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桑 12

夜晚总是过得很快。
次日我去找父亲的时候,只字不提方若榆。
和方若榆的对话实在称不上愉快,但我意外地理解了她的心情。
缺爱导致了她极端的敏感,把自己包裹得像只刺猬。她缺母爱。
那我缺什么呢?

我想姨妈未必不爱她。
从这个角度出发,父亲也未必不爱我。
一切都是“未必”,一切就都得不到答案。
真不愉快。
父亲问起方若榆,我只恹恹地答:“姨父早上过来把她接走了。”
父亲又问我:“那你怎么不开心?”
“我开不开心跟她有什么关系?”倒是姨父来的时候为了方若榆又和姨妈吵了几句,让旁边吃早饭的我有些惴然。
父亲乐呵呵地看了我一眼,没再说话。
维修店的女老板接待了我们,对着我的手机一顿拆卸,左右检查了半天,嘴里嘟囔着换哪个主屏,修哪个零件。手下打杂的店员们在修别的客户的设备,她没人使唤,眼珠子滴溜溜转着,落在一旁打着游戏往外走的少年身上。
“小愚,你先别走,帮我去后面拿个东西。”
少年一扭头,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听话地去了。
女老板趁着空隙打量起我,伸手捏了捏我的脸,拢起嘴对父亲说:“前几天袭击这小丫头的人我们也在查,冲着你来的可能性很大,你最好注意点。”
父亲的表情并不意外,点了点头。
“袁家那边消息和证据昊阳都让柯宁送过来了,的确不是魔教。”
“有没有可能是几年前……”
“如果真是那伙人,说明长老会当时处理得不干净……”
我竖起耳朵听着,却抓不住重点。
少年拿了东西过来,交给女老板,眼睛盯着手机屏幕,头也不抬地往外走。
女老板叫住他叮嘱:“走路看着点,摔坑里自己都不知道!把U盘拿好了交到你哥手上,别忘了!”
“晓得。”少年还是不抬头,似乎对路况了如指掌,闭着眼睛也能走。
眼见着少年出去,我在一边乐,女老板瞅了我一眼:“你不认得他吧?跟你同辈,也是七剑。”
我听到这个“也”字,当即不乐了:“阿姨,我不是七剑。”
“行吧不是,”女老板哼了一声,指着我对父亲说,“她和阿晨真的是一个脾气诶!”
父亲沉默着,罕见地没有附和。
女老板在我脑袋上摸了两把,叹了口气,回身拿着工具开始修理被大卸八块的手机。
“不是也好,七剑没什么好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一点忧伤。

我又想起昨晚在湖心亭,方若榆盯着我问:“你想当冰魄剑主吗?”
我当时说了什么?
“不想,”我说,“可这是‘想不想’的问题,还是‘能不能’的问题?”
小姑娘嘲讽地笑了出来。
“问得好,”她恨声道,“你不就是想说我‘不能’?”
“不是,”我不爽,“每个人的能力和想法都不一样,我只是在跟你陈述所有的可能啊。”
她愣了一下。
“按照‘能不能’的标准,其实我也不能啊。在能力差不多的情况下,让更‘想’的人去当是理想状态。同理,在想法差不多的情况下,让更‘能’的人去当也是理想状态。”
我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但理想状态也不一定是现实,难道不对吗?”
方若榆杵在原地半天,声音低了一些。
她说:“我没有觉得不对。”
我反问她:“你知道自己能力不足,但你还是想的,是吗?”
“想……?”她的神色出现了一丝茫然,“我以为那原本是我的东西。”
我有点不高兴:“这我就没法回答你了。”
不过倒也正常,姨妈是现任冰魄剑主,方若榆会认为下一任剑主是自己无可厚非。
横竖我没想着去争什么,她怎么认为与我无关。
这么想着,我带着犹豫朝她又靠近了几步,郑重其事地道歉。
“方若榆,对不起,”话中意指白天发生的事,“我不敢保证自己说的话是无心的,但我知道那些话也许伤害到了你,你想推我也是情理之中,所以我还是想和你道歉。”
方若榆转头望着我,眼圈还是红的,似乎没料到我这一出。
我用极其恳切的语气和她说话,我觉得自己的诚意远超想象。
可她只揉了揉眼睛,头也不回地跑远了,没再理我。
我一个人被丢在湖心亭里,傻傻地朝对岸看。
半晌我耸了耸肩膀。
我知道她没有义务接受道歉。
凌风玦找过来的时候,我正无聊地拎着桌上早已冷透的茶壶,闲闲踱至亭角,支起胳膊微微倾斜着,把茶水一点一点倒进了湖中。
他拿过茶壶,阻止了我的“恶行”。
我没有任何动作。
奇怪的是,他没提吃药的事。按理说他应该早就发现我把药倒掉了——就像把眼前这壶茶倒掉一样。
可他只是把两颗石头一样的东西抛给我,什么都没说。
我手忙脚乱地接住,是大白兔奶糖。
我嫌弃地剥开糖纸,放进嘴里含着,没有立刻嚼。
“我突然想起来,妈妈曾经是跟我讲过那个故事的。”
夜晚凉风习习。我不知何时开口,也不知是在对着谁说。
“她和姨妈站在长亭边,她推了姨妈一下,姨妈掉进了湖里。”
糖在舌苔间慢慢化了。
我趴在栏杆边,望着天空朦胧的月亮。
背后没有声响。凌风玦或许走了,或许没走。他在不在听,我也不关心。
“最初听到这个故事,我总想着应该有一个人要被恨着,应该有一个人永远不被原谅。”

后来呢?

父亲拍了拍我,我一下子回了神。
“修个手机也能哭?”他狐疑地盯着我,我预感他下一秒就会笑出声来。
坐在我对面刚把主屏安装回去的女老板则满目凝重,怎么看也不像是要笑的表情。
她把手机递给我,我接过来开机,左右点了点,一切正常,数据也都在。
翻进相册,我的视线无意中停在几天前凌风玦帮我拍的那张树叶间的光影上。
“谢谢阿姨。”
女老板不打算收我的钱,在父亲的坚持下打折收了一半,咂嘴斥他:“就固执这一点,她还是更像你。”
末了又不无担忧地提醒:“你们自己小心,不要太相信林瑄那边的人。”
父亲点头。
林瑄?
说的是林绮君他爸?

“爸爸。”从维修店出来,走在商务中心区的马路上,我拉着父亲的手,闷闷地喊他。
父亲没有应声。
“我想妈妈了。”
我觉得父亲的手心很凉。
在我的常识里,手心是整只手温度最高的地方。父亲的手心却凉得可怕,粗糙的老茧更使得他握着我的手指恍若尖锐冰棱。
日头正盛。
半晌父亲说:“我知道。”
他的声音很淡,可我能感受到我们的心情在这一刻是相通的。
“你觉得妈妈和姨妈一直是互相怨恨的吗?”
“……不存在‘我觉得’,”父亲的态度既避讳又不避讳,“恨永远是自己的,除了自己谁也带不走。”
“恨不会延续吗?”
“会,”他说,“也可以不会。”
我把这番回答当作敷衍。
“妈妈很早之前就见过表哥吗?”我想起在凌风玦的通讯录里看见母亲的号码,于是问父亲。
“见过。”
父亲想了想,说出了一段我不曾知晓的回忆。
“风玦小时候被关在研究所,救出来后一段时间里因为局势紧张没法回到你姨妈身边,那段时间是你妈妈留在据点照看他。”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研究所”这个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