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回 6

韩雪茗还小的时候,姚家巷菜市场是一座巨型大棚,棚顶呈圆拱状,紧贴着两栋居民楼矗立在中间,商贩花租金在里面摆摊营业,每天嘈杂不绝于耳,因此遭到不少周边住户的投诉,其中甚至有住她家楼下暴脾气的张大伯——噪音传播范围之大,连隔得远些的桃叶渡小区都能隐约听到粗犷的吆喝,夹杂着剁排骨时菜刀砸在砧板上的声音——张大伯的说法。

韩雪茗对此感受不深,她的听觉并不敏锐。有时跟着父亲去买菜,到近处确实觉得吵闹。菜场里人头攒动,地面被水泼洒得湿淋淋的,散发着鱼腥味。通常她坐在自行车后座,父亲在前面推着车慢慢地走,走一会儿停一会儿,对着绿叶菜挑挑拣拣,又把缩在角落篮子里的杨花萝卜和分格水箱里摇尾巴的大头鲢指给她看。
如今这样的场景不再有出现的可能。许是因为市容整治的需要,菜市场不知何时已被拆了个干净,摊贩减了大半,剩下来的一部分挤进了两侧居民楼底层临街的房子,每日大眼瞪小眼的距离从隔着摊位拉长到隔着街道。
市容整治的效果不言而喻,整条脏兮兮的街道被清扫一空,除了鱼腥味还留在原地上空飘荡,几乎不会有人想起这里过去的样子。韩雪茗走在街边,半天找不到一片能自动勾起回忆的空间。
当日剩余的品种早已不多,她辗转了一会儿,分别去两家店买了排骨和白菜,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她不善沟通,省去了父亲在时和摊贩磨嘴皮子的功夫。
在小超市拎了一小瓶酱油出来,往药店走的时候,韩雪茗的思绪再度跳回过去。她记得父亲原本是不具备这项技能的,母亲让买什么他只负责机械执行,从来不管花了多少冤枉钱,被母亲吐槽“软柿子”后放下少爷架子开始学习和菜贩子讨价还价,最终运用得比母亲还炉火纯青。
而她始终学不会。
别说买菜,韩雪茗掐着指头数了数,惊觉自己长这么大还没真正做过几次饭。上大学前在家吃,有父亲或是父亲请的钟点工做饭,大学里曾经买了小型电热锅放在宿舍,但煮出来的菜味道实在不怎么样,用了几次就丢去柜子底下吃灰了。
这么看来,回家几天没把厨房炸了真是万幸。
她从药店出来,阳光突兀地消失在树叶缝隙里,天色转眼阴沉,空气又闷热起来。
天气预报说今晚六点有短时雷雨大风。

然而大雨在五点四十左右就砸了下来。
韩雪茗进门时拎着滴水的雨伞,撑开剁在地上。顾妍仍坐在桌边,姿势和她出门前一样,仿佛没变过。
“下雨了。”女生只说了三个字。
韩雪茗嗯了一声,踢开换下的鞋子去关窗,窗沿处的灰尘似乎比往日多出薄薄一层,被雨点打成泥印子,附着在窗台上。她颇为嫌弃地看了半天,才下定决心拈了几张纸去把它们擦干净。
要走不走的黄梅天最烦人。
韩雪茗回客厅时嘴里嘟囔了一句,被顾妍听进了耳朵里。
“你讨厌下雨吗?”
韩雪茗停住,看见顾妍嘴唇开合,意识到她在讲话,便往她那里凑近了几步。听罢回答:“讨厌。”
怎么可能不讨厌?
“你喜欢下雨?”
韩雪茗一边问着,一边想起了母亲。和自己相反,母亲喜欢雨天,尤爱下雨时静谧的屋子,只开一盏暖黄的台灯,可以舒适地看书写字——那是几岁的事了?——母亲这么说的时候,韩雪茗听得直摇头,就差鼻子里发出不屑的哼哼。
顾妍想了想:“说不上喜欢还是讨厌,我过去住的地方雨水也多,到了六七月家里总要生霉。”
“那你说不定也是本地人。”要不也是南方人。
顾妍愣住了。
韩雪茗以为她回忆起了什么,她却摇了摇头。
葬礼前一晚,两人谈话时,韩雪茗让顾妍尽可能详细地回忆自己尚且记得的事,拢共就四件:名字,养父,火车和火灾。
顾妍的名字是她的养父取的,养父也姓顾,名字似乎是单字,但顾妍记不全。她成年后便搬走不与养父同住了。除此之外,她的脑海中只有两幅支离破碎的画面:呼啸的白色列车,和冲天的火光。两者可能是连续的场景,也可能毫不相干,她无法确定是哪一种,甚至无法判断画面的真实性。
问及此处,韩雪茗再次对8号晚上的事做了确认:“那天发生的你真的都不记得了?”
顾妍依旧摇头。
韩雪茗颇为头疼,近期的本地新闻里根本没有凶杀案或在逃嫌疑人的相关报道,而顾妍又想不起任何线索,这意味着不仅顾妍的身世无从查起,那晚的意外也难以顺藤摸瓜。
……不对,她为什么要管这人的事?
“我先声明,我收留你的期限只有两个月,”她揉了揉太阳穴,把话挑明,半带威胁的口气,“不管用什么方法,在我返校开学前你不还清钱,我就真的把你交给警察了。”
到时候就算对方再怕警察她也不会手软,顶多费些事——自己和父亲也会被卷进来。
顾妍这回点头了,郑重的表情反倒让韩雪茗不自在——搞得她像个放高利贷的凶残催债户,再提两把刀就能去砍人。
为了缓解尴尬,她从沙发上跳下来,去厨房处理刚买回来的食材。
顾妍听见脚步声渐远,问了一句:“需要帮忙吗?”
“别了吧,”韩雪茗想也不想就答,“你又看不见,能帮什么?”
她很快住嘴了,盯着料理台上堆放的生排骨出神。
“……你能帮什么?”她半晌重复了一遍,声音低了些,夹杂着一点好奇。
顾妍从沙发上站起来,摸索着朝厨房走近。她似乎已经开始熟悉客厅的结构,走路没让韩雪茗扶,也没那么磕磕绊绊。
适应力挺强。
韩雪茗看着这个女生扶着墙和桌角一步一步走过来,过程有些漫长,她再度神游天外,视线飘飘忽忽地失去聚焦,对着空气想东想西。
不知想了多久,直到顾妍走到她身边碰她的胳膊,问她有哪些菜,她才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如梦方醒。
她被脑子里凭空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顾妍的事,说不定她真能管。

