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140

晏清一百零三年十二月二十六号,大雪埋葬黎明。
南宫落在前引路,带着林雨惜到达半山腰的酒店,穿过周围的警戒线继续往上走。山路被深深掩埋,早已无法分辨,每一步踩下的积雪都没过腿肚。
她们走了一段,迎面和抱着女生的男人相遇,白雪纷纷扬扬地落在他们的头发和衣服上。
男人的风衣被吹开,衣角染得透红。背后还背了两把剑,一红一蓝。
南宫落心跳几乎停了一瞬,脚步滞在原地无法迈出,身后的林雨惜已然绕过她上前接近了男人。
“把她给我。”
男人怀里的女生已经停止了呼吸,像毫无生机的破布娃娃。右手垂落在外,面容僵硬而青白,皮肤彻底失去血色。
他的嘴唇轻微动了动,却没吐出一个字眼。
耳旁除了急切的寒风什么都没有,三人仿佛陷入了无声的对峙。
林雨惜重复了一遍,声音不高,也不带丝毫温度。
“不想她死得更彻底就把她给我,别逼我对你动手。”
南宫落看着林雨惜从男人手里接过女生僵硬的身子,割破手腕将血滴入女生口中。她费力地眨了眨眼睛,泪意干涸在眼角,只觉得面前的两人都有够冷酷。
就此刻而言,林雨惜甚至更胜一筹。
即便平日里她所见到远比任何人冷酷千万倍的凌初夜,当下也陷入近乎崩溃的沉默。只有林雨惜岿然不动,还能面不改色地放狠话。
南宫落回忆起多年前受发小之托去京城传送情报时第一次见到林雨惜的情景,对方的语气和神情与现在同出一辙——像一座完全冰封的雕塑。没有什么事能击碎坚硬的外壳,露出冰层覆盖下的真容。
差不多从那时起,她对林雨惜产生了莫名的敌意。
这种敌意似乎不全然归因于对方的性格,也藏了一些自己的小心思。她和发小通话时毫不避讳地提起这份敌意,发小难得笑出了声。
“笑什么?”
她不满地质问,却没能从电话那头得到确切的回答。
她永远得不到回答。
但此刻她眼前的一切又是那么的真实。短短二十分钟,女生的身体在血液交融中奇迹般地颤抖了两下,胸口重新恢复轻微的起伏,手脚缓慢回暖,嘴唇灰白的色彩也褪去一层。
天色依旧被雪压着,阴沉而朦胧,素白雪地里的人却明亮异常。
女生从昏迷中清醒片刻,睁眼就看到了林雨惜。目光尚有些恍惚,没法聚焦。
“雨惜。”但她准确地叫出了名字。
林雨惜半跪在雪中,托住女生的肩膀,静静抱着她,听她说话。
“我好像……很久没有看见你了。”
女生虚弱的声音带着一丝淡淡的疑惑。
很普通的一句话。南宫落的视线斜穿而过,却瞥见林雨惜的眼泪顺着脸颊直直落下,砸在女生的手背。

『久到我以为从来不认识你。』

韩恋晨认识林雨惜的时候怀有和南宫落相似的想法。
林雨惜给她的第一印象是严肃——并非容貌严肃,而是周身的气息过于沉冷,让人感到难以靠近。
那天早上走进电梯,她下意识和对方隔开了半米距离,站在电梯的另一角,从背后偷偷打量对方。女生的背影笔直纤细,松开按在楼层键上的手指,侧目望了她一眼,眼神有些漫不经心。
“你叫韩恋晨?”女生问。
韩恋晨摸不准对方问话的意图,不敢轻易开口:“嗯。”
奇怪的是,林雨惜也没再问下去。
电梯升至顶楼打开,韩恋晨跟着林雨惜走到办公室门前,却没能见到传闻中年轻有为的鸣商阁阁主,林雨惜进去片刻又出来,告诉她阁主有要事在打电话,临时下令所有新员工一律免除当面报道的冗杂流程,直接由监督员和各组实验员接手引导。
韩恋晨心道好大的架子,面上没说什么,算是应下了。
“我是这里的监督员,我叫林雨惜,”林雨惜想起还没做正式的自我介绍,说话的同时朝她伸出手,“我负责带你熟悉鸣商阁的环境和日常规则,以后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找我。”
韩恋晨象征性地握了下她的手,短暂皱了皱眉,将她的名字重复了一次:“林雨惜?”
林雨惜点头:“怎么了?”
韩恋晨的神情略有些古怪,愣了半晌:“……没什么。”
接下来基本就是林雨惜一个人的独角戏,介绍各个实验室和人员设备的大概情况,交代目前的工作进度和任务,顺便提醒哪些地方不要去,哪些东西不要动。
讲完一大堆条条框框,她转头看韩恋晨,发现这姑娘仍旧木着一张脸,什么表情都没有,也不知听进了多少,心下无语又无奈,耐着性子问她是否明白。
韩恋晨不像是走神的样子,她的目光散乱游移在走廊两边的房间门牌和玻璃窗上,试图让自己的打量多几分兴致,结果似乎并不如意。她没有回答林雨惜,只反问了一句:“你刚才说鸣商阁的研究目的是实现死而复生,不是在开玩笑?”
她听到的所有与目标关联的词语,诸如记忆修复、身体强化,都没有眼前这几个字惊世骇俗。
林雨惜说不是。
韩恋晨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在人家地盘不能将质疑表现得如此堂而皇之,便不说话了。
两个女生的视线在空气里不友好地交汇了片刻,各自捉摸底细。
最终林雨惜开口了。
“知道麒麟血玉吗?”
“没有人不知道吧。”
“你相信有这种东西吗?”
“相信。”
“你见过吗?”
韩恋晨停住脚步,开始重复皱眉。
“大人们说有,就是有。”
对话走入死局。
林雨惜扯了扯嘴角,韩恋晨觉得她在笑,又不像在笑。女生的眉眼明明极具亲和力,举手投足间却只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我们都会长成大人的。”
林雨惜留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话,转身继续往前走。
韩恋晨站在原地发愣,半晌抿了抿嘴,还是抬脚跟了上去。
在走廊尽头的最后一个实验室,她再次见到了楼底引路的女生。
女生拿着工作服和胸牌交到她手里,亲切地挽住她,又把自己的胸牌指给她看。
于是她清楚地看见了两个字。
李媛。

