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133

虽然经过一段时间训练,韩恋晨对数据库搜索引擎的使用仍然半生不熟,莫琳琳每次都很嫌弃她,最后还是跟林欣然和苏筱说别给她太复杂的任务。
韩恋晨对此并不在意。她才刚小升初,平时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学校和冰场上,几乎没有闲暇,何况她决定进管理层的目的本就不是接什么任务。
她想查查何晓的身份。
何晓内心其实很想知道自己原本的亲生父母是谁,当年究竟因何而死,她曾经试探着向何家夫妇提过,但从他们的语气中听出,他们也不知情。已经捅破了窗户纸,何晓怕说多了反而惹得养父母忧心厌烦,便也不敢再提,疑云却始终压在心头放不下去。
何晓是个人缘不错的女孩子,身边的朋友很多,但现在的父母并非亲生父母的事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除了在医院亲眼见证她遇险场面的小师妹。她认为小师妹性格寡淡,不喜多言,能守得住秘密。素日在整个省队里,除了原来的搭档,小师妹是她倾诉心事的唯一对象。
医院事发前,韩恋晨对何晓的私事不感兴趣,后来何晓说得多了,她每每听在心里,总不是滋味。何晓是她入队时第一个和她打招呼的人,也是最照顾她的人,经常在练习时给她打气,拉着她讲笑话,悄悄给她塞糖吃,她打心眼里对这个师姐抱有善意,难得生出要做点什么帮她的念头。
她思来想去,想到了倚月阁。
省队的训练寒假后开学才恢复,何晓的腿养到三月末才差不多好透,赶上四月中旬的团体赛,到底训练时间不足,成绩明显下滑,没拿到任何奖项。
温辰睿和韩恋晨依旧拿了第四,不进不退,韩恋晨这次倒没有沮丧太久,下场后去更衣室找何晓,安慰了她一番,末了悄悄拽着她的袖子说:“阿晓姐姐,上次我想到一件事,没跟你说。”
何晓问是什么事,韩恋晨附在她耳边咕哝了几句,她脸色有些惊讶:“你认识情报阁的人?”
韩恋晨觉得这个说法比较稳妥,不多解释,点了点头:“有空我帮你问问。”
何晓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她拉着韩恋晨的手,嘴角微微上扬:“小悦,谢谢你。”
韩恋晨换好衣服出来,温辰睿早已避开采访的人流,等在场馆的偏门,冲她挥手。
韩恋晨背着包跑到跟前,听他问道:“何晓怎么样?”
“她心情有点不好,我和她说说话。”
“你自己呢?”
“嗯?”韩恋晨后知后觉,“我吗?我是有点不高兴,但好像也……还好?我这次也不算退步吧?”
“不算,”温辰睿顿了顿,“其实退步也不一定意味着差。”
“真的吗?”
“尽力就是最好的。”
“师哥,你心态真好,我要向你看齐。”韩恋晨眨巴两下眼睛。
两人像往常一样说着话从偏门出去,去找附近的公交车站。韩恋晨原本想对温辰睿透露点自己的想法,犹豫片刻没说出口。
“师哥,你觉得人该不该过度关心某些事?”
温辰睿拉着她的手走在人行道边,眼睛盯着手机上的导航地图,随口应了一句:“哪些事?”
“比如……自己亲人过世的原因。”
小姑娘垂着头看自己的脚尖,边走边自言自语,没有察觉到身边男生骤然僵住的神色。

往后的记忆更加纷乱,韩恋晨已经记不清当日温辰睿的回答是什么。
亦或他根本没有回答。

毕业考后稍微闲下来一阵,赛期也过去了,韩恋晨从暑假开始往河坊街跑。
她这个年纪,买电脑或是笔记本还太早了些,除了在学校上信息课接触过,平时也用不上,偶尔要用的时候就用周珊的。
倚月阁的数据库对她而言更像是另一个世界,充斥着争夺和杀戮,到处都是明枪暗箭。
那是她三年前所处的世界。
三年前她对那个世界不熟稔,三年后更是陌生。
搜寻何晓信息的过程里,她随意瞥了眼系统记录的境内组织列表,登时感到眼花缭乱,只胡乱浏览了一遍,名字也没记住几个。
鼠标滑动扫到长虹冰魄双剑合璧联手杀敌的新闻,她大约能猜到发生了什么,没点进去细看,直接拉下了界面。
她那个同母异父的姐姐在京城似乎过得不错。
韩恋晨心里不爽,又无可奈何,干脆把江北地区的情报一股脑叉掉不看。
在点叉前,有一条信息引起了她的注意。

