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134

『那天晚上,你看到了什么?』

韩恋晨找上门时,把楚景笙问她的话一字不漏地对着温辰睿重复了一遍。
情绪没有当晚发作,隔了两天才慢慢回过味来。
周二傍晚,刚吃完饭的温辰睿听见门铃声,透过猫眼看到她,眼神有一瞬间是讶然的,但没有迟疑很久,开门让她进来。
韩恋晨已经到了学会隐藏的年纪,但在亲近的人面前效用总是难以发挥。这句话甚至没有经过太多深思熟虑,也不带拐弯抹角的试探就问了出来,一如楚景笙那天的来势汹汹。
温辰睿的神色微不可见地变了变。
他蹙了下眉:“你知道了。”
韩恋晨觉得这场对峙进行得过于顺利,但是……
我知道了?
“我知道什么?”两只眼睛对着他瞪得老大。
温辰睿不语,没有隐瞒的意思,却也不打算解释,兀自拎着凉水壶往杯子里倒水。
“温辰睿!”她很少连名带姓叫他,可见是真的生气了。
“我要是不说呢?”
“你不说,”她竟也语塞半晌,“我明天开始就不跟你讲话了!”
小屁孩的威胁气势十足,就是吓不到人。
温辰睿有点想笑,只微垂着眼,不让她看见眼中浮出更深的顾虑。
他放下水杯,方望向她:“上周比赛结束后说的奇奇怪怪的话,也是因为这个吧。”
韩恋晨听他这么说,心里有了底,此事必然跟温辰睿脱不了干系。
她的眼神渐渐变冷,仿佛结了层冰。
温辰睿记起他们刚认识不久就怀疑彼此身份的时候,也是一个傍晚。小姑娘的目光也是这样冷冷的,只是没有敌意。
今天她的眼底头一次出现了敌意。
“你到底是什么人?”
问题回到了起点。
“除了易容术,你还会什么?”她一字一顿地问,“你会操纵别人的记忆,是不是?”
温辰睿沉默着,这次他不再回避她的眼神,由她盯着。
过了许久,他开口说了一句很短的话。听起来没头没尾。
“一百零九天。”
韩恋晨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韩恋晨对温辰睿的怀疑,却不是从一百零九天前开始的。
是什么时候?
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疑点其实一直都有,只不过之前没这么在意。
两个人相处了三年,几乎无话不谈,在温辰睿面前她可以不遮掩自己背后的韩蓝两家,温辰睿也对她坦诚自己家族传承的神秘法术。她以为彼此的信任即便不是彻底的毫无保留,给出去的那部分也毫无欺骗——温辰睿家族的能力过于诡异,连倚月阁的数据库都查无此据,温辰睿不可能做到毫无保留,她心知肚明并且能够理解。
直到她在慕羽漠留下的纸箱里发现那把刻了羽纹的匕首。
准确地说应该不是羽纹,更像一只完整蝴蝶纹样的半边。
她当时恍惚了很久才意识到为何眼熟。
她在温辰睿家里看到过相同的纹样,但并不出现在相同的匕首上,而是出现在桑树下的阵法里——她担心是自己看错了,于是将匕首拿走带在身边,想着有机会对比一下。
七月中旬的某个周末,她去找温辰睿,对方站在后院的桑树下喂蚕,她待在一旁乘凉,顺便练一练早已生疏的茶艺。
茶炉上方的细烟散去后,她瞅见树冠的光影印在地面,其间似有蝴蝶飞舞,虚虚一闪又不见了踪影。
温辰睿曾经说过,这棵树是制造人皮面具的养料源头。
她蹲着观察了很久,仍百思不解,便问他认不认识慕羽漠。
温辰睿说不认识。
韩恋晨右手悄悄按在腰间,踌躇片刻还是放了下来。

温辰睿有自己的秘密,韩恋晨不打算再问。她心里做过猜测,觉得温辰睿家里可能和黑道上有联系。就算是这样,她也犯不着去多管闲事。
转念她又驳回了自己的观点,因为她不大相信自己的表姐也是混黑道的。(慕羽漠:真不是)
郑家公子叮嘱在前,韩恋晨没有轻易动纸箱里的文件,只独独拿走了匕首。匕首的做工确实精致,小姑娘对好看的事物恋恋不舍,正好自己手头也没有防身的武器,便暂时带着,以防做情报工作时遇险需要应急,没告诉任何人。
自此她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何晓的事上。
后来发生了什么?

那天晚上她看到了什么?

