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141

晏清九十八年的时候,韩恋晨的身份除了鸣商阁的研究员,还是舞蹈学院附中的插班生。
来京城前,杨伊凡问过她的意见,她犹豫了很久,最终选择转去南宫落建议的舞校。这也是已经连续数月失去联系的周珊曾经给她的提议,早先她没有考虑过多。脱离花滑队后,她想换条路走走,在基础过硬的条件下,重回本行确实是个适宜的方向,文化课不占优势所带来的压力也能相对减轻一些。
而那年五月,温辰睿刚进中央舞团不久,从群舞提拔为二级独舞——韩恋晨并不知道这些,直到她在剧院的档案上翻到他的名字。
当日一场演出刚刚结束,谢幕的掌声不绝于耳,缩在档案室角落的韩恋晨都能隐约听见。她本是跟着班级由学校组织去剧院观看剧目,在第四幕的时候悄悄从观众席溜了出来,找了半天才找到这里。
档案室位于二楼办公区的库房,无人看守,内部黑漆漆的,她需要打开随身携带的手电筒才能分辨道路和书架。剧院的档案摆在靠里的位置,除了过往每一次演出和活动的记录,还列出了舞蹈演员的名字,并不断向后更新。韩恋晨在最上面的一本中找到了余杭舞团来京巡演的记录,温辰睿的名字则出现在另一本上,更新时间相隔半年。
周珊所在的余杭舞团是九七年八月来江北的,途经泉城和天津,最后到达京城——根据她之前从周珊学生口中问到的信息。其中在泉城停留半个月,天津停留半个月,从九月底大剧院公演开始一直停在京城。周珊和她的联络也是从这时开始断掉的。
而温辰睿进入中央舞团的时间是九八年三月——距今两个月前。
韩恋晨的指尖落在男生的照片上,很快挪开,转移了注意力。
毫无关联。
她将档案拍照存证,放回原处,从库房溜出,回到戏剧厅,谢幕也已经收尾。演员下台后,观众正一批一批往外走。她迎面碰到同班的姑娘,姑娘拉住她:“小晨,你刚去哪了?老师喊我们马上坐车回去了。”
“今天还有训练吗?”
“没有啦,回去就可以放学了!”
韩恋晨思考了几秒:“帮我跟老师说一下,我有事提前回家了。”
姑娘还在呆愣的功夫,韩恋晨已经转头从另一个方向离开戏剧厅,往后台去了。
后台的负责人正在和艺术总监说话,原不把韩恋晨当回事,看见她出示的倚月阁证件,脸色登时肃然,没几句就透露了一个关键信息。
“去年九月我确实见过周女士,后来没怎么关注,听院长说她带团演出后受到上头领导的赏识,留在京城工作了。”
负责人并没有透露所谓的领导是什么人。但这和周珊学生的说法有点类似,去年年底回杭州时,学生告诉她因着上级访问的缘故,舞团在京城留的时间比较长,且巡演周期结束后周珊有事没有跟她们一起回来。但在韩恋晨的观念里,就算是跳槽,理应先向原来所属舞团提出申请,不声不响走人并不是周珊的风格。
负责人边说边从口袋里翻了翻,摸出一张名片递给她:“你如果想知道具体的,我这有上头给的地址和电话,你自己去问吧。”
“……”
韩恋晨接过名片,愣了一会儿,道了谢。
名片正面标注的是一个叫戚容的人,隶属一家文娱公司的人事处,所在办公区域也写得很清楚。
剧院后门的小胡同人来人往,太阳仍高悬在头顶,洒了水的柏油路面被晒得发光。韩恋晨没有带伞,靠在路边的灯杆上,一手挡在额前,一手将名片翻过来,看清了背面的地址。她翻出手机,逐字输入搜索栏,蓦地皱起眉。
目的地离剧院不远,导航显示只有24分钟步行路程,途经天安门。
这个位置并不陌生。
韩恋晨找出不久前查到的调查局总部地址,发现两地相隔不足百米。
从胡同里穿出,一直穿行到前门东大街,马路中央的车辆和人流都很稀少,走上斑马线时街对面的绿灯还剩十秒。她一边走一边盯着导航的箭头,隐约在某个瞬间听见发动机高速转动的噪音由远而近传来,下一秒后颈领口冷不防被揪住,整个人被狠狠往后带了一把,差点摔在地上——有人及时箍住了她的肩膀。
就在她后退的一刹那,一辆从后方路段左拐的白色货车毫无减速征兆地从她原本站着的位置呼啸驶过,横冲直撞而去。
“走路不长眼?”被拎着后颈皮的韩恋晨惊魂未定,耳边赫然响起一道女声。
她艰难地扭过头,发现林雨惜就站在身后,一脸冷漠。
“……他闯红灯。”韩恋晨有点理亏,却还想辩解一下,伸手去指左转的红灯,眼见林雨惜脸色越来越黑,自觉住嘴。
绿灯闪烁着进入倒计时,林雨惜抓着她的胳膊把她带到马路对面,停在路牙边斥她:“他闯红灯你就得被他撞死?”
