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回 3

慕羽漠不提,韩雪茗几乎忘了自己的家庭背景。
她的印象里,父母早就离婚了是不错,但从没听过他们是二婚的说法。
父亲韩萧明和母亲蓝羽澜是家族联姻,感情不深,两人离婚的时候她小学刚毕业,据说还是提前约定掐好的日子。一家三口吃了顿饭,氛围异常和谐。临走前母亲还抱了抱她,要她好好学习,乖乖听爸爸的话。

她被判给了父亲,此后很少见到母亲,除非逢年过节父亲带着回N市见几面。到了高中以后,学业繁忙,父亲的工作也越排越紧,便压根不回来,渐渐丢了这个习惯。
直到今年七月。
电话是6号中午打过来的,当时她刚考完期末最后一门概论,父亲告知她母亲前一天夜里去世了,他刚得知消息,让她这几天买票回去,自己在外出差,会晚到几天。
父亲匆匆嘱咐几句便挂了电话,留下她独自举着手机愣了好久。
母亲这一走确实走得突然,韩雪茗甚至没来得及问清母亲到底得了什么病,感到很意外。并且意外大于难过。
母亲连50岁都还没到。
她对母亲并非毫无感情,只是分别太早,感情日久也淡了。
近几年曾听父亲提起母亲为了工作忙于奔波,几乎没有歇下来的日子,想来除了突发性事故,也只可能是积劳成疾。
但话说回来,她还是头一回得知母亲在父亲之前有过一任丈夫,并且还有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会比她大几岁?长什么样?为什么之前从未听父母和周围亲人提过?
萦绕在她脑中的问题接连不断,每一个都让她好奇心作祟。

医院里的人是在7月11号醒来的。
自打替这人办手续交过费用的那天起,韩雪茗每天都不厌其烦地往医院跑一趟,生怕她不声不响醒了跑路,留下自己一个冤大头——重症监护室住一天就要上千,可不是盖的。
女生从床上艰难地撑坐起来时,韩雪茗刚推门进来,看见她正欲伸手拆额前的纱布,吓得连忙上前阻止:“等等。”
医生还没说可以拆,拆了万一出了什么事,总不会还要她来担责吧!
韩雪茗刚抓住那女生的手腕挪开,就被女生一招反扭住了胳膊,语气漠然地质问:“你是谁?”
女生下手一点不轻,一如初见那晚的狠厉,扭得韩雪茗差点哇哇叫痛——她最终没叫出来,只“嘶”了一声,又不敢用劲甩开女生的手,怕力道不当反让对方伤上加伤,只能顺着女生扭的方向背过身调整站姿,慢吞吞地回答:“我是送你来医院还给你交了医药费的路人,你能不能先放开我?”
好心没好报。韩雪茗不满又无奈。
女生的动作一顿,依言放开手。
“对不起,”她的声音转瞬温和下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韩雪茗转身重新面向她,满腹狐疑。
女生前后反应判若两人。
“前天,哦不,大前天晚上你为什么会倒在我家小区门口?”韩雪茗问,“而且你随身都不带手机的吗?我没法联系你家里人,也不知道你叫什么。”
女生一脸茫然。
“我不知道。”她低声说着。
“……”韩雪茗犯愁地皱皱眉,又问了一次,“你说什么?”
“我不记得了。”女生的声音大了些,多了一丝恐慌。她再度伸手想要拆眼部层层叠叠的纱绵,又被韩雪茗拦住。
这回女生没再出现激烈的反抗行为。
“叫你别动了。”说着韩雪茗转身往外走,却被身后的人扯住,迈不开步子。
“我去喊医生来,他说能拆你再拆。”
女生仍不肯松手,固执地拉着韩雪茗,轻声确认:“你登记的时候用的是谁的身份证?”
“当然是我的,”韩雪茗凑过去费力听清,觉得她在说废话,“我要是有你的证件,还会问刚才的问题吗?”
女生没再出声。韩雪茗便出门找医生去了。
医生很快过来检查,随后准许了拆绷带的请求,又把后续注意事项说了一通,施施然离开去了别的病房。
窗外又下起小雨,淅淅沥沥,潮气翻来覆去。韩雪茗把视线从玻璃窗上收回,落在随身斜挎的包里,五折伞安安稳稳地躺在里层。她放下心,刚抬起眼皮,手又被床边的女生摸索着抓住,对方的语气有些无助:“你要去哪?”
“回家。”
“你能不能别走。”女生却这么说。
拆了纱布的双眼灰白而浑浊,紫黑色的疤痕还挂在眼角,着实可怖。她徒劳地眨了眨眼,肩膀微微发颤,韩雪茗感觉到她的手心被汗浸湿,愣了片刻。
“在你还清费用之前,我每天都会来。”
女生攥着她的手紧了几分,轻轻摇头:“我不要住这里,我可以出院了。”
韩雪茗虽然奇怪但没有多问:“那你现在就转给我吧。”
话一出口,两人都察觉到不对。
韩雪茗上下打量女生,又环顾病房四周,反应过来她现在面对的是一个记忆缺失并且身无分文的盲人。
韩雪茗顿时生气起来。
“你说不要报警,”她语气冷淡,“那天晚上你自己要求的。”
其实这种情况,交给警察处理比任何人帮忙都有效吧。
女生嘴唇开合,又说了句什么,字符断断续续飘进耳朵里,模糊不清。
异样的感觉愈发强烈,韩雪茗将右边的助听器从耳中取下,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
那天晚上她第二次被绊倒时,右耳的助听器被震落在地上,摔出了故障。
难怪这几天听人说话总是听不清。

阵雨止息。
韩雪茗从医院出来,打电话给父亲,得知保修期可能已过。她想起保修卡也落在学校没带回来,干脆没回老房子,直接扫了辆共单,导航去了集庆路上的一家助听器分店自费维修。
这笔账也被她算在了女生头上。
回家的时候她特意绕回桃叶渡后的巷子,把车停在路边,重新走了遍那天的夜路,可惜什么也没发现。
没有遗落的手机,钱包,证件等物品,甚至连后门附近的血迹也不复存在了。
白日里的青石小巷依旧一片静谧,矮房檐角下仍在无声滴落雨水,行路人的脚步声比晚间稍许杂乱了些,大多是从桃叶渡穿过前往夫子庙的零散游客。
韩雪茗慢慢地踱着步,从后门一直走回文正桥,桥上除了被贴上违停罚单的汽车,只有遛鸟的大爷们数十年如一日地驻扎,三五成群吆喝着坐在路牙边下棋。
桥下的河水则在来往的桨声里泛出雨后特有的臭味,经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