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135

可所有人都在变质。

温辰睿站在旁观者的视角看九六年底的韩恋晨,幡然有种错觉,像在看九三年的自己。
浑身是血的男人倚着冰冷的水泥墙,嘴角浮现一丝惨淡的微笑,对他说:
“孩子,你被他骗了,你的父母并非被七剑所杀。”
男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摸了摸他的脸,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快走吧,走得远远的……”
说完他的手永远地垂了下去。
从那天起,持续多年坚如磐石的信念出现了第一道裂纹。
温辰睿开始怀疑一些过去从不怀疑的东西,比如一直以来接受的仇恨教育,再比如——
他的立场和归属。

在这点上,他和韩恋晨从九六年底开始渐行渐远。
同样是对七剑改观,他在努力摆脱仇恨,韩恋晨朝仇恨越走越近。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其实他很清楚,即便是同一个家族出来的最亲近的人,对立场和归属的认知也未必不谋而同。
正如他和温若颜脱离调查局那年,林雨惜却进入了调查局。
除了保证温辰睿在外时温若颜不受威胁,林雨惜的选择本身也是兄妹三人长期理念分歧的映射。
温辰睿接受易钧的说辞,认为父母被七剑害死,对七剑所怀的是切骨的,单纯的,不含杂质的仇。
林雨惜的仇是复杂的。林轩敏的身份注定了她七剑的血脉,温佑安的身份却又给她叠加了罪名,当父亲和母亲被同时判处死刑,家族长老冷眼旁观,视她为谈判的棋子,她甚至无仇可循,无人可恨。这种不可调和的矛盾最终造成了应激障碍,她不再相信七剑,宁愿抛弃自己被其赋予的一切根基也要离开。
年初温辰睿临时回京城,悄悄去医院里看重伤刚醒的林雨惜,谈到旧事,两人依旧说不到一块去。
而温若颜,知道的最少,烦恼也最少。温辰睿为了保护她的心性,早年都是一个人扛下特工队的压力,不在她面前过早透露易钧灌输的“真相”,林雨惜话少,更不在她面前多嘴。在她眼里,调查局的易叔叔在父母死后不计前嫌愿意收养他们,还允诺帮他们查明温家是否被陷害,于他们是恩人。她对亲哥的仇恨和表姐的处境都了解得不透彻,对调查局和七剑亦没有太多看法,待不待在调查局对她来说无关紧要,她只听哥哥的话,做一个安静的潜伏者——这一切也在九六年成为了往事的分水岭。

世界在不断变化,人也在变。
或许没有人能走完从一而终的路。

“是吗?”电话对面的女声轻软,“温哥哥,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啊。你不是说过会一直忠于调查局,一直追查自己家族的秘密,要为自己的爸爸妈妈正名吗?你都忘了吗?”
温辰睿沉默许久才开口:“我没忘。”
“可你食言了。多年没有你的消息,没想到你早就不在调查局了,害我知道后难过了好几天。”
“三小姐,我不是你。”
“你说话还是这么不近人情,”女孩用熟悉的语调抱怨着,“三小姐这个叫法我都听腻了,你就不能换一个?”
她笑得娇俏可爱,嗓音如铃。
温辰睿不为所动:“我们认识的时候,你从未说过自己的名字。”
“你愿意的话,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像是一个炫耀珍藏玩具的孩子,“我还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外人说过自己的名字呢。”
他婉拒:“请三小姐过好自己的生活,今时不同往日,各自保重。”
“为什么不在调查局了呢?”三小姐不介意他冷漠的态度,继续笑着,绕回最初的话题,“为什么要离开呢?你明明知道只有那里才是最适合你的地方,你离开了又能去哪?温哥哥,你确实不是我,但,我们没什么不同。”
“我是爸爸的女儿,一辈子都不可能摆脱他。他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只要他高兴,只要他肯夸夸我,哪怕他不那么爱我,做什么都是值得的,就像你为了自己家族的秘密帮他做事一样——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我们都必须从一而终,不是吗?”
“你不可能摆脱过去,你会睡不着,吃不好,你周围的人会因为你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会因为你受伤死去,你自己也不会幸福。你要一直奔波,一直躲藏,一直隐瞒,直到失去所有。”
温辰睿没再答话,将电话掐断。
时间走至九点整。

