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139

韩恋晨有四年没见过蓝羽澜了。
亲生母亲的轮廓在记忆中模糊,又在重逢的瞬间被动而支离破碎地拼凑起来,熟悉多过陌生,让她更加无言相对。
蓝羽澜从韩老爷子对面起身走近,把手伸向她时,她没有反应过来,甚至往后缩了一下。
于是女人张开的双手微微一顿,改为单手放在她的头顶抚了抚。
“在外面一切还好吗?”
突兀的关切显得格外程式化,韩恋晨很不习惯,一时语塞,只说还好。
女人难得穿了正式的西服,领口没有挂领结,唇角的弧度平和浅淡,一双明眸永远维持恬静。她上下打量着韩恋晨,半晌说:“明年春假后回家住吧。”
韩恋晨愣了会儿,咂摸出母亲话里的“家”不是韩家而是江北玉蟾宫。她把目光移向韩老爷子,老人靠坐在沙发上,老花镜搁在一边,皱着眉头,不欲发话。
这天韩恋晨才得知自己同母异父的姐姐,病情正在加重。

韩恋晨在江南闯荡的几年,冰魄剑大多数时间跟随袁冰妍执行七剑治安维稳的任务。袁冰妍虽尚未继位,已然被默认为冰魄剑主的第一候选人——如果没有那次突发事件。
袁冰妍体内寒毒反复发作,逐渐到了影响日常生活的程度。最严重的一次在肃清任务中途急性爆发,若非被同行的奔雷家二公子擅自离区及时抢救,差点命丧当场并导致任务功败垂成。
自此不光蓝羽澜,连蓝家长老也被惊动。蓝羽澜不肯让袁冰妍短期内再参与七剑行动,无论袁冰妍如何保证自己没事,也无论境内形势如何严峻——病毒蔓延,凶险四伏,敌暗我明。
韩恋晨此时倒有些坏心眼,冲着母亲就是一句:“凭什么让我接她的烂摊子?”
母亲关心女儿,母亲需要女儿。这于她而言本该是最高兴的事。
她却并没有那么高兴。
她以为自己的语气已经平静到可怕,不曾想蓝羽澜的语气比她更平静:“你是冰魄蓝家的后代,你的义务在此。”
我已经不是了!
四年前在宫门口,你亲口说我配不上这个位置。
韩恋晨几乎想咆哮出声,嗓子眼却在顷刻间喑哑。最终她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为什么可以用这么淡的语气说出这样冷硬的话,好像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
明明早就将她放弃,现在回来找她却也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另一个孩子。
她在母亲眼里究竟算什么?
工具吗?
“除非特殊情况,七剑家族的人没有资格拒绝承担本职和顶职工作,没有人想闹到调查局和长老会强行下调动令,作为母亲,我不想置你于此境地。相信你也不想,是不是?”
蓝羽澜的声音软了几分,眼底仍是坚冰。
心脏抽动了两下,四肢毫无知觉。她费力地动了动胳膊,却不肯低头,撑住沙发边缘站起来,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对面的蓝羽澜,说自己会考虑。
韩老爷子坐在她们中间,冷眼旁观她们的对峙。在事关境内安危的大局面前,他对孙女最直接的偏爱只能用沉默表达。
碍于长辈在场,蓝羽澜没有逼得太紧,淡淡嗯了一声,算是达成了一致。母女间的对话客套而诡异。
送蓝羽澜出门时,韩恋晨支开了韩老爷子,单独陪着母亲走出一段路,停在道旁的树荫下问她:“你知道爸爸是怎么死的吗?”
蓝羽澜的脸色瞬间变了变。
她刚张口,韩恋晨却抢先一步,没给她说话的机会:“我想听真话。如果你告诉我,我就跟你回去。”