楚景笙的话仿佛触发了什么特定的按钮,一下子点醒了她,那一刻她想起了很多画面。
那些画面之前始终模模糊糊地在意识的角落里飘着,没有让她察觉到任何异常,甚至让她自动避开了和它们的接触。
盘旋在脑海中的疑惑串联起大半,事情的面目却没有如愿变得更加清晰。
她还是漏掉了什么。
韩恋晨平日思维迟钝,此时却被恐惧和警觉逼得敏锐起来。
记忆是一种连续相接的存在,能相接的片段不容易引起注意,引起注意的必然不连贯。
楚景笙自然不相信韩恋晨的说辞,只觉得这小孩嘴硬又心机,都这时候了还演失忆。
不过他也不介意慢慢跟她耗。
“何晓手里有我们想要的东西,她是我们一直在找的人,”他说,“监视何晓的人向我汇报,说7月29日晚上,你去过何晓家里。”
韩恋晨的第一反应不是自己去找过何晓,而是:楚景笙想要的东西,恐怕就是林欣然所说的“药方”。那么“药方”当初果然不在李思瑶手里,而是给了李媛?
可这么一来,从李思瑶那条线索找到的“药方”又是什么?
她没来得及细细消化,楚景笙接下来的话让她更加瞠目结舌。
“当晚去过何晓家里的不止你,还有一个人,”他在她耳旁低语,“是你的男朋友温辰睿。”
韩恋晨震惊之余,有些莫名:“警察哥哥,我才初一,不早恋。”
嘴上这么说,她心里猛地跳了好几下,有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往上涌。
“哦……”楚景笙表情惊讶,也不知是不是装的,“我还以为你们搭档这么久,早就是一对了。”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搭档?你认识他?”
“这点信息并不难查,但……我的人汇报上来的情况很奇怪啊,”楚景笙说,“他看到温辰睿抱着你从何晓家里出来,你像是昏过去了,衣服上还有血迹,之后里面就再没动静了。”
韩恋晨紧锁眉头,发现她记得自己去过何晓家,但之后的事却记不得。
“从头到尾他都没看到何晓和她家里人的身影,自那天起,何晓家里也再也没有人出来过,我在杭州警署当日的档案里也没找到任何那个时段的出警或办案记录。”
连楚景笙都知道的事,为什么她自己会记不得?
不。韩恋晨细思极恐。
她不是不记得,她分明是有印象的。
印象不全,但并非没有。
依照连贯性原则,唯一的可能是她的记忆出现了断层。
而出现断层的接口竟然还能重新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
以至于让她误认为,那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她的记忆停留在下午何晓来找她告别,之后跳过了那个夜晚,理所当然地过渡到何晓第二天出国。
那个夜晚的记忆被抽走了。
她的生活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极其平常地继续了下去——带着错误的认知——这个记忆空缺直到四个月后才被她察觉。
察觉的契机又是什么?

“比赛结束那天下午,场馆换了地址,离公交站有点远,我们走去公交站的时候,经过中河北路,”韩恋晨把目光从温辰睿脸上移开,开始盯着落地窗外的那棵桑树看,“她就是在那个十字路口跟我告别的。”
她像是在自言自语,试图把过去几天内所有的疑惑挨个拆解。
温辰睿依旧没有说话。
窗外正在刮风。
她喃喃:“可我应该不是在那个时候发觉不对的。”
温辰睿的说法是她从颁奖台下来就魂不守舍。
“她说我并不差,我只是经常缺乏自信,她说相信我能比她更好,相信我总有一天能获奖。”
“我一直记着她鼓励我的话,努力朝那个目标走。当我真的开开心心地站上了颁奖台,我也想到了她。”
“然后我听见她在叫我。”
“我应该是开心的,但为什么突然失去了开心的感觉?”
“我从来没听见阿晓姐姐这么叫我,她的声音很低,也不开心。”
“从那个下午开始,我频繁地听到她的声音。”
韩恋晨说着,感觉心脏猛地揪了起来。

