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136

晏清九十七年四月,金陵大奖赛落幕。
这个赛季南宫落继续拿奖拿到手软,本来很高兴,想着赶紧回家黏着父母显摆一番,便难得坐趟红眼航班,提前给父亲发了条消息。
回成都已经凌晨,说好接她的父亲却久久不见身影,电话也打不通。地铁停运,打车不安全,她又不想打扰母亲,干脆在机场睡了一觉,次日早上才坐地铁回家。
母亲周末没班,正在冲咖啡,厨房里到处飘着香气,见她回来自是喜形于色,拉着她在餐厅坐下说话。
南宫落环顾一圈,没看见父亲,母亲只说他昨晚接到电话,临时有事出门,得知南宫落没被知会一声就被丢在机场熬了整夜,心疼得不行,嘴上免不了埋怨丈夫两句。
“等会儿赶紧去补个觉,”母亲摸摸她的脸颊,“你爸真是,做事越来越心不在焉,有什么能比自己女儿重要?昨天也是,我问他悦儿的事他都能说忘了。”
南宫落伸向水杯的手僵了一下,几秒后面不改色地拿起来喝了一口:“怎么想起来问这个,爸不是说过妹妹一直在国外治病吗?”
“唉,这么多年没个消息,连人都见不到一面……我总惦记着。”
“你记错了,这事爸去年年底才跟你提过一遍,你忘啦?”
“没有吧。”
母亲不自觉地抚着自己脖子里的项链。
南宫落看在眼里,放下杯子挪过去安慰地抱了抱母亲,搂住她的胳膊转移了话题:“妈你是不是太累了,最近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跟我说说呗,最近我没有比赛日程,放学回来都可以陪你啦。”
随着时间推移,南宫落早就和父亲变得一样可以极其自然地对着母亲陈述“善意的谎言”,自己那个不存在的妹妹“南宫悦”便是其中之一。
为了不让母亲的精神彻底崩溃,父亲当年无奈之下选择编织了这个谎言,一骗就是十几年。事实上她的妹妹胎死腹中,出生及死亡,先天患病秘密送去国外治疗只是一个幌子。
她和父亲都清楚,时间越久,越难瞒过母亲,但除了维持现状也别无他法。
说起国外,她的思绪跳回了凌晨的一通电话。

电话是消失了一年多的慕羽漠打来的。
“你要吓死我吗,你这是换了个什么奇奇怪怪的号码?”南宫落原本趴在机场KFC的吧台上无聊地晃咖啡纸杯,辨认出对方的声音,一个激灵坐直,瞌睡都跑走了。
慕羽漠:“眼睛这么不好使还能滑冰?”
“滚呐,”南宫落把手机从耳旁拿下来,重新看了眼号码,这回认出是国外公共电话的格式,“你为什么用的公共电话啊?手机没换?微信还用的原来的号还是新号?还有你声音怎么听起来和以前不太一样了?生病了?”
声音不大,语速极快,像连珠炮。
“既然猜到了就对病人友好一点。”
“真生病了?”音量猛地升高,“你怎么了?”
“开玩笑的,”慕羽漠的语气听不出是不是在开玩笑,“跟你说个事。”
南宫落却严肃起来:“你先老实告诉我,去年突然出国又突然失联是不是有别的原因?”
慕羽漠沉默片刻:“是。”
不等南宫落再发话,她继续道:“你不需要担心我,我没事,具体情况等找到办法彻底屏蔽通话监控再跟你说,江西盟一带管得不严,但还是小心点好。我现在想拜托你帮个忙。”
“……”南宫落知道问不出结果,只得作罢,“你对我还说什么拜托……说吧,帮什么忙?”
“你下次比赛会去京城吧?”
“会啊,咋了?”
“帮我给人带个情报,”慕羽漠停顿一下,语带笑意,“提醒你说话的时候注意点,那边不比我俩私下。”
“怎么,你是危险分子不成?”她随口开了句玩笑。
“差不多。”
发小的声音轻描淡写,南宫落却大受震撼。