“同名不是稀奇事。”
当年李媛是这么说的。
她听完韩恋晨的讲述,对故事里和她同名的血盟遗孤表达了深切的同情,语气带着伤感:“其实我和她一样,从小没了父母。我是被顾家养大的。”
韩恋晨过后去找夏允宣旁敲侧击地求证,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尽管夏允宣的眼神有些躲闪,韩恋晨综合多方面调查后还是相信了这种说法——她眼前的李媛和血盟的李媛没有任何关系,只是一个恰好同名的人。
作为血盟遗孤的李媛早已死去,顶着何晓的名字。她亲眼看见对方被开膛破腹的尸体躺在地面,碎得四分五裂。除非皮肉和骨头能以违背医学规律的形式重新拼接供血,赋予躯体生机,这个事实不可能再度扭转。
她看着与记忆中何晓截然不同的陌生面孔,一瞬间悲从中来,但眼眶干涩,流不出泪。
李媛似乎察觉到她的情绪,走近前抱了抱她,臂弯绕过她的头发,带着几分安慰性质在脑后轻轻摸了摸。
韩恋晨在她身上闻到了栀子花的气味。

进入鸣商阁前,韩恋晨对医学和生化领域几乎一窍不通,具备的知识只能勉强应付在校时生物和化学课的考试,因而融入这里对她是件极不容易的事。但另一方面,她并没想过要真正融入。
最初两个月,由于经验不足,连续三次没通过考核的韩恋晨曾被下达过一次短暂停职的指令,下令的是林雨惜。
林雨惜把她叫到办公室,拿着考核单和通告书一并给她时,眼皮都没抬一下,似乎不想多言,只简明扼要地道出逐客令。
“你不适合待在这里。”
她看了看考核单,感到不解。
“平时的合格线是60,可我有65啊。”
林雨惜从桌前抬起眼望着她,随手拿了一张纸递过来:“合格线从一个月前就变为70了。”
韩恋晨盯着纸面上不知何时上升的合格标准,陡然生怒,觉得对方在为难自己。
她压住情绪,尽量平和地问能否给出第二次考核的机会,被林雨惜委婉拒绝。
“鸣商阁的考核规定向来一视同仁,从不破例。”
这时李媛路过,闻声而来,帮她说了几句话。
“规定确实是上个月才变的,没有公示,”李媛有点尴尬地向韩恋晨解释,转身又过去摇了摇林雨惜的手臂,带着撒娇的意味,“雨惜姐,你就再给她一次机会嘛,别让她走。她只是知识掌握得不够快,实验时动手能力还是不错的啦,我很喜欢她!”
林雨惜被她摇得叹气,还是没有松口。
韩恋晨见状原不打算继续坚持,但李媛知道林雨惜只奉阁主之命办事,于是自告奋勇地带韩恋晨去找顾南竹。
那天是韩恋晨和顾南竹的第一次见面。
她跟着李媛在鸣商阁的大楼里七拐八拐,走到了林雨惜所说的病房。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床边的年轻男人正握着床上女人的手,轻声交谈。男人的侧脸棱角分明,神色寡淡。
女人的长发向后扎起,看得出是精细梳理过的。额前已经有了皱纹,眉毛很淡,双眼细长,有些无神。韩恋晨小声问李媛这是谁,李媛扭头附在她耳边,用更低的声音说这是前阁主夫人,顾南竹的母亲。
顾南竹回头看到韩恋晨的那一刻,怔了半晌,表情犹如凝滞一般。
听过两人的来意,他垂下眼,思索许久,最后同意了韩恋晨的请求。
“你可以留下,只要下次考核你能通过。”