“那天下午。”她指7月29日。
“我和她告别后去查过西北地区的货物运输记录,我应该是发现了什么,我想去证实。”
可她没有去找林欣然,说明什么?
“当晚我和你在一块儿,我们吃完饭在外面散步,不知道为什么走去了何晓家的那条路,”话语渐渐逼近了症结,“我应该跟你说了什么,然后我独自上楼,你等在楼下。”
“何晓发生了什么事,我看见了什么,你上楼时又看见了什么,我为什么会昏迷,我随身带的刀去了哪里,谁修改了我的记忆,是修改了我一个人的还是整个世界的,”越想越生气,眉眼却没有方才那么绷着了,“你打算从哪个问题开始解释?”
温辰睿一直没有开口。他平静地站在桌子边上听她说,嘴唇抿成薄薄的一条线。
倒满的水杯分毫未动,只有热气在向外流失。
“我若解释,你会相信吗?”
韩恋晨扭头看他,有点意外他会这么问。
她倒真没想过。
她会相信温辰睿的解释吗?
他这么问,是想让自己相信他,还是不相信他?
“我相不相信是我的事,但你要解释给我听啊,”小屁孩一脸茫然地回答,“你不解释,我难道不是连相信你的机会都没有吗?”
是不是她说不相信,他就不解释了?
她说完,观察到温辰睿的神色更加复杂难懂。
“雪茗,你救不了何晓。”
“什么?”
“你救不了何晓,”温辰睿停顿了几秒,“就算我告诉你,你也无能为力,甚至你会更危险。”
“为什么?”韩恋晨听到这里已经基本确认何晓就在那个晚上出事了,她的反应出奇的冷静,“不可以报警吗?”
“警署不会管。”
她愣住。
“这是肃清行动。警署会当作看不见。”
肃清行动的名字第一次以高傲的姿态出现在韩恋晨的世界观里。

温辰睿不指望韩恋晨会相信自己的解释。
“解释”这种东西本来就具有强烈的主观性和不确定性,在黑暗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他早已习惯了不解释。他厌弃这个词语。
即便和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待久了,头脑依旧冷漠而清醒。
这就造成了他与韩恋晨最直接的隔阂——他是杀手,解释于他没有意义。他见惯了生死和血腥,可以视若无睹,漠然置之。可他忘了韩恋晨和他不一样。
稚嫩,敏感,情绪直来直去,对这个世界仍抱有一点点期待。
韩恋晨还没成熟到可以对着开膛破肚鲜血淋漓的尸体无动于衷。
但这不是温辰睿决定消去她记忆的唯一原因。
当晚推开何晓家门时,他很快从一地狼藉中辨认出肃清行动特有的标志。
血泊旁的记号,预示着行动后5小时里会有内部的人来清理现场。
何晓竟然被列入了肃清行动的名单。
温辰睿无暇细想原因。
不管是因为什么,韩恋晨不能再卷入其中,白白变成牺牲品。
他不知道韩恋晨看见了多少,是否目睹何晓一家被自己人所杀——肃清行动的背后是调查局和七剑。
他把小姑娘从何晓的尸体边抱起来的时候,手都是抖的,直到确认她只是因为受到刺激失去意识,并未受伤,身上的血迹是被何晓沾上的,才平静下来。
下一秒悔意涌上心头。
他不该让她独自上楼,他应该跟着她一起上来的。
此时啪嗒一声,他循声望去,有东西从小姑娘的腰间滑出来,掉在地上。
他捡起那把脱了鞘的匕首,看见了刀面的羽纹,末梢带着卷草式的弯钩。

何晓一家被灭口的时间大概是晚间八点。
——八点的时候他们在干什么?
温辰睿散步送韩恋晨回家,路上韩恋晨的手机响了几秒便戛然而止,她拿出来查看,发现来电显示是何晓。回拨过去,对面却无人接听。
韩恋晨猜想对方按错了键,又有点放心不下,温辰睿便陪着她往何晓家里的方向走。走到何晓所在的小区时,看到何晓家客厅的灯亮着,韩恋晨才松了口气。
她停在原地久久望着楼上,眼里充满犹豫。
温辰睿与何晓交情很浅,亦不知道何晓和韩恋晨之间有过什么事,没有开口询问。过了一会儿,韩恋晨说想上去看看,言语间似乎想起还有件事要跟对方说。温辰睿点头,说自己在楼下等她。
何晓家住在四楼,他听见楼梯道的脚步声一紧一慢地往上,逐渐变弱。此时刚好八点半。
他接了通电话。
之后韩恋晨一直没有下来。
过了快半小时,温辰睿再次抬头望了望何晓家的窗口,灯依旧亮着,屋内似乎很安静。
他顺着楼梯走上四楼,蓦然发现防盗门虚掩着,没有关死。

