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回 5

妍字,美丽慧巧之意。
韩雪茗从幼儿园和人懵懂地打交道开始,便认识了这个字,当时和她同桌的小朋友名字里就有这个“妍”,小朋友在纸上用蜡笔歪七扭八地写了给她看,她张口就是一句“女开”,差点把小朋友气哭,效果不亚于在幼儿园一年一度的画展上把陌生作品右下角写的“小朋友”读成“小月月友”。

往后到小学,再走至初高中,频率上升到每遇见十个新同学,必然有那么一两个名字里带“妍”的,什么张妍李妍顾妍,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想到这里,韩雪茗挑了挑眉,拍拍身边的女生:“你和我初中同学同名诶。”
女生方才说自己叫顾妍——名字是她残缺记忆中为数不多还能复述出的片段。
在韩雪茗的印象里,过去她就读过的学校所拍的毕业照都不在自己身边,而是交由父亲保存的。她试着打开了父母卧室的横排书柜,翻了一圈,还真在底层翻到了几张幅面较大的塑封照片,叠放在几本厚重的相册上面,除了她的毕业照,父亲年轻时的毕业照也在其中,手感硬邦邦的。
韩雪茗和曾经的同名者不怎么熟络,连对方长什么样都忘得一干二净。她抽出初中毕业照,按照背面按序标注的姓名找出那个也叫顾妍的人,指给女生看:“不过你们长得不像。”
人类喜爱巧合,更爱打破巧合。尽管此刻语气平平,她总觉得自己像极了逢年过节酷爱对小辈评头论足的七大姑八大姨,胸腔里装满了开玩笑般的嘲讽,以及莫名的怡然自得。
一秒后她想起女生看不见,默然把手指从照片上收回。
女生却听得很认真,听完点点头,说了一句话。
“妍是个烂大街的字。”她说。
这些都是发生在葬礼前一晚的对话。

韩雪茗倒不认为有烂大街这么夸张。
但她觉得最近遇到这个字的频率确实有点高——站在同母异父姐姐面前的她想着。
告别仪式上,凌初妍以大女儿的身份被安排站在韩萧明和韩雪茗中间。韩萧明全程没关注她,双眼只沉重地聚焦在正前方的遗棺上。韩雪茗察觉到左侧女生有些拘束,手里攥着白菊,鞠躬的时候整个身子都是僵直的,以为是她没见过这种场面而流露出的紧张,又或许是对生母得而复失的感伤所致。
悼词非父亲主导,而是她的大姨——母亲的姐姐蓝微莹念的,女人一身黑衣,语气平静,眼底含着淡淡的悲戚。
她平日里见大姨比见表姐的次数还少,偶尔见几回也总觉得这对母女一点都不像。大姨表现出的是骨子里的纤柔,表姐则极度的清冷和强硬,更像姨父。
不自觉走了会儿神,她的注意力被重新走上前发话的大姨拉了回来。
除了当众传达自己妹妹的女儿被找回来了的消息,蓝微莹还宣布了另一件事。话音落下,引起现场一片轻微的哗然。
“舍妹生前留有嘱托,其毕生倾注心血之事业,死后全权交由长女凌初妍,若长女有任何意外,则交次女韩雪茗,无论血亲在否,玄烛宫于其葬礼后三日内上捐所有款项并解散,不得存在于世。”
蓝微莹读完纸上的内容,将纸面反过来朝向众人明示。
“此信由其助手秦思忆转交并已公证。”