如果说所谓的调动令是虚张声势,那所谓的考虑也不过是托辞。
见过那一面后,韩恋晨断了和母亲的联系。
但年末她还是正式提交了退赛申请,换下用了四年的面具和证件,从南宫家暂时搬回了韩家。
九七年的江东盟会开了两次,第二次拖到年底最后一天,韩恋晨难得去凑了回热闹,只是没有参与比试。此时到场的各个家族和组织已经被她基本查清,不知底细也能叫出名字。
她挨个盘查式地摸索过去,尽可能隐晦地搜集有关四年前的蛛丝马迹,无论物证还是人证。
问到云家时,云老爷子在和韩老爷子交谈,韩恋晨避开二人,径直去找了云岸篱。云岸篱没有坐在看台主座,而是下来接了个电话,站在树边。他的态度显得模棱两可,摸着她的头,语气和蔼地劝她活在当下。
“前盟主死在京城,了解实情的必然只有京城那边的人,但你要想清楚代价,毕竟调查局现在已经给他正名了。”
言下之意,她所做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懂得退让,有些事少知道为妙,知道了也不要管,”他说,“过刚者易折,别学你爸。”
从云岸篱那里出来,韩恋晨迎头和云筱落擦肩而过,若非被对方拉住,差点没认出来。
“听说你妈妈那个私生女身体不行了,要让你回去接任冰魄剑主?”女孩穿着崭新的格子裙,扎了两根羊角辫,脸上洋溢着轻蔑和嘲笑,神色毫不避讳。
韩恋晨没有回答,扭头就走。
云筱落在背后喊住她。
“你知道你回去要面对的是什么吗?”云筱落绕回她跟前,“不会傻到以为他们真的只是好心让你继位吧?”
“谁说我要继位了?”韩恋晨毫不客气地呛她。
云筱落被她噎得说不出话。
“落落!你在和谁说话呢?”此时远处传来呼喊声。
云筱落僵了一下,转身对着另一个方向拢起手回应:“灵杰哥哥,我马上过来!”
她又看了韩恋晨一眼,兀自跺了跺脚,丢下话跑远了。
“你爱信不信。”
不会有人在事前相信预言。
否则预言就是假的。
韩恋晨在韩家一直待到过年前,学业停滞了大半月,日子逐渐不那么奔波,但牵挂繁多,心绪也安定不下来。由杨伊凡陪着办完转学手续,简单收拾了点行李,她订了一月底的票,坐上了飞往江北的航班。她没有急着去京城,而是按照情报上的地址去了地界边缘的科技城。
那里原本是城郊密云区边的一片荒地,自晏清九十四年起被政府征用,开发为高新技术区,除调查局研究所外,京城大部分的研究基地都以此为中心建立新址。
她不接受母亲的要求,不意味着手头的调查不继续。
何况母亲当日的回答也稍许给了她新的提示。

“你爸生前留过话,誓死守护麒麟血玉的安全。”
“为此他拼死从调查局手里夺回了一部分本属于我们对血玉的知情权。”
“没夺回的另一部分,或许和一项研究有关。”

『有些东西在世界上是唯一的。』
『并非只有一个,但只能有一个。』

有关麒麟血玉的传说自古流传,且永远持续,像一座不倒的丰碑。
继五年前魔教叛乱,血玉被传落入魔教手中后被七剑和调查局合力夺回,三年前岳杨案后,传言的说法变成血玉再次流落在外。而今说法又翻三番,有说血玉的遗失导致了腥风血雨,各方势力不是在争抢就是在研究制造血玉之法,也有说血玉还在京城博物馆内,但其本身导致了世道不平,各方势力都在想方设法将其碎骨粉身。
似乎每个人都能对这块玉头头是道,却无一人真正亲眼见到过它长什么样,在什么地方,不失为一件可笑之事。
“造神是人类最热衷的传统之一,”男人从通道进入馆藏厅,身后跟着秘书,他背着手,缓缓踱着步子靠近中央的玻璃展柜,仿佛只是在进行一场悠闲的散步,边走边喃喃出声,“也是控制他们自己最有效的方法。”
他停在展柜前,凝神盯着被昏暗灯光照得边角圆润的展品,半晌露出舒心的笑容。
“唯有这样,才能更接近它。直到伸手就能触碰到它。”
身后的秘书始终半低着头,并不接话。
男人也不回头,就这么兴致盎然地望着展柜,像在观赏一件艺术品。
“我说得对吗,小容?”
小容沉默了一会儿,眼皮微抬:“局长,您心情不好?”
“哦,”男人的表情有些惊讶,“何以见得?”
“鸣商阁的研究进度快于我们。”十分钟前刚得到的消息。
“我倒不担心这个,”男人啧了一声,“顾弦一个草根爬上来的医生当年既能混到黑白通吃,想来能力远比我想象中的强,他的儿子自然不会差到哪去。这很正常。”
“那我们什么时候出手合适?”
“急什么,他们皮毛还没捣鼓出来。还早呢。”
小容明白了他的意思:“那就让林小姐继续盯着。”
“嗯……”男人点头,“抛开别的不谈,雨惜办事我还是放心的。”
“您改变主意了?”
男人笑了笑,不置可否:“她得感谢自己命好,知道得没有慕羽漠多,这样即便她的血液检测与温家人不一致,利用期限也还能延长一点。”
“局长可曾想过,为何林小姐的血液检测会毫无反应?难道她并非温家所出?”
“有这种可能。但无论如何,她作为温家人的价值已经不存在了,”男人说,“她现在的价值,只是武器。”
小容垂眼听着,不再发话,只以无声作附和。