最后顾妍还是被韩雪茗推回客厅,理由是“倒水都倒不准的人,拿菜刀也一定会切到手”。
十分钟后韩雪茗自己切到了手,嘶了一声。
顾妍问:“怎么了?”
刀锋从指腹侧面划过,割出一小段血线,韩雪茗疼得差点当场泪汪汪地哭出来,没有听见顾妍的问话,把刀搁在砧板上,转身去找创可贴。
顾妍见她没有反应,听见脚步来来回回地在不同的房间穿梭,有些担心,又问了一次:“你切到手了?”
这次韩雪茗听到了,但不想回答:“……”
答了仿佛在打自己的脸。
她怀疑自己中了“担心什么就发生什么”的魔咒,并且还额外分担了别人的一部分。
事实似乎不是这样。
贴完创可贴刚回厨房,顾妍就跟了过来,不由分说扳过她的胳膊,摸到手指的部位,用极轻的力道摩挲了几下,一针见血地道破天机:“你平时不常做饭吧?”
韩雪茗不悦地抽出手,没有吭声,转身正要继续切排骨,被顾妍拉住手腕。
“干嘛?”她奇怪地侧目。
顾妍顺着她的手腕探寻般往下摸,直到触碰到刀柄,停顿了一下,从她手里接了过来。
韩雪茗松手让她拿了去,赧然几秒,这才发现顾妍拿刀的动作比她还熟练。沉甸甸的菜刀在女生纤细的指间仿佛只是轻巧的玩具,空中翻转一圈都不带晃的。
“估计你的手是直接平放着按东西的,”顾妍调整好握刀的姿势,伸出左手,指骨屈起,五指成爪,用第二关节缓慢靠近并抵在刀面上,“你试试,像我这样用关节贴着刀,或者用指甲盖抵着,就基本不会切到手。”
韩雪茗盯着顾妍示范的动作,好奇地接回刀,自己试了一遍。
效果确实不错,就是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这个场景莫名的眼熟。
“你好熟练啊,像我妈一样。”
她下意识脱口而出。
“以前学过,”顾妍没有多想,微笑了一下,顺着她的话问,“你妈妈在家没有教你做过菜吗?”
砧板上的切割声顿了顿,韩雪茗愣了会儿,心情不太好,但语气仍旧平淡:“我妈不在了。”
顾妍没料到这一出,怔了好久,说了句对不起。
韩雪茗皱起眉:“没事。”
葬礼的事,她并未和对方提过。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
“其实就算她还在,我也不怎么见到她。她和我爸很早就离婚了,我跟我爸住。”
本是为了调节气氛的补充说明,话音刚落,韩雪茗却猛地想起,顾妍说过自己是孤儿,从小被父母抛弃,压根没有体会亲人陪伴的机会。
气氛重新凝重起来,尽管顾妍没有明显的反应,只是嗯了一声。
双方的架势,好似彼此都踩到了雷区。
刀声停住,韩雪茗把切成块的肉扔进碗里,兀自摇了摇头。
人与人之间,还是不说话的好。
她转头去拿调料罐,蓦然发现忘了买葱姜和料酒。