何晓的事难免勾起韩恋晨对生父的久远回忆。
三年前韩萧明的死因其实一直是模糊的,新闻刊登的说法是“死于魔教暗杀”,舆论似无异议,大家也都信了,包括她自己。
离开玉蟾宫前,母亲没再跟她说过一句话,她虽是从母亲口中获知父亲的死讯,却没能听到母亲对此的真实看法——教导她魔教不是仇人的母亲噤口不言。
母亲的态度在她眼里太过冷漠,以前她以为仅仅是针对自己,后来才发现对父亲也是这样。
那日她跪在殿外,父亲的名字从这个女人嘴里被平平淡淡地念出来,仿佛只是一个不甚相干的陌生人,而不是宣誓过彼此相爱的配偶。
在此之前她对父母婚姻的失败毫无察觉,或者说,刻意不去察觉。
她不指望母亲,父亲却是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她能做什么呢?
葬礼后连着一个礼拜,她在韩家吃不下睡不好,整个人迅速消瘦,夜里惊醒,频繁躲在房间里闷声哭。
又过了一段时间,二叔过来找她谈话,问她想不想去学舞。
“你爸常念叨起你喜欢……他也希望你以后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二叔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又不想再多提自己兄长的离世,言语有些艰涩。
她看出二叔也是强打精神,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韩恋晨一度怀疑自己是被母亲的冷漠所染,也对父亲的死变得冷漠。
可她知道,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能做的或许只是听父亲的话,走自己眼前的路。
和慕羽漠走在湖滨银泰里的那个下午,她久违地提起了父亲。
说出口的一瞬间,拽着慕羽漠的手紧了紧,甚至有点出汗。
慕羽漠并不看她,眼光懒散地落在两边店铺的琳琅货架上,手心的温度永远凉凉的。
“你可以去查。”
“但你也要清楚,这件事不是你身在情报阁就一定能查到的。”
韩恋晨不语,似乎有些不解,许久还是低低嗯了一声。
真正接触情报工作后,韩恋晨开始慢慢理解慕羽漠说的话,也开始理解为何她问韩萧明是不是被魔教杀死的时候慕羽漠不回答她。
给不出有意义的回答。
倚月阁的数据库里同样遍布着大大小小的疑团,牵丝攀藤,扑朔迷离,有些事虽能猜到但无证无据,有些事白纸黑字,说了却和没说一样。
世界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一百倍,一千倍。
世界是千千万万个她。

何晓的生日在二十六号,七月的最后一个星期。
这是当初孤儿院留档的日期,何家夫妇领养何晓后一直把这天当做真的生日给她过。
韩恋晨接手情报任务的同时,暗自摸索了将近一个月,心中没什么把握,想着等何晓过完生日再找她,免得影响心情。不料何晓比她还先一步,生日才过没三天,就主动打电话约她出来见面。
何晓坐在餐厅靠窗的位置,点了两杯奶昔,把其中一杯推到韩恋晨面前。
她问起亲生父母的情况,语气罕见的急切。
韩恋晨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
她说:“生日那天晚上切完蛋糕,爸爸妈妈告诉我了。”
“你的身世?”何家夫妇还是知道的?
他们又愿意说了?
何晓木然点头:“我想看看和你查的一不一样。”
言语间,似乎抱有异样的期待。
“正好我也打算跟你讲这个,”韩恋晨问,“叔叔阿姨是怎么说的?”
“我的亲生父母,是血盟的人。”
和韩恋晨查到的线索基本一致。