那把匕首重新回到了韩恋晨手里。
九六年的圣诞节,温辰睿询问了她的意见,从她送给自己的手工花里挑出一串蓝色风铃草,依照着模样刻在了刀鞘和刀面上。韩恋晨在桑树下亲自看着他动手,将原来的羽纹淬火削平,重新炼造。
他们还和往常一样说话,不温不火。
“炼刀也是你们家的一种能力吗?”
“算是吧,不光是刀,剑、斧、弓,但凡兵器,异曲同工,”他维持着手中的力道,“炼兵如炼玉,耗时且枯燥,需宁心静气,磨人脾性。父亲经常这么说。”
韩恋晨头一回听温辰睿提起他的父亲。
之前他总是刻意避开这个话题。
“羽纹喻翅,卷草喻尾,二方连续则喻蝶,确实和我家族的标识所出同源。我听父亲说过,他早年在江湖闯荡时,与一些帮派有过交情,也做过一些利益交换,相对应的,双方都会留下标记。”
韩恋晨盯着他手里的匕首,喃喃出声:“所以这是你爸爸和血盟利益交换的特有武器。”
“我不确定,因为这把并不是标准的云头刀,云头刀的刀刃是向内弯曲的,又叫‘反曲刀’,”温辰睿比划给她看,“但这羽纹又确实可疑,若真的与血盟有关联,被明眼人认出,你必然第一个被盯上。”
所以他才会拿走它。
他顿了顿。
“倒没想到你真的在查他们。”
韩恋晨没有说话,似乎接受了他的解释。
温辰睿再三叮嘱她往后务必更加小心,她只默默点头。
她其实很想问问他,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放不下,但还是没问出口。
她大概猜到温辰睿的父亲已不在人世,或许像自己的父亲一样死得不明不白。他的家族所背负的东西,远比她多得多。或许他也在暗中调查。
他们的处境是相似的,即使他们背后家族的立场可能对立。

半个月前,韩恋晨专门去找了次楚景笙,用自己的情报作为交换,让他帮忙解决总来河坊街寻衅的杀手。温辰睿怕她解释不清楚还暴露不宜外传的秘密,特地放下手里的事陪着她一起去,这让楚景笙看他们的眼神愈发谐谑。
最终说与对方的,只有何晓一家死亡的事实和背后肃清的动机,只字不提温家修改记忆的能力。
楚景笙很守信用,不久也如约告知她杀手已经处理,并把从杀手那里搜到的何晓手机交给了她。她在温辰睿的协助下对内存卡和SIM卡进行了检查,结果依旧一无所获。
何晓遇害当晚现场的痕迹被温辰睿留了心眼取证,包括她袖口沾上的血迹,但DNA化验结果在数据库里也无法成功匹配。当然,韩恋晨心知肚明,就算知道是谁,也无法追究。
而这个圣诞节,也是他们最后一次提及此事。在和温辰睿面对面静下心来彻底摊牌将所查到的血盟的过往从头到尾谈过一遍后,韩恋晨再也没有提过何晓的名字。她避开所有与之相关的话题和字眼,仿佛生活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人,也从来没有接触过血盟的情报。
事实上不过是回归大部分人的状态罢了。
何晓和何家夫妇的死亡没有被记入任何档案,数据库里他们的状态永远维持在“出国”。外界报道口径一致,周围人对他们的记忆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淡去,知情者也渐渐离散。
林欣然对何晓的死并不意外,之前慕羽漠向她提及何晓是李媛的推测时,她就预感何晓会遭遇不测。但她无力安慰韩恋晨,又碍于慕羽漠不在,她不知全貌,只能放由此事按调查局的意愿发展。
郑夫人得知后则心神忧惧,一病不起。郑家公子担心她的安危,将自己的公司转移,带着她搬离杭州,不知所踪。
清河坊街仍像往日一样热闹祥和,邮局的运行回到正轨。
晏清九十七年春节,韩恋晨按例回金陵,临走时去邮局检查系统和工作安排,顺便打扫卫生。晃到角落,又瞥见了那个半年没动过的纸箱。
她停下手头的动作,低头扫了眼腰间的匕首,摸了摸刀鞘。
室内一片寂静。
她想了想,将扫帚靠在墙边,抽了张纸巾走过去,擦掉浮灰,把纸箱重新翻开。
她伸出手,在接触到最上端档案袋的前一秒停住,手指往回缩了几寸。
犹豫很久,还是捏住了牛皮纸的一角。
箱子里有好几个这样的档案袋,封面都没有文字标注,封口的细线系得很松。
她把线绕开,抽出里面大小不同的纸张和照片,一张一张地看。
看完她规规矩矩地把文件按序叠好,收进袋中,封线放回原处,合上箱盖。
她站起来盯着纸箱看了半晌,复又蹲下,把它往木架底下推了推。