沉默伴着窗外的雨声一直持续到晚饭后。
韩雪茗的微信上冒出一串新消息,班长在群里呼叫她,说邮箱里没收到她的结课论文,催她重发一次,她只得去房间把半个月没用的笔记本电脑翻出来插上电源。
敲键盘时包扎过的食指隐隐作痛,发完邮件想到厨房里还有碗没洗,韩雪茗整个人窝在靠背椅里懒劲发作,一时不想坐起来。
过了几分钟,她还是坐起来了。
从房间里出来,经过客厅时,她不经意地问了一句:“等会儿你想出门吗?”
“散步吗?”
“对,”反正雨停了,“去你那天昏倒的地方附近走走,看你能不能想起什么。”
顾妍没有拒绝。
洗完碗,客厅里飘满了洗洁精的味道。两个女生关灯出门,往桃叶渡走。
九点的小区后门一如既往的安静,积水一潭一潭堆在墙角,倒映出化成丝缕状的灯光。韩雪茗跨过积水塘,停在铁栏杆外面,对顾妍说:“就是这里。”
她最近天天走这条路,但区域内所有的痕迹都被雨水冲掉了。
顾妍看不见,只能被韩雪茗拉着站过来。她吸了吸鼻子,半晌开口:“水草。”
“什么水草?”
“烂掉的水草,”顾妍说,“我好像记得这种气味。”
韩雪茗无语:“下过雨都是这个味儿。”
顾妍点点头,在原地静静站了一会儿,又道:“那是什么声音?”
“声音?”韩雪茗凝神细听,“哦,你说河边啊,那里是景区,每天都会放音乐,还有人跳广场舞。”但放的音乐和广场舞的配乐不是一种,一个是古筝,一个是萨克斯。二者混杂在一处,难听至极。
“哪条河?”
“秦淮河。”
韩雪茗思及方才顾妍的反应,突然有了一番联想。她拉着顾妍从桃叶渡里面蜿蜒的小路穿过,来到河岸边。
自己发现不了的东西,说不定当事人能察觉。
“你刚说的,是这种气味吗?”
雨后的腐草,夹带着没来由的腥臭,越靠近河边越明显。韩雪茗扒着栏杆,正看到一艘游船晃晃悠悠地从眼前驶过,船檐和玻璃窗周围镶着橘黄色的彩灯,水面却映得通红。
顾妍却说:“这里不太明显。”
“要多明显?”韩雪茗便调头往文正桥上方走,上桥过了马路,从街对面桥尾的台阶走下去,到了河岸步道的另一侧。这头河水的腐烂味更重了,顾妍陷入了沉默。
韩雪茗想她多半是脑子混乱了,也没有搭话,只拉着她沿河边慢慢走。步道分为两条,一条在低处靠着河水,另一条在高处,邻接地面居民楼的围墙,两条步道由台阶相连,一并通往东水关,那里立着一截古城墙,是秦淮内河的入口。
韩雪茗选的是通常走的高处步道,路面相对狭窄,路灯少而暗,左侧有树木和草丛,容易藏匿和掩盖物品甚至是各种各样的垃圾,诸如矿泉水瓶和开口的易拉罐,她小时候跟着父母走过这里,多次见到环卫工人清扫时拿着长柄钳子在附近拾拾捡捡,用麻袋装了回去卖钱,母亲有时热心,会顺手把喝完的空瓶子扔给他。
她摸不准环卫工人打扫的频率和效率,如果是每天定时打扫,她们找到遗落物品的可能性就越小。
走了一段,拐弯处水闸的轮廓愈来愈清晰,河对岸城墙顶端的灯笼被亮黄的夜灯投射着,像糖葫芦串成一排,身边的顾妍步速逐渐放慢,拉着她的韩雪茗正拿了开手电筒的手机边走边观察路边,发觉她有些异常,也跟着慢下来,扭头一看,她的脸色竟苍白如纸。
“你怎么了?”
顾妍没有回答,握着韩雪茗的手紧了紧。
她刚要开口,韩雪茗的声音先一步在她耳畔响起:“诶,你等下。”
韩雪茗的注意力被另外的事物吸引,松开她的手,返身往后跑去。
此时顾妍听见远处传来模糊的乐舞声,曲调和十几分钟前在桃叶渡听到的不同,但节奏和乐器很相似,不是从韩雪茗离开的方向,而是另一个相反的、更遥远的地方传来。
似乎是城墙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