何晓神情复杂,甚至有一丝慌乱。
韩恋晨以为她是不愿相信自己的出身为正道所不容,她却只说怕连累何家夫妇。
“我对江湖上的事情一点都不了解,但我知道这个身份暴露出去,肯定会有人来杀我。爸爸妈妈是无辜的,他们只是碰巧领养了我,养大了一个本该被杀掉却抢占别人名字活下来的小孩,”何晓眼眶泛红,又自嘲道,“我根本不叫‘何晓’,我一直以为自己多幸运,正好和养我的爸爸妈妈同一个姓……”
造化弄人。韩恋晨不知道说什么,只能作安慰状拉她的手,心头却总有疑虑没放下来。
“那你现在想怎么办啊?”
“爸爸妈妈说要带我出国,避一避风头,他们说现在江东的病毒还没控制住,到处都有人说是血盟复出,对我的处境会越来越不好。”
“什么时候走?”
“明天早上。”
“这么快……”韩恋晨下意识道,随即反应过来,确实应该早做打算,只是心里有点不舍。
按照目前的形势,何晓这么一走,估计很难再见面了。
何晓反握住她的手:“小悦,我今天……就是来和你告别的。我已经和教练,和其他人说过了,但是你……我想特地来找你一下,和你说一声再见。”

“谢谢你当时在医院里救了我,后来又帮了我这么多。”
何晓这么说的时候,韩恋晨有些赧然。
“我并没有没帮到你什么。”
“你有,”何晓抹了抹眼角,微笑,“现在想想,我的事还是太复杂,太危险了,你能帮我证实血盟的身份,我已经很感激了。”
何晓的眼神很温柔,同平日里一样,韩恋晨心里悄悄有了些暖意,嘴角也上扬起来。她说:“阿晓姐姐,你要好好的。”
对方点头:“你也是,不要因为我的事被影响,继续加油,你其实不比我差,总有一天会站在领奖台上的!”
“你去了国外,还有机会参加比赛吗?”韩恋晨突然问了一句。
何晓愣了愣。
韩恋晨这话像是在问,她们还会不会见面。
她低头思索了很久,双眼抬起时依旧盈着笑意。
“会有的。”

出了餐厅,韩恋晨和何晓在十字路口分别。
天边浮云涌动,很是阴沉,空气却干燥,不像要下雨的样子。
韩恋晨往车站的方向走了几步,听见背后隐隐传来呼喊:“小悦……”
声音很轻很轻,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又融进汽车的嘈杂声里,立刻散开了。
她转过身,路口早就没了何晓的身影。
绿灯规律地闪烁,人群熙熙攘攘。
“怎么了?”
耳边响起另一个声音。
韩恋晨扭头,温辰睿站在她后方几步外,侧着身子朝向她,似乎刚停下脚步。
“师哥?”她一时愣在原地没有动,“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温辰睿对她的话感到莫名,语调还是如常,“不是要回家吗?”
“嗯?嗯……”她想起什么,迈开步子跟了上去,语气带着一丝失落,“阿晓姐姐走得太快了,我还想再跟她说句话呢。”
温辰睿很久没有出声。
“雪茗。”他叫她。
“诶?”
温辰睿看她的神色有些不对劲。
“何晓已经出国四个月了。”
韩恋晨蓦地停住了。
她望着温辰睿,突然皱起眉,紧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温辰睿披着风衣,是他常穿的那件。
“你怎么了,下午从颁奖台下来就魂不守舍的,”男生见她眉头皱成一团,伸手帮她把颈边松下的围巾重新绕上去,“第一次得奖,开心傻了?”
得奖?
大脑空白了一瞬,韩恋晨重新转头看向街角。绿灯还在闪烁着,走入了倒计时。
天空仍阴恻恻的。
她下意识地把手伸向腰侧。
棉袄内是浅灰色的加绒衬衫,撩开衣角,腰间空无他物。
迎面而来的风变得冷冽异常,如刀剜在脸上,小姑娘却毫无反应。
她的眼神甚至有点空洞。
“在找手机吗?”一件方方正正的物什躺在男生手心,被递到眼前,男生瞧她愈发古怪,口气却仍是无奈的,“总是丢三落四,手机掉在储物柜里一点知觉都没有,还是场馆的阿姨帮你捡出来的,刚刚我拿给你你也不应声。”
不对。
韩恋晨找的不是手机。
但她没有吭声,还是接了过来,按开屏幕。
晏清九十六年十一月十五日。
温辰睿见她还在愣神,接起了她方才的话茬:“何晓走后一直没消息,前几天我还问过教练有没有联系过她,教练也不知道……你想她了?”
韩恋晨静静地没出声。
“像做梦一样。”又愣了半天,她喃喃憋出几个字。
温辰睿面色似乎不疑有他:“最近行程太紧,没睡好吧。”
“……嗯。”
“大奖赛结束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还要上课啊,哪有你闲?”
韩恋晨捂了捂发冷的脸颊,朝手心呵气,感觉脖子沉甸甸的,把围巾往外扯了扯,摸到一截深蓝色的缎带。
奖牌还挂在脖子里,一直贴着胸口,翻出来时触感温热。
思绪霎时回到刚结束的比赛,小姑娘又喜悦起来,似是恢复了常态,把奖牌拿在手里左右端详。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块奖牌,而且是金奖。
温辰睿忍俊不禁,唇角微微翘起:“高兴吗?”
“高兴。”她认真地回答。
说着她步履往右靠了一些,挨近他的胳膊:“师哥,过会儿你先别走,去楼下等我一下好不好?”
温辰睿挑眉,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她又把嘴唇神神秘秘地抿起来,不告诉他。
周珊刚下班回家,坐下刚喝了杯水,韩恋晨就风风火火地进了门,奖牌和包都没放下,到房间里找了个东西出来,又往外跑。
“你师哥还在下面?”周珊也没有留温辰睿吃饭的意思,只随口一问。
韩恋晨点头:“我拿个东西给他。”
周珊抬了抬眼皮,由她去了。
小姑娘一溜烟消失在门口,周珊望着她的背影,表情有些凝重。