湘西张家界。
南宫池连夜赶来,凭盟主令牌通行,由最先观察到异象的手下领路,带人从西面一路巡视至灰色地带东南角,等发现林轩勤已是傍晚。
男人形容枯槁,几乎没法靠自己的力气站立,南宫池叫了两个人去扶才勉强把他架起来。
然而他始终一言不发。
南宫池不得已只好用上了半威胁的口气:“这块地方三方盟会都在盯着,你以为消息传出去,我一个人保得住你?”
林轩勤依旧没有出声。
但他的嘴唇轻微地动了动。
“你说什么?”
南宫池听不清,凑近他跟前,费了点功夫才弄清楚他想说的话。
“回去?你要回去?”南宫池问,“回哪?京城?”
见林轩勤虚弱摇头,南宫池的视线随着他移向身后的地界,愈发惊愕:“你要回……那里?”
南宫池走到地界前,伸了伸手,终不敢试探。
林轩勤过去两年一直待在被封印的禁区里?
他是怎么进去的?他都在干什么?
他又是怎么出来的?
一切都显得极不合理。南宫池以为林轩勤神志不清在说胡话,不愿相信,但手下昨日报告的说法又让他不得不怀疑——天有红霞,伴雷电,狂风,持续时间仅半分钟,探测到不明气流,属实诡异。
尽管心知此地不宜久留,南宫池还是延缓了撤离。救护车还在路上,他将所有人屏退至十米外,亲自扶着林轩勤问对方有没有话要告诉自己。
“轩勤,你了解我,多年前我们便不是一路人,我没兴趣管你们的事。你想说也罢,不说也罢,但你不说,到时候易家问起缘由,我只能如实交代……两年前你失踪对七剑的影响有多大,你自己明白吧?”
林轩勤半躺在南宫池的手臂上,摇了摇头,开始咳嗽,咳着咳着呕出了血。他艰难地拽住南宫池的手,终于用沙哑的嗓音说了一句话。
但他没说完就失去了意识。
南宫池只听见了前两个字。

灵泉。

“灵泉宝玉原是林家的东西。”
韩恋晨从墙头轻手轻脚地翻进后院时,温辰睿正在通电话。院门微掩,隔着一层细纱,客厅传来时断时续的言语声。
她没听清温辰睿在说什么,揉揉鼻子,打了个喷嚏,心里再度埋怨起一年两度的花粉季。
温辰睿拿着手机走过来,拉开纱门让她进去,在嘴边做手势问她怎么不戴口罩。
韩恋晨用口型回了一句“忘了”,随即去桌上抽纸巾擤鼻涕。
温辰睿很快结束了通话,韩恋晨问他是谁,他说是妹妹。
“你刚才说林家?林家怎么了?”
“林家前任家主回来了,”温辰睿见韩恋晨一脸茫然,补充道,“两年前无故失踪,听说是被人在湘西发现的。”
前任家主……是林欣然她爸吗?
“为什么会在湘西?”
“不知道,他被送回来已经患了重病,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信息,”温辰睿从沙发上提起外套,一边穿一边转头看她,“你怎么了?”
今天没有排练日程,小姑娘一大早过来找自己必是有别的事。
韩恋晨踌躇片刻,道:“周老师最近的状态……感觉不是很好。”
“怎么个不好法?”温辰睿一周前去她家里时,周珊并无异样。
“她晚上老是不睡觉,房间里会有来回走的脚步声,前几天我去她房间借钥匙,发现她床头还有安眠药。”
“失眠吗?是这几天还是这一个月都这样?”
“快两个月了。”
“她最近还在忙舞剧排练吗?”
“对啊,上周我还跟去剧院看了几次,她们六月有演出季,任务还挺多的,不知道是不是太忙的原因。”
“有可能。”
“上次在剧院,我听见舞团的人私下说,周老师以前的水平是有希望最先升首席的,但不知为何她突然辞演,后来退团了很久,没恢复过来,就转而去做了指导老师。”
“此事我倒没听说过,”温辰睿沉吟,“不过老师她……”
他忽然止住,不再说下去。
韩恋晨:“怎么了?”
温辰睿摇头:“想起了另一件不相干的事。老师跟我提过,她有个朋友……也是肃清行动的受害者,那个朋友的死对她打击很大。”
“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
“她没说,”温辰睿顿了顿,“你觉得和她最近失眠有关?”
“应该不是,我翻了剧院名册,近十年的舞者里没有死亡记录。”
温辰睿有些好笑:“说不定并不是舞者呢?人的社会关系那么复杂,舞者的朋友未必都是舞者,很可能来自四面八方的领域。”
韩恋晨觉得有道理,意识到自己狭隘了。
她打住了话头,见温辰睿像是要出门的架势,便巴巴地盯着他看:“你要去哪?”
“有事要查。”不用明说,韩恋晨自然知道他在查自己家族的秘密。
“我能跟着你吗?”
“我劝你不要,”温辰睿第无数次叹气,拍拍她的脑袋,给出相同的回答,“太危险。”
“哦,”她乖乖低头,不再纠缠,“那你注意安全。”
说着她转头望了眼外面,诶了一声:“下雨了,师哥,你有多的伞借我吗?下次还你。”
温辰睿走到院门口,落地窗外层已经沾了豆大的雨点。
片刻晴云,转眼竟大雨倾盆。
小姑娘在身后嘟囔抱怨天气预报不准,他从门口拿了伞给她,在她要接过的时候往回收了几寸。
韩恋晨疑惑之际,听他叮嘱:“雨天路滑,走慢点,过街看左右。”
“知道啦。”
从他这回周珊家的路线两人早都烂熟于心,但突然下这么大的雨,温辰睿当真不太放心,想了想又道:“要不你在这待会儿,等雨小了再走,走的时候帮我把门带上就行。”
韩恋晨拒绝:“一个人坐着很无聊。”
“书房里有书,你可以挑一本看。”
“不要。”
温辰睿盯着她看了会儿,把手里的伞搁在鞋架上,没再给她:“你要和我说话是吗?”
她愣愣地回应他的眼神:“随便呀。”
什么叫随便……
温辰睿哭笑不得,小姑娘水漉漉的眼睛却戳得他心口莫名塌下一块,变得无比柔软。
他改变了主意。
“你不会想看到的,”但他还是这么说,“那个地方。”
“你要去哪?”她重新问了一遍。
他没有看她,抬脚往客厅后的书房走。她跟上来,一直跟着走到贴墙的书架前。
接着她看见了平生最不可思议的一幕。

