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回 4

虽然表现得不明显，头一回把陌生人带回家住，韩雪茗多少有点不习惯。陌生人亦步亦趋，倒没有想象中的拘谨。
韩雪茗进门放下东西，洗手后去打开空调，回来看见陌生人还杵在门厅不动，有些奇怪。
“你站这干嘛？”
女生眼睫颤了两下，尚未说话，韩雪茗一拍脑门，记起刚才一路上都是自己拉着她走。

对不起，忘了这人是瞎子。
韩雪茗去空荡荡的鞋柜里看了一眼，多余的拖鞋只有一双，是慕羽漠留下给她伪造不单身女性居住环境以便防身的。
她把这双崭新的拖鞋拿出来，问女生：“只剩男士拖鞋了，你能接受吗？”
女生说能。
韩雪茗递过去，又把手借给她扶着换鞋。
厨房的水槽边还搁着洗菜篮，篮里放了两个没洗的苹果，水龙头有点漏水，一滴一滴全落在苹果上，把果皮打得红润光泽，像涂了层蜡。韩雪茗顾不得处理它们，跑了半天路的她只感到口渴，几杯水下肚，凉水壶已经见了底。她又拎起热水瓶往凉水壶里倒满，早上烧好的水派上了用场。
她捧着凉水壶往客厅走，其实也就两三步。厨房和客厅都很小，两处空间连在一起，省去了餐厅的位置，餐桌堪堪挤在交界处，平时需得将四把椅子全部推进桌下才不会绊脚。
三天内被绊过不下十次的韩雪茗深有体会，并每每疑惑从小养尊处优的父母早年是如何受得了这种居住环境的。
老房子唯一的优势是朝南，但不出太阳的时候和北面一样阴郁。客厅没有落地窗，光线时常只进一半，最大的窗户在父母曾住的大卧室，窗外对着树影和天空，视野还算不错，其余窗户都很窄。房间逼仄而潮湿，设施大多老旧，墙角印水掉漆，头顶还挂着年代久远的白炽吊灯，看起来摇摇欲坠。
想来想去，她都想不通，于是放弃了思考。
她没有问女生要不要喝水，径直走过客厅去了自己房间，打算把前几天堆积的衣服洗一下。
女生被她领到沙发里坐下之后，一直很安静，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脊背笔直地挺着，坐姿端正得像第一天上课的小学生。
韩雪茗没怎么在意她。
洗衣机尚能运转，程序也还齐全，就是噪音有点大。她先把那日沾血的短袖和裤子放盆里倒温水泡着，手动处理了一下，才和别的衣物一块儿丢进滚筒仓里。和父亲生活的时候她开始学洗衣服，父亲教她温水除血迹效果最好，说是以前母亲告诉他的，果真不假。
老化的机器转到一半，声音像挖土机一样震天响，连韩雪茗这样耳背的都受不了。她从厕所里钻出来，关上门，走到客厅沙发边坐着歇歇，正好坐在女生身侧，隔了约半米距离。
女生这时碰了碰她的胳膊，似乎有话要说。
韩雪茗看见女生的嘴唇一开一合，却不知说了什么，太阳穴不自觉地发胀。
为了防止自己的声音也淹没在巨大的机器声浪里，她往女生那里坐近了些，凑到对方耳边：“我听不清，你等会儿再说。”
女生慢慢点了点头。

等衣服挂上阳台，天已接近全黑。浑浊的乌云仍在继续缓慢地飘动，夜幕被不断撕开新的灰色口子。
韩雪茗晾完衣服，终于听清了女生要说的话：“我睡哪里？”
韩雪茗着实愣了好一会儿。
女生问了个好问题。
老房子是两室一厅，除了她的房间外只剩父母的大卧室空着，把大卧室给一个陌生人住似乎不太合适，但如果让女生睡自己的小房间，自己也睡不惯大卧室的床。
二者权衡，还是选择让女生睡大卧室。
这时韩雪茗想起床板上只有床垫，床单被子早被父亲收起来了，许是怕落灰。
女生表示自己可以只睡床垫，让韩雪茗大为吃惊，心想这人要求未免也太低了，是不是只给张光秃秃的床板也能淡定接受？
她下意识努着嘴摇头，又反应过来对面的人看不见，便开口说：“不行。”
女生愣了一下，似乎没明白她的意思。
韩雪茗没再说话，把她丢在沙发上，自己跑去父母房间准备找一找床单被收在了哪里。
大卧室的推拉窗还半开着，浅褐色的印花窗帘被热风吹得轻微摇摆，韩雪茗过去将它们关上，转头打开了壁橱，搜寻一番无果，目光又落在壁橱上方嵌入墙里的储物柜。那排储物柜和壁橱几乎是一体的，应该是过去父亲请人来手动打的，自她有记忆以来就经常看父母从里面上上下下搬换季的衣服。
她回忆着儿时的情景，去客厅餐桌前搬来椅子，踩着它去够储物柜。床单和被套果然被整整齐齐地码在中间一堆——最上面压着被芯和棉花胎。
往外搬动的时候，韩雪茗差点没站稳从椅子上摔下来，幸而只晃了两下，重心又找了回来。她定定神，往下一瞥，坐在客厅的女生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房间里来，扶了她一把。
女生的手轻轻箍在她的腰上，说了句小心。
韩雪茗抱着被芯和被套小心翼翼从椅子上踩回地面，把东西摊在床垫上，吁了口气，转头上下打量女生。
“你方向感……比我想象的好？”从客厅到这竟然没撞头。
明明刚才还需要她扶着才能走。
女生沉默片刻，说：“靠听觉能稍微适应一点环境，但适应过程很慢。”
“哦。”韩雪茗眨了眨眼睛，转身去铺床单，在装被套的时候陷入了困局。空调被体积不大，但被角塞进去后窝在一起抖不开，她一个人力气不够，于是过去戳了戳站在旁边的女生。
“你帮我捏住这两头。”
啪的一声，被子终于平整。
拾掇完卧室，韩雪茗回厨房准备晚饭，终于将两个被冷落的苹果洗干净摆进了盘子。洗菜篮里重新扔进一把菜秧，水花四溅。
水龙头开始哗哗作响，伴随着灶台的点火声，热气重新蒸腾上来。

