一击,她没有想到林雨惜会这么对她。
她不敢置信。可对上林雨惜漠然的目光,她的心也一寸一寸地冷下去。
这时李媛再次走过来拉着她的手,挡在她身前,请求顾南竹网开一面。
“顾大哥,阿晨进来的时间毕竟比我们都短,她之前从未犯过这样的错误,一定是无心的。”李媛急切地说着。
夏允宣带着人站在旁边,皱着眉没有说话。
“小媛,你不用护着她,事实我都看得清清楚楚,”顾南竹半蹲着检查林雨惜胳膊上的擦痕,手里拿着蘸酒精的棉签小心地涂拭,声音平静,“心术不正,挑拨是非,平日里雨惜待她不薄,可她做了什么?这种人不宜再留在这里。看在她没有对阁内机密文件产生实质威胁的份上,仅做开除处理已是宽宥。”
“顾大哥!”
“别说了,我言尽于此,”他抬起眼皮,不看李媛,目光直直对准韩恋晨,“你走吧。”
韩恋晨冷笑一声,挣开李媛的手,扯下胸牌扔在地上:“走就走。”
白色外套从肩头滑下,被搁在实验台边。她拨开人群,摔门而去。

韩恋晨想不明白。
情绪平复后,困惑盖过了愤怒。第二天晚上她把林雨惜堵在了回家路上。
林雨惜走得很慢,似乎早就在那条路上等着她一样,见到她反应也出离地平静。
韩恋晨刚想开口,林雨惜捂住了她的嘴,把她拉进了一边的小巷里。
“你干嘛?”
林雨惜没有回答,也不松手,拉着她避开监控,一直把她带到附近一栋废弃大楼的楼顶。
楼顶的风不大,视野开阔。女生迎着微风理了理披散开来的头发,取下手腕的头绳扎起,转身面向韩恋晨。
“不是有话要问我吗?”
“等你自己解释,”韩恋晨冷冷出声,“一个人无缘无故陷害另一个人,会有这种事发生吗?”
“如果真有呢?”
“我不信,”斩钉截铁,“如果真的有,我就……”
“你就如何?”
韩恋晨摸出身后的匕首横在林雨惜脖子上:“我现在就杀了你。”
林雨惜噗嗤一声笑出来,仿佛对近在咫尺的刀锋毫不在意,用同样冰冷的语气嘲讽她:“你会杀人吗?嗯?冰魄家的小公主?”
韩恋晨的手抖了一下,眼神都是愣的。
“住口!”像是被戳到痛处,她咬牙切齿起来。
林雨惜没有住口。
“你不会,不是下不了手,而是没学过,也装不出来。”
说话间,她迅速扭住韩恋晨的手腕,不过短短两招便劈手夺下了匕首。
“现在明白我为什么说你不适合待在鸣商阁了吗?你以前总是不信。”
“缺乏经验和知识储备是次要的。缺乏反应力,缺乏即时判断,缺乏警惕,缺乏掩饰,防备心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枪法差得可以,体术完全打不起来——”才更致命。
“但凡身处一个陌生环境,你拿以上哪一点来自保?”
韩恋晨被她说哭了,蹲下来哭得抽抽噎噎。
“林雨惜,我把你当朋友,可你是怎么对我的?”所有的质问只剩下一个执着的焦点。
林雨惜丢下匕首,强硬地把她从地上揪起来,她抬头看见林雨惜的眼眶也红了。林雨惜将她拉到平台边缘,扳过她的肩膀让她面向远处的天际。寥廓的天空之下,云层被夕阳染成蓝紫色的梯田,逐渐吞没在即将来临的夜幕中。
“往西北方向看,你能看见什么?”
韩恋晨望向西北角的山峰,山脚下躺卧平原,外围坐落着高低起伏的群楼,闪烁着光点。
鸣商阁。
她辨认不出具体的哪一栋,但依稀能感知到科技城就在那片区域。
“记住那个方向,有你曾经待了整整六个月的地方。几个月后那里将会有一场大火,罪名是非法实验。那里的一切都会被烧得干干净净,所有人都会被抓去斩首。”
“在这场处决中我将没有能力包庇任何人——除了在此之前已经不属于那里的人。”
走得越迟,越走不掉。
大脑来不及处理巨量信息,韩恋晨睁大双眼,眼泪还挂在眼角,就这么怔怔地望着林雨惜。
林雨惜平静地向韩恋晨道歉。
“阿晨,对不起,我只能想到用这种方法让你离开,”她说,“我是个绝情的人,只在乎结果,不求心安。在这件事上,你可以不原谅我。”
“你到底是谁?”韩恋晨的声音微微发颤,“你不是林雨惜?”
林雨惜垂眸静默片刻,咬破食指,伸向耳侧。
一张轻薄的人皮从她的脸上被缓缓撕下,丢在地面。
“你现在看到的,才是真正的林雨惜。”