韩恋晨拿给温辰睿的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儿,不过是几朵手工花。美术课上老师布置的作业,用褶皱纸、毛线和细铁丝扎的,忙活了两个多星期,上周才交上去,老师给了个不错的分数,她带回来在周珊跟前显摆了一回,还没来得及给温辰睿看过。
大奖赛结束,她便想起了这事。
温辰睿对她的作品表示欣赏,又耐心地听她讲解这个花是什么花,那个草是什么草,小姑娘显然乐不可支,语气都轻快起来。
“师哥,你是不是有心事?”她说了一会儿,停下来小心翼翼地观察他。
温辰睿摇头,表示自己和她一样近来都没休息好。
“那你早点回去吧,”她伸着手指头数了数花,恰好是双数,就抽了一半塞到他怀里,“这个送给你。”
顿了一下,感觉又有哪里不太对,于是临时想了个理由补充:“提前的圣诞节礼物!”
温辰睿失笑。
哪有提前这么久送圣诞礼物的。
不过还是稳稳拿在手里,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上去吧,外面风大。”
目光往下移了一点,落在她的耳垂,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小心长冻疮。”
韩恋晨一惊,面色不动地捂着耳朵扭头就跑,但还是跑三步一回头,不迭催他:“师哥你快走吧。”
温辰睿笑着应声,拿着花转身走了。
韩恋晨回家去找镜子,对着耳尖看了好久,又去厨房问周珊:“周老师,这个是冻疮吗?”
周珊放下还没洗好的碗筷,掰过她的脸:“痒吗?或者疼吗?”
她摇头。
“别老揉它,上火或者情绪紧张害羞的时候耳朵都会发红,正常。不过冷风吹多了确实容易生冻疮,你注意点,我不是给你买过耳套吗,灰色那个,冬天出门带上。”
韩恋晨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不知想到了什么,整个人都安静下来。
周珊无意间侧目,瞧了瞧她,最终什么都没问。

