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回 2

梅雨季走不干净,雨水当夜又断续落了几场,整个城市被来回冲刷,闷热却怎么也洗不掉。
韩雪茗一直睡到早上十点,醒来头顶的吊扇还在低速旋转,后背的衣服被薄汗轻轻黏着,异常难受。从床上爬起,打开手机发现一串的未接来电,密密麻麻,让她一阵眼花。

排在最上面的是空调维修的号码,她昨晚刚拨过,存了备注。老房子的空调久不使用,打开有点缺氟,内机还嗡嗡作响,她翻了好久才从底层抽屉里找到父亲以前常用的电话簿。父亲有手写号码的习惯,过去家里买了什么电器,都会把商家的售后电话逐一记录,留作备用。即便过了保修期,花点钱也能叫人过来处理——不过得多催几回。
令人意外的是,这次维修师傅的效率出奇的高,只隔了一夜就打来问何时上门,韩雪茗想了想,叫他半小时后就可以过来。
定好维修的时间,她往下滑,发现了一长串相同的号码,分别在早上七点、八点、九点打过,但她调了静音,自然听不到。她回拨这个号码,竟然是红十字医院急救室的前台。
对方报了几个数字,问是不是她身份证的尾号。
她说是。
“韩女士您好,是这样的,昨天晚间您护送到我院救治的一位病人……”
韩雪茗心头咯噔一声,记忆闸门蓦地打开,想起似乎是有这回事。
昨晚她在小区后门发现一个流血昏迷的人,把那人送去医院又糊里糊涂地连签了好几个病危通知书,折腾到快零点才回家。
“额,她……”韩雪茗不知道怎么接话,“她怎么样了?”
“病人已经抢救过来了,但状况尚不稳定,还没有醒。现在需要您过来办一下手续。”
“……手续?”
“手术和重症监护室的手续和费用,您看您什么时候方便呢?”
韩雪茗下意识想拒绝。
她并不是家属,昨晚只是情况紧急没人签字,那人又拽着她不放,她才一时心软说自己是对方的远房表亲,帮忙签了字。
护士却称当时登机信息用的也是她的证件,如果她一直拖延不来办理,医院可能会中止治疗把病人强制挪出病房,后果概不负责。
韩雪茗本想让她打110交给警察处理,又不好直接说自己冒充了家属,转念思及昨天那人威胁她的话,只得先答应下来,一边答应一边在心里暗骂医院认钱不认理。

维修师傅十一点才风风火火地背着工具上门,一边检修空调一边吐槽工作之忙,说近来空调坏了的人家数不胜数,天天接单跑断了腿。
韩雪茗站在旁边,陪着呵呵笑了一声,没怎么搭话。她不擅长。
“你这个是漏氟了,以前修过没有?”
“什么?”她没听清。
师傅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
她揉着耳朵,轻轻按了按耳垂。
“小学毕业那年好像修过一次。”
她记得这台空调是父母结婚时买的,质量很好,一直用到现在都没换过。
“小学……”师傅扭头瞅了眼身后的女孩子,不由好笑,“你多大了?”
“我上大学了,大二。”
“那是好多年了哦!怪不得看这款式都和现在的不一样……你家里人呢?”
韩雪茗沉默片刻,腼腆地回答:“工作忙,没有寒暑假。”
师傅叹了一声:“和我们一样。”
说到这里,韩雪茗才蓦然想起今年回N市的直接缘由。
她的母亲去世了。