警署只放七天春假,楚景笙除夕前夜回家,楚灵杰正和自己的母亲在桌前拆包裹,楚怀渊在客厅看新闻。
“这是什么?”
“哥!”楚灵杰看见他似乎很高兴。
母亲则回答:“阿笙回来了啊,这些是云家寄来的,我们两边不是过年都会互相送点东西么,你来看看。”
“哥你看,落落还给我写了贺卡。”
楚景笙对云家送了什么不感兴趣,他径直走进客厅,低声对父亲说:
“何晓果然死了。”
楚怀渊没出声。
“这事和温辰睿没有关系,他跟南宫悦那天晚上是因为何晓的电话才去她家的,那通电话还没打成何晓就被杀了,除此之外他们都不知情。想来若是京城那边的意思,他们知情也没用。”
楚怀渊沉思良久,调小电视机的音量,摘下了眼镜:“易钧这人还是狠啊……”
“爸,你还在怀疑他呢?”
“倒不是怀疑,我跟易家合作之初就想过要防他,不过我和他利益一致,他目前应该还不会乱来,他若知道何晓就是李媛,做出这样的决定也不奇怪,只是比我抢先一步罢了,”楚怀渊又问,“现场还有什么别的信息吗?”
楚景笙把情况大致描述了一遍。
楚怀渊的脸色不太好看。
“看来易钧也认定了药方的另一半在她那里,”他说,“眼下他未对我透露半分,要么他没在何晓体内发现药方,要么是想独吞,故意不让我知道。”
楚景笙想到了第三种可能:“温辰睿和南宫悦会不会……”
“可能性不大。温家的人都精得很,药方哪里能瞒过他们的眼睛。若我没猜错,温辰睿对易钧早已不像过去那么信任,他既肯当面与你对话,应该尚不清楚我们和调查局的底细,要是得了药方,早就和我们交涉了,而他身边那个……”楚怀渊顿了顿,面色带着轻蔑,“不过是个小孩儿,听你形容,看见死人吓成那样,心里藏不住事,能成什么气候?”
话是这么说。
“我看温辰睿对她挺上心的,即使她本人没有价值,以后我们说不定也能用她要挟温辰睿。”
“嗯……那就继续盯着,别搞太大动静让京城那头察觉到,”楚怀渊眼下并不重视此事,只草草回应一句,心思又落回一年前的险境,气上头来,“原本我们的计划都很顺利,偏生被抓了证据反将一军,差点直接暴露,实在是可恨。”
当时易钧打电话过来把他痛骂一顿,斥他无用,他心里一口气憋到现在仍旧难以纾解。
慕羽漠并未与他们实际接触过,能拿到的证据想必只有那把匕首。
他当真小瞧了那个丫头。
楚景笙安抚父亲:“底下人办事粗心,爸你也别气了,气坏自个儿就不好了。”
楚怀渊接过他递来的茶杯,拿在手里没有喝。他定了定神,平静下来,问:“还是没找到吗?”
楚景笙摇头。
“也不知她把东西藏哪了,若是带出了国……”就更糟了。
手里的茶杯差点没拿稳,楚怀渊将其搁下,转念又寻思:“不会,按规定出境人员不准携带管制刀具,除非调查局审批。”
匕首肯定还在境内。
“血盟一日没有正式重出江湖,那匕首便徒增我一日不安。务必要找到并销毁它,不管用什么方法,去找她待过的地方,她接触过的人,给我一个一个查。”
楚景笙应下了,又道:“横竖暗杀者也死了,慕羽漠要是曝光证据,自己也得背上杀人嫌疑,说明她也没想跟我们真的鱼死网破。这招虽没除掉她,至少把她赶出境内,只要调查局那边不批准,她就回不来,也不会再坏我们的事了。”
“也是。”
“不过爸,你那毒药百试不爽,怎会对她不见效果?”
“我也不清楚是什么原因,”楚怀渊脸色阴沉下来,“我知她体质略不同于常人,可这药方的毒性是常规值的一百倍!”
普通人只需十倍就足以见血封喉,何况十倍之上又十倍?再耐毒的药人也不可能幸免。
况且慕羽漠明明和林雨惜一样被证实是重伤,应该不是没中毒。有了中毒的前提,死在手术台是分分钟的事。可一转眼第二天她却跟没事人一样,还能直接杀到总部,逼得易钧不得不中止计划。
究竟是怎么回事……