慕羽漠无法从林雨惜的回忆中得到确切的结论,但她心中总有一个恒久的猜测。她觉得林雨惜的心结并不在此时的节点。
促使韩恋晨对林雨惜说出“当初你根本不该救我”的根源是鸣商阁吗?
恐怕不是。
这句话指向的是鸣商阁,语境却是鸣商阁覆灭两年后的研究所恐怖袭击。
如果说有什么事能给这两个人同时带去严重的心理负担,可能性最大的反而是后者。
“我回境内后查过阿晨的个人信息,她退出鸣商阁后隔了一年才进入研究所,九九年底,”慕羽漠去水池边倒掉早已凉透的药渣,将杯子洗干净,重新倒了水,走到林雨惜面前,“她回到七剑也是在这个时候,对吧。”
林雨惜接过杯子,捧在手里没喝。她抬头望着慕羽漠,许久没有回应。
“你是不是后悔九八年救了她?”
女生的目光有些空洞。
“我不知道。”
谈话断在一片沉默里。
慕羽漠也无意逼她,移开视线,走到窗边,瞅了眼夜色,将半掩的窗帘拉了拉。
“凌晨了,休息吧,否则伤口更难养好,”她回身经过林雨惜身侧,主动中止了话题,“改日我再来看你。”
林雨惜心知睡不着,但还是嗯了一声。
房门被轻轻带上,夜灯暗淡下去,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人。
她躺在床上,却无法闭眼。一闭眼全是往事,想起的,想不起的,如潮水般全部涌出,将她生生吞噬。

“阿晨,这个世界远比你想象的还要危险。”

时光再次回溯。
林雨惜临走时将刻录了记忆文件的光碟复件封在塑料膜里交给了韩恋晨,这是她从三个已死实验体的大脑探测仪里截留的信息,作为交换条件,韩恋晨对鸣商阁此后的动向保持沉默。从这时开始,一个人的秘密变成了两个人的秘密。
大脑探测仪原是鸣商阁的专利,是在前代阁主遗留程序的基础上改进制造出来的,可以将海马体中的记忆可视化并进行存储和转移。韩恋晨离开鸣商阁前,这种仪器才刚投入使用,但她并未亲眼见过运作的效果。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唯一一次运作被林雨惜拦截了。
韩恋晨回家把光碟插进电脑,看见了被拦截的三个视频文件,每个时长不超过一分钟,分别是实验体不同时段的记忆。但或许是半成品药效不稳定的缘故,画面相互交叠,模糊而混乱,无法和具体的日期地点匹配。
在林雨惜的视角,所谓“会威胁到任务”的信息源头是任务本身。知道调查局对鸣商阁剿灭计划的只可能是调查局里的人,或者受调查局雇佣的人,而在计划未完之前,任何一个知情人不得泄露这个计划——这三个人显然不是主动泄露的,而是被抽取的记忆中恰好包含了计划的内容。
这些内容如果被鸣商阁提前知晓,便会打草惊蛇,致使整个计划失败,所以即使是素未谋面的同行,林雨惜也必须遵行上级灭口的指令。韩恋晨不过是在巧合之下成了林雨惜借刀杀人的那把“刀”。
韩恋晨并非完全不能理解,但她还是越想越委屈。
视频自动向后播放,韩恋晨一边看一边坐在电脑前生闷气,看到一半蓦地把眼泪憋了回去。
她揉了揉眼睛,凑近屏幕,逐渐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除了林雨惜所说的剿灭计划,视频里分明还藏着别的信息。
她从椅背上坐直,眼神由原来的散漫变得专注起来,紧紧盯着视频,试图从破碎的画面和人声中捕捉线索。
前挡风玻璃。亮起的红灯。
婴儿的哭声。
绑匪的脸。手机。
电话对面熟悉的声音。
过街走到一半的自己。
黑色轿车。年轻女人。
耳机里的杂音越来越强,韩恋晨实在听不下去,别无他法,只得耐着性子在屏幕前坐了一晚,把第一个视频里的所有画面和声音依次抽取出来,简单做了修复和降噪处理。
重新析出的视频依据场景被分成三段。第一段是自己的身影出现在货车的前挡风玻璃左侧,当时左转灯是红灯,但货车并没有停下。货车拐弯撞向她时,林雨惜在她背后拽了她一把。第二段是女绑匪在和一个人打电话,电话里传来的竟然是剧院负责人的声音。
韩恋晨按下暂停键,突然开始回想自己遭遇绑架的前后经过,心头熄灭已久的一个疑问重新燃起:那天她到底为什么会被绑架?是因为袁冰妍吗?
或者说,仅仅是因为袁冰妍吗?
如果是,这又和剧院负责人有什么关联?
她继续点了播放,第三段视频直接把她惊出一身冷汗。
画面中的人影很远,更像是偷窥视角,似乎是在一处隐秘的树丛后。树丛前方的空地上停着一辆黑色轿车,从车上走下来一个穿长裙的女人。女人怀里抱着一个襁褓,朝远处已经等了很久的男人走去。他们僵持片刻,说了几句话,话音模糊不清。
“如今七剑和其他家族……即使长虹家肯出面也没有人会接受她的存在。”
“……她是无辜的。”
“我没有办法……我唯一能相信的只有你了……”
襁褓被女人递到了男人手中,女人的悲泣声隐隐传来,随即她转身快步往回走,边走边抹眼泪。
女人转过身的一刹那,她的脸庞猝不及防地暴露在偷窥者的视线范围里。
电脑前的韩恋晨直接惊出了一身冷汗,手里捏着的笔啪嗒掉在桌上。
那张脸,分明就是蓝羽澜!
不对。韩恋晨暂停画面,看着女人俏丽的眉眼,仔细辨认。
不是现在,而是十几年前的蓝羽澜。
她对这样的蓝羽澜毫无印象——那个时候她应该还没出生。这是谁的记忆?
哪一年的记忆?
为什么青年时期的母亲会出现在这段记忆里?
母亲抱着的婴儿是谁?和母亲说话的那个男人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