湘西无雨。
韩恋晨被温辰睿牵着一路走出结满蛛网的破败阁楼,太阳在头顶的树枝间若隐若现。
眼前荒芜的小道蜿蜒通向远处的山头,山下是一座赤褐色的宫殿。
她回头望了望背后的藏经阁,又望回前方,似乎还没缓过神来。
她为什么会知道这里是藏经阁?
“……玉蟾宫?”她的声音抖了一下,不敢置信,“不,不是……”
“这里不是京城。”
温辰睿开口了。
“但这也是玉蟾宫,”他说,“是很久以前的,现在只剩下空架子。”
“很久以前,是多久?”
“不知道,大概……几百年吧?”
“你能穿越空间?这个也是你们家族的能力?”她瞧着他。
他做了个“嘘”的手势,静静道:“你是第一个知道这个秘密的人。”
“我会保密的,”她信誓旦旦,又央求他,“你和我说说嘛。”
“我说不清楚。”
“为什么?”
两个人的胳膊挨在一块儿。温辰睿牵着她的手心处血迹未干,黏稠的鲜血顺着他的手指流到她的指尖,却失去了温度,冰凉入骨。
“父亲并未说过家族有这个能力,这个通道是我无意中发现的,书房西面的墙可以通过蛊术与另一个空间连接,这个空间就是‘玉蟾宫’后山的藏经阁。境内不可能有第二个‘玉蟾宫’,除非这个,是过去的废墟。”
被废弃的旧址,无人之境。
“那么这里,只可能是湘西的灰色地带。”
他们从山路走下,穿过一个洞口,洞里结满了厚厚的冰,终年不化。从洞口另一头出来,便是山底。
横亘在宫殿之前的,还是那片宽阔的荷花湖,但死水无澜,湖面的荷叶也向下蜷缩着枯老,毫无生机。
“现在明白了吗,为何我说你不会想看到。”
韩恋晨许久没有说话。
她突然挣开他的手,纵身朝湖中央而去。
温辰睿并未出声,也不阻拦。
韩恋晨的轻功向来出色,即便没有坚固的支撑点,也能轻巧自如踏水而过,不一会儿就到了湖心亭檐上。
她立在檐角朝前宫远眺片刻,不知在看什么。
温辰睿沿着湖边的长廊走了几步,她复又脚下轻点,踏水沿原路返回,向他奔来。
他看见她的嘴角微微扬起。
“这里大部分的景色,我都是见过的。”她昂首,有些骄傲地说。
他也微微笑了:“嗯。”
她不经意地观察他的神色。
“其实我的童年并不全是痛苦,只是痛苦往往盖过一切。”