相比楚怀渊,易钧的懊恼转瞬即逝。
因为病毒已经如他所愿在境内蔓延成势。
他很快便会拥有更多的实验样本和研究机会。
一个慕羽漠算不了什么。
慕羽漠若听话,他原是想继续拿她做实验的。她是他见过的最完美的实验体,病毒在她身上失去作用,带给他的除了怨愤,更有莫名的惊喜和探究欲。
他一度以为自己离梦寐以求的成功又近了一步。
但他心知已经很难再控制慕羽漠了,这的确是他早年大意导致的结果。当这个姑娘的存在于他的威胁超过利益,再多的探究欲也失去了意义——即使杀不掉她,也不能再让她留在境内。
他需要物色新鲜的躯壳。
一个不够,便十个。十个不够,便百个。
总会成功的。
“局长。”
小容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女秘书走进办公室,关上门,来到易钧身边,俯身在他耳旁禀报:“冀州那里的消息。”
“嗯。”易钧正在翻阅文件,示意她继续。
“说是青光家的小姐染了病毒,昏迷已有数月,”小容顿了一下,放低声音,“怕是快不行了。”
“哦?”易钧皱眉,“消息准确吗?”
“我们安插在陈家的人亲自传回来的,也找医院证实了,应该不假。”
易钧陷入沉思。
半晌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他很快恢复了平静的神色,问起了别的事:“药厂那边查得怎么样了?”
“还在查,”小容回答,“您果然料事如神,病毒爆发后制药业必会再起波澜。现今雨花陆家并入研究所,已不在竞争行列中,剩下的那些领头羊里,必然会有顾家。”
易钧翻开进度尚不完善的调查名单,不紧不慢地浏览着,目光落在底部的最后一栏。
他伸出食指在那栏文字上轻缓地敲了两下,眼中兴味愈浓。
“鸣商阁。”

林雨惜从易钧的办公室出来,迎面碰到易子澈,对方关切地询问了她几句。
“伤养得如何了?我调职后好久没见你了,听我爸说你及时阻截了血盟传播病毒的诡计,还差点丢了命。”
“……”林雨惜的视线从手里的任务书上移开,落在他脸上,“那个任务失败了,只不过局长没有追究罢了。”
“哪里的事,怎么说也是立了大功,爸很看重你的,”他笑得很温和,“他是想锻炼你,不过给的任务确实也挺为难你的,换我我也会失败,毕竟之前相处过那么久,我们都把羽漠当朋友,若非她叛变在先,谁忍心对她下手?”
他眼里含着淡淡的遗憾,在她肩膀上拍了两下。
林雨惜皱眉,不怎么想谈这个话题。
易子澈以为她被勾起回忆黯然神伤,便出言宽慰:“你不需要有负罪感。”
面前女生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
“我没有。”
林雨惜反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拿着任务书神色自若地越过他走开。
擦肩而过的时候,易子澈侧头扫了眼她手里文件翻开的那页,看见一张陌生的证件照。