第二次考核的成绩差强人意,总算超过了合格线。
林雨惜没再管韩恋晨的去留。
但韩恋晨有了小脾气。
林雨惜按例来给她送考核表时,她刚结束一场上午的实验,坐在楼底白蜡树下的长条椅上晃腿。林雨惜把纸递到她手里,也没说话,转头要走,被她连名带姓地喊住。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独自混迹在生疏的人群中越久,韩恋晨觉得自己的胆子越大。
她敢口无遮拦地发问,自然做好了准备——像是经历一场史无前例的冒险——对方若说“是”就更好,因为她也不喜欢对方。她就是这么乖僻的人。
“不是。”
韩恋晨愣了几秒。
林雨惜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
女生在她身边缓缓坐下。
“只是觉得你不适合这里。”
“只是这样?”
“对。”
和当初的理由一模一样。
那句话竟不是信手拈来的借口,而是真心实意的想法——从任何一个公平的角度看林雨惜都没说错。
筹谋已久的恶意一瞬间无处安放,韩恋晨难过地揪了揪眉心。
她一直以为林雨惜是故意和她作对。
可是为什么呢?
“鸣商阁是个危险的地方,而你……”林雨惜顿了顿,语气仍旧很冷淡,“太单纯。”
我才不单纯。
韩恋晨在心里反驳着,面上却不敢表达。
她总不能大摇大摆地坦白自己来这的目标是获取情报吧。
再说了,鸣商阁为什么会危险呢?
因为实验,还是因为别的?
韩恋晨没能完全想通这个问题,此时的她重新恢复了谨小慎微,不敢肆意追问。
她清楚林雨惜多半也不会轻易回应。
林雨惜问她要不要一起吃午饭,她咬着唇纠结片刻,跟着对方站了起来。
于是在去食堂的路上,她挑了一个折衷的话题。
“你知不知道前阁主夫人为什么会失忆?”
林雨惜瞥了她一眼,目光带了点探究。
“知道。”
“为什么呀?”
“你也想知道?我考考你,”林雨惜并未拒绝,“氯胺酮和氟胺酮的区别是什么?”
“……”韩恋晨语塞半天,“都是苯环己哌啶的衍生物,分子构成不同,一个是Cl基团,一个是F基团。作为麻醉剂……氯胺酮起效更快,镇痛力更强。”
林雨惜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看来没有作弊。”
“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韩恋晨瞪起眼,“好歹我也是恶补了一个月的。”
突击检查完毕。林雨惜给出了回答:“晏清九十三年的肃清行动。”
韩恋晨安静下来,半天没出声。
“确定要在吃饭时间聊这种沉重的话题?”林雨惜停下来。
韩恋晨差点撞上她的后背,也跟着停住脚步,不满地嘟囔:“要。”
一人问事一人当。
林雨惜有些好笑地回头睨了韩恋晨一眼。

昨天他的情绪突然很不稳定。
狂躁地砸东西,嘶吼。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记住我的名字。
想起曾经不堪的遭遇却只需一瞬。
我能做的只有否定他想起的所有事情,按照要求一遍又一遍地清除他脑子里重新产生的新念头。
高层对自下而上的逆反征兆越来越警惕,也许是去年局长遇刺的经历让他们的疑心病越来越重。
今天早上他醒来时,已经不记得那些事——那些发生在四年前的事。他又可以像往常那样对我微笑,我们照旧一起练习。
只是我开始困惑。
以往我总觉得丢失记忆的人们会生活得更好,曾经的消逝能让他们放眼向前,不再烦恼,可如今我发现他们并不快乐,也不自由。
记忆本身是束缚,记忆之蛊将其解放后,成为第二层束缚。

若颜
晏清九十八年五月八日

事实上,韩恋晨进入鸣商阁的时间很巧妙。九八年二月至六月,正赶上记忆修复实验的攻破阶段,她误打误撞地见证了这个阶段的大部分过程。
半成品的药效最先反应在顾南竹的母亲身上。那个形容枯槁的女人从床边站起来,拉着顾南竹的手,久违地念出了他的名字。
年轻的阁主僵在原地许久,才抬起另一只手抱住母亲,浑身颤抖起来。
李媛和韩恋晨站在玻璃窗外看着,李媛也红了眼眶,韩恋晨的表情却没有波动。
此前她很少见到顾南竹感性的一面。至少在工作场所,顾南竹几乎从不在人前表露出强烈的情绪,甚至是脆弱——除了林雨惜。
没错,除了林雨惜。
韩恋晨曾经因为发现了这个细节而惊讶了很久,并对此间的信任问题百思不解。
林雨惜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很多次韩恋晨去办公室时,隔着门缝目睹顾南竹疲惫地将头靠在林雨惜身上,林雨惜站着,他的头刚好挨着她的腰侧。林雨惜一只手端着尚未放下的茶杯,另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头顶,如同安抚孩童的母亲,神色平静。
若非最亲近的,完全交付信任的人,不会放纵彼此越界。
几年后的韩恋晨回想此时只想指着顾南竹的鼻子大笑,边笑边骂他可怜。但转念她觉得更可怜的是自己。
从她进入鸣商阁实验小组后发生的一切,她都无法控制。
任何人也想不到她会遇见谁,信任谁,和谁说话,结下情谊,又被谁耍得团团转。
任何人也想不到,包括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