玄烛宫应该就是父亲口中所谓让母亲忙到废寝忘食的源头。
韩雪茗对这个组织的了解不多,基本来自几年前。她依稀记得还在读初中的时候,放寒假跟着父亲回N市过年,去过母亲工作的地方,在一个街角的旧书店里。书店是一座三层小楼,门口挂着赭红色的匾额,被高大的法桐笼罩在荫下。如今人们叫它古籍书店。
后来她有几次单独路过那里,没有进去,只在门口瞧了眼,外立面砖墙上的铁皮字牌刻着“中华书局旧址”和中英文介绍。
离书店后方几百米的地铁出站口有家老字号饭店,从前住在N市时父亲常去那里买包子和熟食,其中包括她小时候最爱吃的豆沙青团和牛肉锅贴。听父亲说那家店最初的旧址就在桃叶渡,因其周边有依依垂柳得名“绿柳”。
第一次去看母亲的时候,母亲正在三楼档案室忙着整理文件,书和档案袋堆成一座座小山将她埋在中间。父亲放下手里的袋子,靠近书堆探头看看她,问她累不累,母亲答还好,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韩雪茗手里还拿着十分钟前父亲给她买的青团,咬在嘴里沉默地嚼,边嚼边悄悄地观察母亲。半晌她没耐住好奇,问母亲在干什么。
那时的母亲看起来尚且健康,长长的头发挽在脑后,脸色红润,转过头看她的时候一双眼睛盈满澄澈的光。
母亲的回答简单粗暴,说她在接活儿。
“为什么要接活儿呀?”她又问。
糯米食在牙齿间翻滚,话语也变得黏黏糊糊的。
母亲说:“帮丢东西的人找东西。”
随后她从父亲的解释中对这句话做了具象化处理,即玄烛宫是一个收钱办事的赏金猎人组织。
若是如此,她觉得母亲的说法是不完整的。
且不谈赏金猎人的工作性质之复杂危险,譬如走钢丝的杂技演员,“帮人找丢掉的东西”也过于理想和诚挚。更真实的说法或许是“帮人求人之所求。”
与之有关的一切,都和欲望及死亡相连。

葬礼结束后,人流三两散去,墓碑前逐渐变得空荡荡的。
这时从人群末端走来一个男生,黑衣黑裤,模样俊朗。他将手中的花束默默放在碑前,被韩雪茗的姨父慕华磊眼尖叫住:“小凌?”
男生抬起头,站直身子行了礼:“慕叔叔。”
韩萧明此时也认出了男生:“更阑,你一个人来的?”
男生是江北盟主的长子,凌家现任家主,名为凌更阑,韩雪茗小时候见过一次。如今按新关系,他应该算凌初妍同父异母的哥哥。
“母亲没空,叫我做个代表,替云凌两家过来。”
“多年不见了,”慕华磊点头,“回去替我向云盟主问好。”
男生应下,又和在场的人一一打招呼,轮到凌初妍的时候顿了顿。
“母亲嘱咐我给你带话,”男生漫不经心地盯着这个陌生的妹妹,显然已经在刚才的告别仪式上把她的身世听了个八九不离十,“她想见见你。你看什么时候合适,我过来接你回去住。”
凌初妍愣了愣,眼神下意识地避开男生,移向一旁的慕羽漠。
慕羽漠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应她的眼神。
“我想过段时间,”飘忽的眼神重新移回原位,直面男生的注视,“等完成妈妈的遗愿。”
在场众人久久地沉默。
韩雪茗站得腿酸,人也有点困,都说早起傻一天,果然没说错。凌初妍的话让她清醒了一瞬,不由得开始回忆:母亲的遗愿是什么?
“不得存在于世。”
是了,母亲想解散玄烛宫。
用毁易建难的道理来看,这样的想法令人费解。
毁掉自己辛辛苦苦忙活了一辈子的组织,究竟是在否定这个组织还是在否定自身?
也许母亲累了,对什么事失望了,韩雪茗不懂。母亲的遗嘱上此意已决,她也没有必要去搞懂了。
事实上就算没有姐姐,没有她,也会由父亲和大姨,甚至是表姐、其他人来执行。但凡蓝家还有活人,遗嘱都不会落空。但母亲还是固执地把姐姐写在了头一位,即使写下这份遗嘱的时候早已因为时间流逝接受了姐姐已经“死亡”的猜想——据母亲的助手所言,遗嘱是在晏清101年完成公证手续的,那时母亲的身体状况已经开始走下风——仿佛在做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又或是把过去的遗憾永久地刻印在某个地方,甚至企图寄予亡魂以表心迹。可见母亲在心底有多记挂这个大女儿。
而今遗憾消弭了一部分,又多出一部分,只可惜母亲都看不见了。这对母亲来说既幸运又不幸,幸运在于她以为死了的女儿还活着,不幸在于她至死没能再看这个女儿一眼。
这种遗憾反过来放在凌初妍身上同理。
那她呢?
韩雪茗内心的嫉妒之火熊熊燃烧了几秒钟,很快熄灭下去。因为她意识到自己和母亲之间并不比母亲和凌初妍之间多出什么,有的只是过分久远的碎屑,大片的空白。
母亲永远不会因为见不到她最后一面而遗憾,她也相应地消弭了这份遗憾,让其自动回归最常规的生离死别——每天发生,随时发生。