一夜无事。
次日早上，韩雪茗被一连十个手机闹钟震得终于清醒，爬起来一看，七点半。
今天是母亲的葬礼。
韩雪茗洗漱换衣后，见隔壁房间始终没有动静，就推门进去，打算把床上的人叫醒叮嘱几句话——她不在的时候别开门别乱跑之类的——看到床上蜷缩成一团的身影时她打消了念头。
女生乌黑的长发披散在枕边，刘海歪向一侧，呼吸平稳，双人床把她的身子衬得很小，仿佛缩了水，再加上她侧卧蜷曲如猫一般的姿势，整个人几乎要缩没了。
韩雪茗看着她莫名觉得可怜，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何会有这种感觉。
总不会捡了个流浪汉回来吧？
她蹑手蹑脚出了房间，带上门，拿了包去换鞋。
七点五十三，表姐说七点五十来接她，手机上还没有电话来催，但估计要等急了。
出门的时候她短暂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钥匙往逆时针方向多转了一圈，将门上了锁。
这样就算她真的捡了个小偷回来，偷了东西也跑不出来，除非跳窗——她家住三楼，跳下去非死即残，不会有小偷舍得付出如此代价，何况这个女生——韩雪茗这么想着，对自己想当然的保险措施十分放心。
她匆忙下楼，看见熟悉的黑色别克换了个新的位置，停在了另一棵树下。披了西装外套的副官正倚着车门看手机，脸上平平淡淡，丝毫不见赶时间的慌乱神情。
“雨惜姐，”韩雪茗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跟前，“不好意思，起迟了。”
副官眼睛从手机屏幕上挪开，扫了她一眼：“不急，你姐说八点半到公墓，开过去差不多。”
“表姐已经在那了吗？”
副官点头，收起手机替她开后座的车门：“她和慕夫人先去，有不少事要接应。”

葬礼现场宾客如云。
若非亲眼所见，韩雪茗还不知道自己母亲这么受欢迎。
映入眼帘的除了人还是人，花圈几乎被挤出了视线，她被什么人拉住手说话，又被什么人抱了一下，介绍了好多乱七八糟的家族和人名，一一握手，最后被糊里糊涂地推到队伍前端，看到了父亲。
父亲浑身带着风尘仆仆的味道，听说是急赶慢赶从机场过来的，正在整理胸前的领带，整理完抬头看见她，招手让她过去站在他身边。
站了片刻，韩雪茗悄悄回头四下观察，全是不熟的生面孔，却不见表姐的身影。
她转回来，扯了扯父亲的袖口：“不是说姐姐也会来吗？”
姐姐这个称呼从嘴里吐出来，产生了一瞬间的怪异感。
“嗯？”父亲从沉重思绪的泥潭中脱离出来，想了想，“哦，羽漠跟我提过，今天会带她来，应该过会儿就到了吧。”
父亲对这个孩子显然不太上心。
“爸你没见过她吗？”
“她还小的时候见过，后来在一场事故里走丢了，一直找不到，我们都以为她早就不在了。”
韩雪茗这下明白从没听说过这个姐姐的原因了。
不过到底经历了什么事故？
还没问出口，余光察觉到身边多了一个人。她转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黑色套裙、个头略高于她的女孩子已经被慕羽漠牵着从后方走到了跟前。女孩长着一张白净的脸，气色有些虚弱，但一双荔枝眼饱满圆润，闪着水光，娇俏异常。
“姨父，雪茗，”慕羽漠先后和他们打了招呼，把女孩往前推了推，“初妍我已经接来了。”
父亲的表情看不出变化。他淡淡点头，伸手去握女孩的手，又形式化地抱了抱她。
“辛苦你了。”不知是对慕羽漠说的还是对女孩说的。
女孩则腼腆地说了一声叔叔好。
韩雪茗本想效仿父亲先握手再拥抱，临到头觉得别扭，于是只握了手，顺势问女孩的名字具体是哪几个字。
刚才听表姐说了一遍，没听清。
女孩轻声回答：“凌初妍。凌晨的凌，初使的初，女字旁的妍。”
女孩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她，目光很专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