韩恋晨扁着嘴听她教训,没话反驳。她确实没有养成观察四周的习惯。平日在外,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人不闯祸也要学会避祸,这是周珊曾经给她的告诫。
不过刚才那辆车……
她还未细想,手腕一沉。林雨惜把装满采买物品的袋子往她手上一挂,只留了一句话,转身脚尖一纵,朝那辆车的方向追去。
“站这里别动。”

林雨惜回到街角时韩恋晨还在对着手机研究地图。
“什么人啊?”意指那辆车。
林雨惜摇头:“追丢了,只记下了车牌号。”
“这种违章归你管吗?”
“不归我管,我又不是警察,”林雨惜淡淡睨了韩恋晨一眼,“你是不是以为鸣商阁没有敌人?”
“那就是故意拐弯来撞我的咯?”果然不对劲。
“不确定,有可能,”林雨惜从她手里接回袋子,“下次过街多个心眼。”
“……”韩恋晨收起手机,低头看脚尖,半晌回答,“我知道了。”
林雨惜看了看她,似乎不指望她真的听进去。
韩恋晨的反射弧慢吞吞地跳回来,见林雨惜身上穿的便装,头顶难得戴了帽子,不由得好奇:“你怎么会在这里?”
“顾先生让我到城区买点东西,”林雨惜扶了扶帽檐,“这话应该是我问你吧,你在这干什么?放学了吗?”
韩恋晨下意识摇头,回神又点头,把捏在手里的名片塞进了口袋,改了口:“马上回鸣商阁。”
在校实习生的规定工作时间是下午,她原本打算先去查名片上的公司再去鸣商阁,现在碰到林雨惜,这个行程便作废了。毕竟她要查的是私事,不便透露,林雨惜是个不好糊弄的人。
林雨惜面上没有怀疑:“那顺路,走吧。”

虽说某些私事不便透露,韩恋晨在试探性的题外话上表现得没那么谨慎。
林雨惜在公交车上随口问起她的学校,她答得很干脆,甚至主动接起了话茬。
她不经意地提到下午刚去的剧院,没想到林雨惜也去过,这让她稍感意外。
“什么时候呀?”
“小时候,看过一场舞台剧。”
当韩恋晨问起舞台剧的名字时,林雨惜却记不清了。她一手拉着吊环,视线直直望着窗外移动的景色,似乎对这个问题心不在焉,静默片刻才说:“我只记得大概的故事。”
韩恋晨没有作声,等她继续说下去。
“一个贵族伯爵和一个乡下姑娘相爱了,姑娘突然发现伯爵早已订婚,遭受打击的她悲伤地死去,变成了幽灵。”
哦。韩恋晨心想,这个故事她听过。
“还有吗?”
“没了。”
“那我给你讲一个吧,我今天才看的,和这个有点像。”
林雨惜换了只手拎袋子,依旧目不斜视。
“一个武士和神庙的舞姬相爱了,但他被国王赐婚迎娶公主。舞姬来到婚宴上献舞,公主叫人给她送去一个藏了毒蛇的花篮,”韩恋晨回忆着舞台上的画面,“舞姬以为是武士送的,高兴地接下,结果被毒蛇咬伤。武士因为懦弱冷眼旁观,舞姬便心灰意冷,拒绝服下解药,绝望而死。”
“像在哪里?两个男主人公都是负心汉?”