顾南竹初见林雨惜那会儿,她总坐在窗下核对表格。
午后的阳光照着她的侧脸,像镀了一层金色的边,从鼻尖一直延伸到下颌角。
有一瞬间,他仿佛又看见了母亲。
母亲过去也喜欢坐在窗边安静地读书。
他走近前时,她听见脚步声,转头恭敬地唤他先生。
这位新来的监督员把整理好的表格递给他过目,趁着看文件的功夫,他随口和她搭了几句话。
“我总觉得好像在哪见过你。”
她笑着否认:“先生知道我不是本地人。”
他知道。
对方的资料上写得清清楚楚。
生于冀州,双亲病故,14岁后才来到京城。
“我也出生在冀州。”
他鬼使神差地说出了自己的秘密,面对她略带疑惑的眼神,又补充了一句:“只是10岁前待在那里,后来跟着家里人来京城,没再回去过。”
“这样啊。”
“为什么会来这里?”
她似在思索。
“年前夏先生也问过我这个问题,”她的语气像在开玩笑,“京城不是天下人都向往的地方吗?”
他把看完的文件还给她:“是吗……”
“您不这么认为吗?”她反问。
他愣了一下,沉默许久,开口:“天下熙熙。”
“皆为利来,”监督员接得很利索,“司马迁的《货殖列传》。”
顾南竹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她一会儿,微微勾起嘴角:“那你觉得京城有何利可图?”
“利益是因人而异的,”她不把话说满,“您想听实话吗?我不认为京城有何利可图,但认为有,才能活着。我和普通人一样,只是需要活着。”
或许把“京城”二字换成“鸣商阁”,才是问话的真实意图。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她说完顿了几秒,噗嗤笑了一声。
顾南竹目光依旧冷淡,只是比刚才柔和了一点。
监督员将笑容收了收,抬眼看着他。
“顾先生,您不觉得您的问题越界了吗?”
“何为越界?”

越界者不分先后,不分畛域。
界限的变质来自界限本身。
隔阂消除隔阂。

“隔阂会永远在。”
年轻女人蹲在墓碑前,额头抵着冰冷的碑石,仿佛仍在依偎着什么人。
碑上的文字许久未描,字线凹槽里残缺的红色油漆显得灰暗无比。
“九七年,”她微微闭上眼睛,安静地回忆,“那时候我14岁,我第一次正视自己对你的感情,也是第一次发现……我们之间的隔阂竟然比我想象的还要深。”
“阿夜,你不信也得信。隔阂这种东西,一旦出现,就很难消失了。即使到了现在,我在离你最近的地方,也依然觉得离你很远。”

无论是凌初妍还是袁冰妍,哪一个时期的她都和凌初夜有隔阂。而且隔阂很早就有了。
只是隐藏得太深,从未浮出冰面。
直到凌初夜进入大学阶段,和同龄人一样开始交女朋友,她发现自己心里竟然萌生出强烈又莫名其妙的情绪。
后来她才知道这种情绪称作“嫉妒”。
她不再是凌初夜护送回家的唯一对象,这让她嫉妒。
凌初夜不会只陪她一个人坐车,这让她嫉妒。
不会只牵她一个人的手,不会只给她一个人买雪糕和新开的花,不会只对她一个人笑,不会只对她一个人温柔地说话。
这一切都让她嫉妒。
为什么会嫉妒?
她也不知道。
也许过去的陪伴太过自然,让她难以顺利抽身。
但对凌初夜来说却易如反掌。
九七年三月,她数着凌初夜生日那天,特地翘了下午的课溜出去找他,想给他一个惊喜。
他说过这天下午只有一节课,四点左右便会出学校。她一直暗暗记着。
她等在校门口对面的马路边,看见他搂着一个姑娘的肩,两个人姿态亲昵地走出来,边走边说着什么,姑娘笑语嫣然,他也跟着弯了唇角。
他披着深灰色的无领夹克,手里提了一个小纸袋,印着花纹,应该是姑娘送他的礼物。
情侣间的相处模式,屡见不鲜。
上一次她看见这种熟悉的模式,还是几天前在洛云泽和唐缨身上。
凌初夜带着姑娘出了校门往右转,没有注意到她。
她站在树下远远看着,扭头往反方向离开。