今年的赛期至此全部结束,按理说可以放松休整了,韩恋晨却睡不安稳。
第二天周日,她早早起来,照例跟周珊说去同学家写作业,背着书包出了门。
她没有朝同学家走,而是转头去了河坊街。
她的脚步飞快,不时便到了邮局门前。
熟悉的雕花木门,熟悉的邮筒。
一切如常。
她检查了数据库,上周比赛前刚处理完一个任务,可她对任务的具体内容竟然失去了印象。
韩恋晨觉得奇怪。
她反复翻了几遍资料,才渐渐对电脑里的内容熟悉起来。
没有遗漏什么。
可她为什么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
她敲了敲莫琳琳,没想到对方正好也在线。
莫琳琳:干嘛?
韩恋晨:最近我找过你吗?
莫琳琳:……你不会看记录?
韩恋晨:系统一周内会自动删除记录。
莫琳琳:……
莫琳琳:要不怎么说你金鱼脑子呢!!!你问这个干嘛?!!
韩恋晨被一连串感叹号震得不自觉缩了下脖子,感觉隔着屏幕都能听见她抓狂的牢骚。
韩恋晨:随便问问。
莫琳琳:没有!
韩恋晨:那我上一次找你是啥时候?
莫琳琳:……
那边好久没有动静,韩恋晨怀疑她是不是也忘了。
又过了一会儿,莫琳琳还真的发来一个日期:7月29日,你问我要了一些陵园邮局收发的邮件。
韩恋晨:之后直到今天都没找过你了?
莫琳琳:你是老年痴呆吗?
韩恋晨没空与她理论,关掉对话框迅速去查7月29日的文件,全是关于西北地区的货物运输记录。
韩恋晨看不懂,但她慢慢回忆起了当时向莫琳琳调取这些文件的原因。
血盟。
她在查何晓的时候查到了一个女人,是何晓口中那个在病房门口和何家夫妇谈起她亲生父母的人,把这个人的名字放入数据库筛查,关联到了另一个叫郑巍的人。
郑巍表面看着是个很普通的人,往深了查,韩恋晨发现他曾经营过的福利院正巧是何晓所在的那家。
更巧的是,与倚月阁有些来往的郑家公子还是郑巍的亲生儿子。
韩恋晨去联系不在本地的郑家公子,从他口中证实郑巍和郑夫人曾经帮助朋友完成一个调包计划,这个朋友就是一个名为血盟的组织的前头目。
系统显示这个组织在晏清八十七年就被肃清,组织内只有两个人至今查无踪迹,一个是李思瑶,一个是李媛。而根据系统最近更新的痕迹和年龄角度的判断,李媛和何晓的信息相对比较贴近。
由此她推测何晓的真名是“李媛”,当日何晓约她出来告知的信息也是如此。