“我要往前走的。”

“没有人不想往前走,”温辰睿接纳了她话语中隐晦的感谢,也不否定她的说法,“但人总会被牵绊。”
“那应该怎么做呢?”韩恋晨问,“带着牵绊往前走,这样对不对?”
温辰睿静默半晌:“我觉得对。”
但很难做到。
“发现这个通道之初,很长一段时间,我无法弄清其中的玄机,于是放弃研究,把它当作一个单纯避世的地方。心情不好或思考事情的时候,我会来这里待着。”
“现在呢?”
“今天我意识到,我发现的事都不是偶然。就比如在灰色地带边界被找到的林家家主,竟然患上了和我祖父相似又罕见的病。我们家族的过往肯定和这片土地息息相关,我不得不继续追查这里。”
穿过前宫,宫门前杂草丛生,他抚上早已生锈的圆环。
“这是避开外部眼线最好的方法,但很可惜,我走不出这里。”
韩恋晨疑惑地学着他的动作,拉住圆环往外推了推,发现宫门仿佛被焊死一般,怎么也推不动。不仅如此,用劲过猛还会被强大的反推力弹出好几步。
温辰睿及时扶住她没让她摔着。
韩恋晨倒不懊丧,只是愈发好奇起来:“怎么会这样?”
温辰睿:“恐怕是结界,而且不是温家的手笔。”
小姑娘有点中二病发:“是被封印了吗?像魔卡少女樱那样。”
温辰睿不知道如何回应她。
“如果能出得去,你去哪个地方追查呢?”
他想了想:“十里画廊。”

那日韩恋晨本来想和温辰睿聊别的事,直到天黑回家才想起自己完全忘了正茬。
但她仍然很开心,她觉得自己离温辰睿又近了一步。
秘密是每个人独有的宝藏。除非涉及己身,她不会强求温辰睿分享更多秘密,但如果他主动开口,他们的距离会一点点地缩短。
父亲教她以真诚换真诚,以沟通换信任,她虽谨记着,也一直在朝这个方向尝试,却一直没能学会。
九七年她和温辰睿的沟通比以往还要频繁,达到了空前的高度。她不敢断定自己是否对温辰睿真的有了所谓“喜欢”的感情,但她自发地想了解他,接近他——假设以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女生的视角。
他们会谈到一些过往不谈的边缘话题,甚至也会谈到感情。
温辰睿给出长辈式的口吻,说她还小,不懂这些。
她反问他:“那你懂吗?”
他笑:“我也不够懂。”
韩恋晨觉得温辰睿是不够懂,不然为什么从高中到大学从来没见他交过女朋友。连她们学校里初二初三的男女生都开始偷偷摸摸成双成对了,完全像隔了一个时代。
“思想还不成熟的时候,说这个不合适。”即便这样认为,温辰睿还是问她在学校有没有喜欢的男生。
她摇了摇头,下意识脱口而出:“我喜欢你。”
她说得很真诚,说完有点尴尬。
他继续笑。
她不满地瞪着他,叫他别笑了。
温辰睿抿了抿嘴,拉着她的手问她知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她说不出个所以然,便对他的观点活学活用:“那我应该是思想不成熟。”
“不一定,但我不能替你下结论,”温辰睿说,“感情的事并非说不得,只是等你再大点,一切都会变的。你会遇到更多的人,有更不一样的看法,如果那时你还这么认为,我们才能站在平等的位置谈这种事。”
韩恋晨哦了一声:“我很快就长大了,你会等我长大吗?”
温辰睿望着她,半晌道:“会。”
韩恋晨眼睛亮了一瞬。
“还是不要啦,”她拉着他的小指轻轻握住,“长大再快也是慢的。”
浪费的是两个人的时间,那多不好。

温辰睿没有说错。
等她长大,一切确实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