“对,这是唯一的相似点,所以我说只是‘有点像’,”韩恋晨说,“另外,其实你没有记全,我也没有讲完。”
晚高峰即将来临,公交车在颠簸中行驶着,速度逐渐变慢,走走停停。
两个女生站在车窗前,肩挨着肩,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脑袋偶尔靠得很近。若非两人声音都很冷淡,她们在外人眼里就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姐妹。
“第一个故事,姑娘死后被葬在林间墓地,那里每逢夜晚都会聚集一群生前被负心汉遗弃的薄命女鬼,她们会围剿进入森林的任何一个男人,让他跳舞至死。”
“伯爵在那个夜晚来到姑娘的墓前忏悔,被幽灵们围攻,这时同样化作幽灵的姑娘出现以身相护,才得以赶在天亮前救下爱人一命。等到黎明时分,幽灵们散去,伯爵和姑娘也迎来了真正的永别。”
“第二个呢?”
“舞姬死后也变成了幽灵,只不过是出现在武士的梦里。武士梦见舞姬的幻影,向她祈求原谅,但沉浸在梦中的他被朋友叫醒,要去神殿与公主完婚。”
“武士和公主在仪式上被幻影困扰,行为变得怪异,国王和大祭司强制将婚礼进行下去,可最终神灵发怒了,让神殿在地震中坍塌。舞姬的幽灵在天空上方俯瞰这一切。”
林雨惜许久没说话,韩恋晨便一直等着。
“没了?”
“没了。”
韩恋晨把脸颊边的头发撩至耳后,转头看林雨惜,发现林雨惜也在看她。
“你喜欢这个结局吗?”于是她问。
车流堵塞,此起彼伏的喇叭声淹没了她的声音。

『我也不喜欢这个结局。』

韩恋晨去那家公司查询周珊下落是几天后的事了。
那天晚上,周珊出现在她的梦境里。年轻的女老师和她一同坐在那辆开往杭州的火车上,她的头靠在女老师的肩膀,睡意朦胧,女老师则望着窗外轻声说话,说的还是那句相同的话。
“我也不喜欢这个结局。”
转眼间她再抬头,女老师却消失得无影无踪,身旁的座位空空荡荡。
梦境加剧了她的不安,醒来仍是深夜。她开灯下床,重新翻开数据核对。所有的资料和反馈记录都佐证了她从戚容口中得到的说法,但没有减轻她的怀疑——周珊去年并未在公司就任新职,舞团巡演后无人知晓她的去向。她没有出境,手机号也没有注销,但搜不到定位。
思及此处,她往前翻出定位消失前的地点,在西区阜成路。
次日放学,韩恋晨跟着导航坐地铁在甘家口下来,四处溜达了一圈,在丛林式的矮房群众发现一栋尤为高耸的建筑。
建筑体挨着一座医院,比医院高出几十层,连接平台架在6楼。四面都是映着蓝天的玻璃幕墙。靠街道一侧的围墙由红砖砌成,高度超出两米,顶端整齐地竖着黑色防盗刺。正门前站着荷枪实弹的守卫,腰杆挺得笔直。
韩恋晨的第一感觉是惊悚。
惊悚尚且来不及结束,背后有人叫了她一声。
“小姑娘,你的东西掉了。”
韩恋晨转身,看见一个年轻女人的面孔。她下意识低头往脚边看去,发现空无一物。
心头涌起不详的预感,但为时已晚,后颈传来针刺的痛感,神经轰然溃散,整个人猝不及防地向前栽倒。
完了,警惕性还是不够。
韩恋晨失去意识前脑子里冒出的最后一个问题是:
绑架会撕票吗?

绑架这种事情向来没有规律可循。
意识再次恢复时,韩恋晨发现自己被绑住手脚丢在一个类似集装箱的空间里,嘴上封了胶带,身侧还坐着一个人,从手机屏幕投射在脸上的光看出是个男生。
男生玩着手机,看都不看她一眼:“你醒了。”
韩恋晨眨眨眼睛,从身下轻微的颠簸判断出这里不是陆地,似乎是车里——不出意外是厢式货车。
车后一人,前座至少还有一人。
此前韩恋晨只经历过绑架未遂,没经历过货真价实的绑架。但不知为何她的心态出奇的平静,平静到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缺心眼。
这不是好事。
双手被反绑在背后,使不上力,她用手掌反向撑着地面勉强坐直,左右观察一番,意识到手机和书包都被拿走了。
男生扫了她一眼,见她动作不慌不忙,反倒来了丝兴致,走过来把她嘴边的胶带撕下。
韩恋晨却没说话,就这么静静坐着。
“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说?”