不对。
她突然在心底轻轻说。

如果只是如此,她有什么必要去查西北的货物运输?
而且调取文件的时间在与何晓见面之后,而不是之前。
身份已经揭晓,何晓也已经决定和养父母出国,问题应该都解决了。
是因为什么?
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眼前阵阵晕眩。韩恋晨扶住桌面,闭了会儿眼睛,再睁眼时又好了些,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她真的确定何晓就是李媛吗?
她的认知来源于数据库,可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推测。
她返回去点开对话框问莫琳琳那些邮件的处理结果,莫琳琳却说不清楚。
莫琳琳:我是负责收发,当时这部分应该是老大和欣然姐在处理。
韩恋晨觉得这话莫名耳熟,好像不是第一回听。
韩恋晨:我是不是问过你这事?
莫琳琳:谁晓得你啊姐姐!
韩恋晨才不相信自己这点年纪就老年痴呆。
她没有慕羽漠新的联系方式,想起自己加过林欣然的微信,只是没说过话,犹豫片刻还是找上了对方。
林欣然过了半小时才回,可能在忙,但态度比莫琳琳和蔼很多,对她很客气。
听闻她所问之事后,对面沉寂了很久,一会儿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一会儿又停顿下来,却一个字都没发出来。
韩恋晨等得快要睡着了,对面终于打来一行回复。
林欣然:这个事你查不合适,你还太小。
韩恋晨:我知道。
韩恋晨:那欣然姐姐,你能不能告诉我怎么查一个人在境外的联系方式啊?
林欣然:你要查谁?
韩恋晨:我想查一个朋友的,几个月前出国,到现在都没有和我们身边认识的人联系过。
林欣然:你姐?
韩恋晨:……
哪跟哪啊?她要是问慕羽漠用得着说“朋友”?
……什么情况,表姐出国后也没了音讯吗?
韩恋晨:不是,是我一个师姐。
林欣然:哦。
林欣然:你把名字发我,我帮你试一下,境外有点难查。
韩恋晨:她叫何晓。
接下来几乎一个半小时,林欣然那边都没了动静。
韩恋晨等得很无聊,于是把看不懂的情报搁一旁,拿作业出来写。
又等了一个小时,作业都快写完了,周珊打了个电话来问中午回不回去吃饭,韩恋晨说在同学家吃,周珊也没多问。
周珊的电话刚挂,林欣然直接打了语音进来,看样子连键盘都懒得动了。
她的声音比韩恋晨想象的还严肃,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何晓哪天走的?”
韩恋晨有点被吓到,老实回答:“她跟我说7月30号。”
“都快四个月了你才意识到?”
“意识到什么?”脑子仍然很懵,但韩恋晨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你是不是怀疑人出事了?不查还好,一查我也跟着你开始怀疑了,”林欣然看着自己这边的查询结果,“我去查何晓的手机,包括她父母的,还没有销号,并且都还在境内,只是通话记录被清空了。”
“怪不得我一直打不通,但也不提示停机。”
“手机最后一次使用是7月30日,航空公司登机信息,之后就没有了,但出境记录有点奇怪,我刚让筱筱黑进去看了眼,发现他们当日的手续和登机信息有人为修改的痕迹。”
韩恋晨心头咯噔一声。
“那他们到底有没有出国?”
为什么会人为修改?
何晓现在去了哪里?他们一家安不安全?
如果已经……
“现在没法确认,倚月阁的权限暂时只能查到境内人员出境前的状态,不过这些已经很可疑了,如果他们没有出境,境内也查不到这四个月来他们任何的活动踪迹和消费通话记录。”
林欣然终于问出口:“你什么时候知道何晓是李媛的?”
韩恋晨不好回答:“我不确定她是,我只是猜。”
“是猜,我和你姐查的时候也是在猜,到现在也只能停留在猜,”林欣然说,“其实主要都是她在查,我偶尔搭个手,西北那边也是,当时是为了确定血盟留下来的一个药方的遗落位置,我们怀疑李家把药方给了李思瑶,而李思瑶又通过身边的熟人把药方偷偷送了出去。”
药方?那是什么?
“药方找到了吗?”
“后来我没怎么过问,委托顺利结束,应该是找到了,具体在哪我不知道,似乎和我二叔还有联系……不过有两点挺奇怪的,一是今年年初爆发的病毒引起了争论,有的说是药方引发了病毒,有的说药方是解毒剂,两边都离谱得很。二是你姐没把委托的后半部分资料记入数据库,可能是没来得及,她走得太突然,搞不清楚她怎么回事。”
记入的前半部分……
韩恋晨凑回电脑前,重新点开几个月前她浏览过的文件。
前半部分到李媛身份的推测就截止了。
“会不会药方不在李思瑶那里呢?”
假如是在李媛那里会怎么样?
林欣然下意识否决:“药方既然已经找到,说明只可能在李思……”
她突然愣住了。
愣了一会儿她问:“阿晨,你刚才说你给何晓原来的号码打过电话?”
“是啊。”
“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
“你用自己手机打的?”
“嗯,怎么了?”
“你现在在哪?”
“我……”
韩恋晨顺手推开虚掩的木格门,想出去透透气,才说了一个字,声音倏然断在喉间。
一股凉意缓慢地爬上后背。
此刻她发觉前厅有些安静过头了。
办公区向来清静,阻隔杂音,但前厅后院毕竟相接,前厅白日里也都敞着门,总会有细碎的对话声,办理信件的员工和过路游客的交谈,文化街区特有的喧闹氛围更是抹消不掉。
不可能这么安静。
仿佛已经歇业一般。
“阿晨?”林欣然也听出一丝不对劲。
韩恋晨感觉呼吸都被迫放慢了。她没遇到过这样的场面,十分恐慌,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盯着门口,不敢靠近也不敢后退。
太阳穴又一次剧烈地疼痛起来,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堵在死角呼之欲出,眼前几乎出现了幻影,好多黑乎乎的画面交叠在一起,还夹杂着火光。
“小悦……”
何晓的嗓音再度响起。
还是很遥远。
韩恋晨晃晃脑袋,四周无人,门外也悄无声息。
她瞥见桌上的签字笔,将它抓了起来。