九华山公墓离市区遥远,开车往往需要四五十分钟。为此韩雪茗对早上送她只用了半小时并且没有颠簸没有违章的副官佩服得五体投地。
回程她没能得到这样的机会。午饭过后,副官被慕羽漠先行指挥去送蓝家的长辈们了,她只能溜进父亲的车里。
父亲是从外地临时请了假赶回来的,葬礼结束后只在N市留两天帮着处理后事,行李暂时放在江宁新买的大套型里。他约莫从慕羽漠那里得知女儿回了老房子,但还是多问了一句要不要去江宁住,被她以郊区出行不便拒绝。
于是父亲没有强求,把她送到了桃叶渡小区门口,一路上问了问她在学校的情况,下学期报道的日期,助听器的维修状态,以及住老房子有没有什么缺的,又说过两天走之前会再来一趟。
家中有人,韩雪茗尚未想好说辞,没有怂恿父亲上去坐会儿,若不是知道父亲住在新家,而父亲也对这里没有太多留恋,恐怕她的情绪在心虚上还要多一分内疚,毕竟这里本是父母过去的住处,她现在竟然要避着父亲。她和父亲挥手告别,便飞速钻进小区正门,往家里走。
门锁完好,钥匙在锁眼里转了两圈,发出咔挞一声。
她刚推开门,钥匙还没丢下,就看见了坐在餐桌前的顾妍。
女生听到动静,朝她的方向转过头,但目光没能落在她身上:“你回来啦?”
韩雪茗没有理她,换了鞋先去各个屋子巡视一番,确定物品都还完好,松了口气,转回客厅走到她面前,注意到了异样。
“手怎么了?”韩雪茗抓过她的手腕,看见手背上一大块红斑。
顾妍轻声说:“我有点渴,去厨房倒热水的时候烫到了。”
韩雪茗凑在她耳边听清了她的话,一时无言。
看那红斑延伸的形状,准是倒的时候瓶嘴和杯口没对准,直接倒在了手上。
韩雪茗眼见凉水壶是空的,望了望时钟,有些尴尬。
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了。她在外面大半天,完全没有考虑到家里这位陌生人的起居。
“不好意思,”她默默拿了拖把把厨房的地面拖干,又去冲了条湿毛巾拿到她跟前,“下次我出门前先给你凉点水在壶里吧。”
“没关系,”虽然为时已晚,顾妍还是任由她把毛巾敷在自己手背上,“你不用抱歉,原本你能收留我我已经很感激了,应该是我对你说抱歉。”
顾妍的声音很好听,像深谷的脆铃。韩雪茗恍神片刻,心道这人真是好客气,客气得她都不知道回什么话。
于是她干脆没接话。
延迟的冷敷对手背的红痕毫无作用,过了好久还是原样。韩雪茗翻了翻家里的药箱,发现多半都过期了,所幸一次性做了检查,收拾出一桌过期药,全部扔进了垃圾桶。她拎着装满的垃圾袋换鞋准备再次出门,临走前说:“我出去给你买烫伤膏,顺便买点菜,你晚上有什么想吃的吗?”
这人中午也没吃饭,应该很饿吧。
顾妍说随便,嗓音仍旧轻轻柔柔的,但并不软。
好嘛。韩雪茗暗忖,问了等于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