一切已经发生。

“因为是调查局和七剑默许的事,所以根本不会立案,也不会有人发现,就算发现了也不会怀疑,更没法证实,对吧?”难怪警署和情报阁都不知情,“可楚景笙的人既能发现异常,说明被修改的应该只是我一个人的记忆,你应该也没有那么大能力修改整个世界的。”
韩恋晨的态度超出了温辰睿的预料。
她没有哭闹,也不激动,精神也不似事发当晚那般脆弱失常。
几乎没了情绪。
温辰睿看她这副模样,反而生出不安。
韩恋晨猜得没错,他很少使用这个能力。修改或篡夺记忆在家族历史记载里是一道禁术,一次仅限施加于一人身上,成功率对半,且作为惩罚,每使用一次会对施术之人造成反噬,轻者损耗功力,重者损耗心神寿命。
父亲生前因工作原因,曾经研究过如何延长咒术期限并减轻反噬,后来他也一直在父亲研究的基础上不断进行尝试。
韩恋晨是他遇到的第一个失败案例。
同时也是第一个能逆向察觉咒术的人。
韩恋晨并不了解这些,她盯着温辰睿:“你用的什么方法?现在还能不能恢复?”
“重构记忆的方法和删除同理,皆需以血为媒,以幻为境,潜入脑中。”
水汽凝结在杯沿,彻底冷却。
韩恋晨静默片刻,低下头缓缓说:“那你把删掉的那部分记忆还给我吧。”
语气平常到仿佛只是在讨论“晚饭吃了什么”。
温辰睿怔了怔,又听她道:“我记得她跟我说了什么的。”
她发现何晓的时候,何晓还没断气。
何晓想跟她说话。
“她没有说话。”
温辰睿已经看过那段记忆。
“她有,”她坚持,“我要自己听。”
小姑娘突然抬起头,温辰睿看见她的眼眶盈满了泪,只是没掉下来。
她发出自嘲的冷笑:“你说得对。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太弱,又胆小,连自己的爸爸为什么会死都弄不明白,又有什么精力和资格去关心别人的爸爸妈妈为什么会死。”
他的心脏抽疼。
“你说我救不了她,我便不救她,但我要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她是我很重要的朋友。”
温辰睿不再劝阻,把她从沙发上拉起来,带到庭院里。
桑树的枝叶在月光下摇曳,树影随风拂动。
不知为何,今夜的风并不那么冷。
她被那人牵着,很短的一段路却仿佛走了很久很久,眼见着树下橘色的灯盏明晃晃地闪着,如同烛火一般。
她听见他在说话,有些模糊。
那人再转身面向她时,双眸已然印上浅浅的血红,眸底深邃而静谧。他的指尖停着一只蓝色的蝴蝶,翅膀轻微地颤动。
“对不起,”他蹲下来,将屈起的食指递到她跟前,示意她去接,“是我不好,师哥以后不会再骗你了。”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像初见时一样认真向她道歉。
韩恋晨不知道怎么回应。
她明白温辰睿的用意,明白温辰睿是想保护她,明白温辰睿也很难做。
道理都懂,仅此而已。
她揉了揉发红的眼角,没有回话,伸手去触碰他指尖的蝴蝶。
她仍旧带着谨慎和好奇,曾经她第一回见温辰睿施展易容术也抱着同样的心态,试图去理解一颗天外飞仙。
冥冥之中她感到有一根无形的线牵在手腕,连着遥远的彼岸。
有些东西尚未被剪断。
蝴蝶似有感应,扑扇翅膀离开了温辰睿,顺势落在她的食指指骨上。
指关节倏然一痛,她看见指骨像是被咬破了口子,渗出血来。
她定了心没有躲。
蝴蝶安静地伏在指骨处,不再动弹。
眼前的世界哗的一下散开了。
她走入一片漆黑,蝴蝶在前方翩翩绕绕地飞着,伸手却抓不到。
于是她一直往前走。
直至走到视野尽头,蝴蝶消失不见。
她终于走回了那个夜晚。

吊灯亮白的光,风扇停转,鲜血从桌角一直渗进瓷砖的缝隙。
躺在地面的女孩被人捅了好几刀,都不在致命部位,肚子从中线被切开,皮肉外翻,露出血淋淋的脏腑和肠子,甚至椎骨。
她在女孩身边缓缓跪下,脸色白得像纸。
女孩睁着眼,还剩半口气,嘴唇微微动了动。
没错。
温辰睿没有骗她。
何晓什么都没有说。
女孩的视线失去焦距,抬起的手在半空中猝然掉落,抓了下她的袖口,才彻底死去。

韩恋晨终于痛哭出声。

“立场互不相容的人,为什么只能活一个?”

何晓是韩恋晨青年时期的第一个心结,直到晏清一百零四年,她在继位大典上旧事重提,心头恨意还是消不下去。
她语气中的逼问比慕羽漠更甚。
此时的真相早已经过几轮翻转,心境也不似从前。
但她还是忍不住地恨。
“易叔叔,你说啊。”
她冷笑着,见对方不出声,又扫视台上:“我也想问问在座七剑家族的叔叔阿姨,长老爷爷们,你们告诉我,立场互不相容的人,为什么只能活一个?”
无人应答。
“没有做错事的人为什么必须死?”
晏清九十六年底,她第一次以如此近的距离触及肃清行动的冰山一角,亲眼目睹并被迫接受这桩由自己背后家族主导的合法谋杀。
可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对自己隶属的“七剑”的认知,从那时开始变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