那个下午她没有回学校,也没有回家。
她在外面失魂落魄地乱晃,一直晃到天色彻底漆黑,又迷了路,最后碰见了下班回家的顾氏兄妹。顾南竹将他送到玉蟾宫前的十字路口,才带着李媛离开。
她头一回受到母亲的责备,因为她是个乖孩子,从不逃课。
她有些恍然。
往常遭受责备的总是韩恋晨,韩恋晨不在玉蟾宫后,她已经很久不曾听到母亲用如此严厉的声音说话。
蓝羽澜问她为什么逃课,去了哪里,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她把手插在衣服口袋里,摩挲着藏在里面一直没拿出来的小盒子,竟沉默不语。
她看见凌初夜也在。
他坐在蓝羽澜身边,安抚并揽下了自己的责任:“阿姨,是我今天去迟了,错在我。下次我会注意的。”
说着他起身,朝她走过来,拉着她上下检查有没有磕着碰着,末了又摸了摸她的脸,跟她说对不起。
她略略躲开了他的手。
她知道不是他的错。
他只不过是先送那个姑娘回家,再按时去她的学校接她。
他从不迟到,也不可能迟到。
他只是不知道自己逃了课。
更不知道自己逃课是为了去看他。
可他什么也不问。
而她此刻站在他的面前,也失去了倾吐的欲望。

蓝羽澜很快消了气,留凌初夜吃饭,凌初夜以家里有事为由婉拒。
等她回过神来,从大厅里跑出去,一直跑到宫门口,他已经走出十几米远。
她掩了门追过去,在街角拉住他的胳膊。
凌初夜转身面向她,终于开口问她今天怎么了。
他的眼神还和平常一样,关心也不似有假。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我想说说话,想要有人听,”她恨自己冲动又犹豫,“但我觉得你不需要。”
“你怎么知道我不需要?”
她并没有感到轻松或释然。
“你真的愿意听吗?”
凌初夜低头望着她,目光似乎多了几分探究,半晌还是耐心地回答:“愿意。”
他任由女生扯着自己的领带,微微俯下身来。女生踮起脚亲在他的脸颊,学着电影里的场景说了几个字。
她的睫毛微微发颤。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两秒之内。

“我永远看不透你的心思。”
“你的心里装着什么,眼里有谁的影子,想了些什么。你想的事情,似乎与我有关,又似乎与我无关。”
“可那天是你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你对我就像对妹妹一样。”
“我找不到任何理由反驳。”
女人伸手,抚过墓碑上的照片。
“我甚至不想反驳你,因为你说的话是对的。”
“当年是对的,如今再看,依旧是对的。”

清冷的夜幕下,女生僵硬的神色稍纵即逝。
她恢复了往日明艳的微笑,冲他眨了眨眼睛:“我开玩笑的,你吓到没?”
凌初夜摸了摸她的头:“还这么爱胡闹,今天又不是愚人节。”
不。
她心知这不是胡闹。
越界的人是她。
她打着哈哈,垂下眸子,遮住眼里的自嘲。往回走了几步,又倒退过来,想起有东西忘了给他。
自打几个月前,她总看见凌初夜手腕有伤,松扣的袖口下时而是淤青,时而是划痕留下的红印,以为他练剑太过拼命,又不晓得做好防护,便悄悄将零花钱攒下给他买了一副护腕。
她从口袋里摸出那个小盒子,塞进他的手里,笑了一下。
“初夜哥哥,生日快乐。”
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