林欣然见通话猝然挂断,以为韩恋晨出事了,吓得差点直接越区报警。她和慕羽漠也就罢了,韩恋晨再被卷进血盟那堆破事里就更麻烦了,她远水又救不了近火。
号还没拨出去,韩恋晨的语音电话重新打了进来。
“你还好吗?你人在哪里?”
“我没事,”韩恋晨那边一阵响动,随即声音委委屈屈地飘过来,“就是我的作业本没拿出来。”
林欣然:“……”
我怎么觉得你挺开心的。
韩恋晨出来的时候只来得及把电脑关机顺便捡了支笔防身用,也幸亏她跑得及时,再迟疑个半分钟可能就要被破门而入的青年男人迎头砍成十几段。
她熟悉后院的路,直接从消防通道钻出来,上了屋顶,躲在隔壁通风管道后观察,看见两个杀手不时便跟着窜出,开始沿着后街搜寻。
这两人的打扮很普通,没什么特征的路人模样,戴了帽子,只能看到半张脸。
袖口藏着刀尖。
两个男人。
青天白日的,就敢明目张胆地闯进商业街的店里行凶,现在的杀手真是越来越随便了。
屋顶空旷,通风管道用砖瓦里里外外砌了两层,虽然厚实粗壮,到底藏不了太久,韩恋晨听了林欣然的嘱咐,等两人分头走远后悄悄爬下来,也不敢回邮局查看情况,先往警署的方向跑。
警署的人手头正忙着事,没空应付一个小屁孩,负责记录的警官听了她的叙述,似乎不大相信,停下笔喝了口茶,做做样子关心了几句,见她面露不满,目光往室内懒懒一扫,招手让另一个实习警官过来。
“你带人去那看看,顺道把小孩送回家。”
“好。”
实习警官答得一丝不苟,听起来是个新人,接了指令,示意韩恋晨跟着他走。
韩恋晨这才有空注意眼前的青年,觉得他有点眼熟。
不看不要紧,一看她差点又吓出一身冷汗。
这个人她竟然见过。
她回想了一下具体时间,应该是九四年的江东盟会。
她对这个人印象不怎么深,但她记得这人的弟弟拿着光泽鲜红的剑,把她打得当场吐了血。
后来弟弟被他和他父亲拎着提到自己面前,不情不愿地道歉,她没有接受,也没有任何表态。
这人的态度比他弟弟要好很多,又重新替弟弟向她赔了次罪,言辞恳切有礼。

韩恋晨回过神来,听见这人叫了自己的名字。
她猛地一僵,继而缓了口气,他叫的是“南宫悦”。
她有假身份,他不可能认出她是韩恋晨。
转念一想,也不对,他怎么对自己的假名这么熟呢?
她重新慌张起来,抬头正好撞上对方满是笑意的眼睛。
楚景笙却只是说:“笔录上这么写的,我没念错吧?”
很正常的问话,眼神也没有恶意。
韩恋晨点头。
路上楚景笙又随便和她聊了一会儿,问她上哪个学校,家住哪里,今天出来干什么,怎么发现邮局的突发状况的,俨然一副温柔大哥哥的形象,韩恋晨不乐意作答,糊弄了一番,楚景笙也没再多问。
接下来的流程也很正常,警车开到河坊街,几个人徒步来到邮局,发现前台的工作人员不知何时倒在桌面上,楚景笙过去查看,幸而无事,只是睡着了,摇醒之后都表示不知道为什么会睡着。
迷烟吗?
看来目标不是邮局,是邮局后面办公区里的人。
是她吗?
他们是怎么算准她今天会来邮局的?
韩恋晨突然想到林欣然的那句——“你给何晓原来的号码打过电话?”
是因为何晓?
警官们又去办公区绕了一圈,除了物品被翻乱,没丢什么贵重东西。这种情况警署通常不会过分重视,对于韩恋晨口中两个戴帽子的嫌疑对象,只说回去会再查监控关注。
韩恋晨陷入思考,完全没有意识到楚景笙趁四下无人时已经走到她身后。
“害怕吗?”
废话,大白天杀进你家你不怕?
她转身,内心翻白眼:“害怕。”
楚景笙在她面前缓缓蹲下来,保持与她平视的高度,摆出了很亲切的姿态:“那这样好不好,你帮我一个小忙,我就帮你去抓那些坏人。”
哄小孩呢?
是了,她就是小孩。
韩恋晨靠墙站,右侧是木栏杆,楚景笙堵着她,变相把她逼进了死角。
她分辨不出他的意图,眨了眨眼睛:“好呀。”
“你告诉我那个叫何晓的女孩子在哪里。”
韩恋晨没想到楚景笙会提何晓。
并且提得如此突然,一点铺垫都没有。
“她七月底就出国了。”任由心底惊涛骇浪,脸上不显山露水。
“装傻就不乖了哦,”青年的声音低低的,意味不明,“你明明知道何晓根本没有出国,她是在境内失踪的。而你,是她失踪前见的最后一个人。”
这句话像一道响雷在她耳侧瞬间炸开。
片刻前压在脑海深处呼之欲出的东西全部涌了出来。

“那天晚上,你看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