韩恋晨面无表情:“你要用我交换什么?”
直截了当。
如果是冲着鸣商阁而来,最有可能索取的就是实验资料。
男生笑了:“你怎么不问我是谁?”
“重要吗?”她反问,“方便我下次寻仇?”
“……”来自绑匪的无语,“你这小姑娘挺狂啊,魔教养出的余孽嘴巴都这么厉害的吗?”
魔教?
“我不是——”话来不及说完,男生拿起胶带重新贴在了她的嘴上。
和鸣商阁有个屁的关系!
韩恋晨反应过来,这伙绑匪把她当别人抓了。
这个“别人”还能是谁?
一股无名火噌的从心底冒了上来。
韩恋晨气得当场翻了个白眼。
“说实话,为了等到你落单的一天真是不容易。看来蓝宫主把你保护得很好啊,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舍不得你出一点事,”男生重新坐下,背靠着车厢的墙面,悠悠道,“不知道当她看到自己的宝贝女儿手指被一根根切掉,皮肉被一片片剜下来,会是什么表情。”
韩恋晨气归气,男生的恐吓对她没起什么实质作用,甚至犹如画蛇添足。方才愤怒的情绪平复下来,外界的一切干扰都成了耳旁风,她开始在心里盘算下一步的对策。
随身携带的刀装在书包外部的小口袋里,只要能想办法拿到那把刀,就有机会割断捆绑的绳子。
问题在于,书包被丢在靠近车厢边门的一侧,她在靠里的角落。
距离不长,但对一个难以移动的人质来说,还是太远了。
手脚因为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而变得麻木,她挣扎着换了个方向靠坐回墙角,蓦地感觉裤腿有点潮湿。她下意识低头,背在身后的手往凹凸不平的角落里伸了伸,触到一小滩水,大约是运输货物日久累积的冷凝水。
货车在行驶了近十分钟路程后突然狠狠摇晃了两下,车头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反复地急转弯,连带着后面的车厢也剧烈震动起来。
平日里没少练过天旋地转的场景,韩恋晨倒是一点不头晕,身侧的男生却迅速警觉起来,伸手就去抓韩恋晨,以防她滚出车厢外。不料就在他靠近的一瞬间,面前的女生猛地从身后抽出手来,握了一片尖锐的冰凌照着他的颈动脉就是一下——绑着手的绳子不知何时已经断成两截,掉在地面。
货车急停。男生往后一缩,冰凌还是划破了他的下巴,鲜血直流。他发出恼怒的低吼,来不及捂住伤口,攥住女生的手腕把她按在地上,另一只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唔唔……”韩恋晨棋差一着,被他掐得喘不上气,全身难以动弹。
这时嘭的一声巨响,车厢后门被人从外面破开了。
车外天色已黑,即便有高速路牌下闪烁的路灯,伸手仍不见五指。一束刺眼的光线直射进来,来人身手敏捷,双手吊在车顶,嘴里咬着手电筒,如同玩单杠般轻巧地向前发力,一个翻滚落入车厢内,将男生踢翻在地,反手扭住勒昏。
韩恋晨脱离钳制,撕下嘴上的胶带,终于重新获得了呼吸。她死命干咳一阵,感觉脸上还残留着男生溅出的血,两颊烧得滚烫。
一只手帮她解开脚踝处缠绕的绳子,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拍了拍她肩膀和袖子沾上的泥土。
“还乱跑吗?”声音冷得像冰。
嘈杂声归于平静。手电筒把车厢内照得亮白,来人的眉眼在视野里渐渐清晰起来。
竟是林雨惜。
韩恋晨怔怔地盯着她看了会儿,直接扑进她怀里把她抱住了。林雨惜没有防备,被韩恋晨连带着后退几步,一同跌坐在地上,手里的定位器掉在一旁。
林雨惜不习惯和人有如此亲密的接触,刚想把她扒开,却感觉胸前衣领湿了一片,抬起的手滞在半空,片刻又放了回去,落在她后背。
于是怀里的姑娘呜呜咽咽地大哭起来。仿佛这只是她原本该有的样子。
一个胆怯又委屈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