空调修好已接近正午,韩雪茗出门前洗了把澡,换上纯白的短袖,为了避免蚊虫群殴穿了长裤,包里还塞了小瓶的风油精。
低气压的环境让人既窒息又倒胃口,她实在没什么想吃的,就在便利店拿了个三明治,一路啃着往医院走。
红十字医院是离她家直线距离最近的一家医院,穿过淮清桥,从致和街抄近路,要不了十分钟就能走到。就诊水平或许比不上市立医院,但耐不住它近,韩雪茗昨晚也没想太多。
她从住院部进去,拿着身份证和银行卡办了手续,交钱拿了报销单,按照护士报出的房间号找过去,隔着玻璃窗看见了躺在床上的女生。
洗去鲜血,从深不见底的黑夜中脱离出来,女生的脸在日光笼罩下像一尊名贵的瓷器,肤色如雪,洁白而光滑。
眉黑而细,鼻梁纤巧,唇若朱樱。
是个美女。韩雪茗默默在心里评价,有些惋惜——除了眼睛。
难怪昨天她猜疑女生把自己按在地上时,目光并未与她对焦。刚才她去见主治医生,医生告诉她女生的眼睛此前曾受高温炙烤,已经被熏瞎,且右眼又被利器划过,难以治愈。
此刻女生的眼部被缠了厚厚的纱布,遮盖了紫黑的伤疤和裂纹,倒显得这张脸完美无瑕。
韩雪茗想到昨晚女生对自己说的半带威胁的话,对这个女生的身份愈发好奇。
“不许报警。”女生只说了四个字。
为什么不许报警呢?
韩雪茗抿了抿嘴唇,把手中吃完只剩外皮的三明治包装纸窝成一团,站在垃圾桶前犹豫了几秒,将它丢进了“可回收”。
打120应该不算报警……吧。
她转而弱弱地想着。

当事人还没醒,韩雪茗待在医院也起不了作用,于是很快走了出来。
没走几步就接到了表姐的电话,问她在哪。
她这才知道表姐已经到她家门口了,忙不迭地应着:“我中午在外面吃饭的,马上回来。”
午后的天空阴恻恻的,一会儿又莫名出了太阳。韩雪茗挂了电话,顶着日头沿原路返回,几乎一路小跑着回到桃叶渡,正瞅见表姐的副官站在树下指挥一辆黑色轿车挤进窄小的车位——黑色别克,正是她昨天坐的那辆。
“退,退,再退一点点……行了。”
车停稳了,引擎盖上树影婆娑。从驾驶室推门出来的果然是表姐慕羽漠。
慕羽漠见韩雪茗一手还遮在额头上方,活像只猴子,便笑她:“怎么不带伞?”
“忘了,”韩雪茗干巴巴地回,“姐你怎么来了?”
“雨惜说你不要住酒店,非要回这里,”慕羽漠仰头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老式小区,示意副官开后备箱,“这些年姨父也不怎么住这了,东西难免不齐全,我送些过来给你先用着。”
“哦,谢谢表姐。”还是干巴巴地。
老房子里的日用品确实稀缺,她本来下午打算去超市买点,慕羽漠倒正好解了她的难。
慕羽漠跟这个表妹不是很亲近,但还是走过来揉了揉她的头发。
韩雪茗则觉得自己的表姐不像初见时看上去那么冷淡。
上楼进门后,韩雪茗突然记起什么,趁着身后两人放东西换鞋的间隙,一溜烟跑进房间,把沾了血还未处理的包和衣服一股脑塞进了书柜下层的储物格。
还好慕羽漠并未进她的房间仔细查看,只大致溜了一圈,把窗帘拉开闻了闻,确认没有过重的霉味,回头出去和副官帮着收拾了客厅和厨房,把买来的碗筷、杯子、洗衣液和水果一并摆在餐桌上,末了又多留了一卷垃圾袋。
韩雪茗问起葬礼的事,慕羽漠停在原地思索半晌,只给了一个日期,让她不用担心。
“三天后,12号,”慕羽漠用眼神向身边的副官证实没有记岔,点了点头,又道,“葬礼前一天我会联系你,说一些要注意的事情,保持电话畅通就行。”
韩雪茗嗯了一声,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对了,”素来雷厉风行的年轻女人并不多做停留,只在临走前想起另一件事,随口提了句,“准备好见见你姐姐。”
“……”她什么时候又多出来个姐姐?
慕羽漠见她没反应过来,补充道:“小姨和前夫的孩子,近期线人刚找到她,葬礼前也会接她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