『你害怕被利用吗?』

晏清一百零三年的林雨惜在和慕羽漠的谈话中给出的回答是:“害怕。”
她接着说:“怕的不是自己受伤,而是被当做伤害周围人的借口。”
晏清九十八年的林雨惜说不出这种话。

晏清九十八年春节前夕,科学城丝毫不沾染主城热燥的氛围,寒风所到之处,只有冷清味更甚,入目皆是机器与玻璃瓶罐繁忙交错的剪影。
清晨天还没亮透,林雨惜走进鸣商阁基地的大门,像往常一样开灯检查各个房间的电路和仪器设备,回到大厅时碰到刚来巡视的顾南竹,打了招呼。
员工陆续掐着点到班,由底楼往实验室的通道一时变得拥挤,没什么人说话,但窸窣的嘈杂声不断。皮鞋哒哒敲着地砖,几乎撞在一起,刚披上的白外套在空气里摩挲作响。
完成晨检工作后,林雨惜一直靠在前台,睁会儿眼闭会儿眼,打算等几波人上楼后再去搭乘空的电梯。
过了几分钟,伴随着脚步声,一个盖了盖子的纸杯横在眼前。林雨惜定睛,路过的李媛买咖啡的时候顺手给她带了一杯。
“雨惜姐,又没睡好?”李媛注意到她眼角略有些发青,很是关切。
“考试周,没什么。”
“尽量不要熬夜呀!我也快期末考了,天天回去赶作业,背书,可烦了!阿宣哥哥还不准我熬过十一点半,”李媛感同身受,“要不要我跟顾大哥说一下,让你今天早点回家?”
“不用,最近阁里本来就忙。”
李媛想了想:“确实,这两天还有一批新人要来。”
两人没说几句就分开各自干活去了。
林雨惜捧着咖啡进入电梯,按了楼层和关门键。李媛则拿着手里的名册和笔边看边往远处蹦蹦跳跳地走,走到门边差点迎头撞上一道人影。
“你好,请问……这里是鸣商阁对吧?”
电梯门合上的过程里,林雨惜依稀听见一个声音在询问,正如她无数次听到过的一样普通。李媛回答的时候嗓音清亮,带着一丝小女生的俏皮,像化在舌尖的蜜糖,和询问的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啊……哦哦,你是新来的吧!”李媛接过对方递来的证件瞅了一眼,眨了眨眼睛,嘴角微弯,“你比我还小诶……韩恋晨,对吗?”
新员工来来走走,不是什么稀奇事。
林雨惜本来盯着楼层显示屏的数字,心无旁骛,没太注意电梯外的对话,直到那个名字被李媛标标准准地念出来,顺着风飘进她的耳朵里。
韩恋晨。
她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电梯门即将在话语的尾音中闭紧,林雨惜突然伸手按回了开门键。
“让她顺路跟我上去吧,”她微微提高了音量,以便不远处的李媛听清,“我带她去顾先生的办公室报道。”

当不想要的联系并未如愿拆解,反而冥冥之中更紧密地缠绕在一起。
是利用的开端,亦是被利用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