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桑 11

记不得几岁的时候,我和母亲一同坐在客厅看电视。电视比赛里正在播平衡木比赛,一个小姑娘在做交换腿结环跳时没踩准横梁,从上面摔了下来。
摄影机聚焦在小姑娘的脸上,她面无表情,从软垫上站起,默不作声地撑住横梁重新翻上来。
我拽着母亲的袖口问:“妈妈,她疼不疼啊?”

母亲和镜头里的姑娘一样面无表情。
她放下手里的水杯,反问我:“你觉得她疼不疼?”
我却嘻嘻笑着,顺势窝进母亲怀里:“不疼。”
“为什么?”
“她知道自己要掉下去吧。”
母亲半晌没作声,等她再开口,语调依旧不冷不热:“谁教你的这些?”
意味不明的询问。
我稍稍仰起头,盯着母亲从始至终漠然的双眼,轻声说了两个字。
“你啊。”
耳鸣如潮水般褪去,眼前闪过零碎的画面,意识被猛地拉扯回来,我睁开眼,头顶果不其然是天花板——狗血失忆剧的开篇标配!
并不是。
我坐起来,发现自己啥都记得,除了胸口有点闷,也没缺胳膊少腿。
甚至还有点饿。
什么时候吃晚饭……不对。
拉开窗帘往外一瞅,天色大亮,太阳都没下山。我回床边摸索着找手机,却到处找不到。
我心头一个咯噔,和方若榆比剑时好像是把手机揣兜里的,这会子怕是早就沉湖底了。
房间里没有第二个人,门外长廊只有细细的风声。
我意识到什么,便出门往前厅走,快走到的时候才终于听见些许动静。
厅门口有个人正在栏杆边来回踱步,脸色担忧,看见我惊了一跳,赶紧走过来拉着我的手上下看:“小姐醒了?身体可还有不适?是否发寒?”
是姨妈身边的秦阿姨。
我抽出手,摇头表示自己没事:“秦阿姨,现在是几号几点了?”
我才不想问这么弱智的问题,我是真的不知道。
秦阿姨探了探我的额头,似乎在确认我有没有被水泡坏脑子,接着她说:“今天3月30号,现在下午三点十分……小姐还记得上午发生的事情吗?”
……原来距离我落水才过去五个小时。
她眼底的焦虑让我隐约明白了一切。
我没有回答她,转身推开了前厅的门。

上午的事惊动了几乎整个玉蟾宫的人,包括姨妈。
当时刚从前厅出来的凌风玦和宫里另外两个小宫女从两个不同方向亲眼目睹了我落水的一瞬间。
事情闹到姨妈那里,她从目击证人口中了解经过后,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她当场让方若榆跪下。
方若榆竟连解释都没有解释,一声不吭就跪了下来。但她的头直直昂着,恶狠狠地顶着自己母亲责备的目光,毫无示弱之意。
我绕过屏风的拐角,正瞅见小姑娘挺直而瘦弱的脊背。
凌风玦沉默地站在方若榆身后。
“长这么大,我没教过你规矩是不是,让你任性成这个样子,”姨妈的声音和她的表情一样平静,听不出喜怒,“温如琰是你姐姐,我原也不指望你们能处得多好,毕竟你们见得不多,你一开始没礼貌,看在你姐姐大度的份上,我也不过分追究,倒不想你变本加厉,对她恶意这么大。”
跪在地上的方若榆突然冷笑出声:“妈妈不用跟我讲大道理,反正你向来胳膊肘往外拐。”
“方若榆!”姨妈终于动怒,将手中的茶碗狠狠一盖,扣在桌面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我说错了吗?你打心底觉得我没资格继承你的位置,又何必用这种方法来羞辱我,冰魄剑你爱给谁给谁。”
“你还不认为自己有错是吧?”姨妈眼神渐渐冷下来。
我不知道自己抱着怎样的心理在观望这场实际因我而起的闹剧,只觉得自己从屏风后走出来的时候,内心被一股凭空而生的讽刺感包围着,导致原本正常的脸色在众人眼里看起来僵硬得可笑。
所有人的目光定格在我身上,我不适地皱了皱眉,还是说了公道话:“姨妈,不是她的错,你别怪她。”
凌风玦望着我的眼神有些古怪,我刻意避开不与他对视。
落水时,迷迷糊糊间我确实感觉自己是被凌风玦救上来的,他托着我的脖子把我平放在地面,按压我的胸口逼我把水吐出来,那股咸腥的气味现在还残留在口腔里。但他什么时候看到我和方若榆打架,又看到了多少,我心里半分底气都没有。
话说回来,在玉蟾宫已经待了四天,我对这里的建筑排布多少有几分了解。正如父亲所言,玉蟾宫并不是真正意义的北方园林,前宫结构辉宏大气,后殿更偏向于南方园林的曲折小巧。我和方若榆比试的位置就处在后殿荷花湖和临湖依山而建的蜿蜒长亭之间,不仅直线距离拉得远,且移步换景,更不乏视觉盲区。
“是我自己没站稳掉下去的,”我实话实说,“她是想推我来着,没推到。”

我没有把话说全。
不过在我的干预下,姨妈没再罚方若榆。
方若榆被凌风玦从地上拉起来,眼眶红红的,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门外传来秦阿姨无奈的呼喊声。
我站在原地怔愣半天,蓦然笑出了声。
根本不是一件好笑的事。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在场的众人更觉得奇怪。
只有姨妈深深望着我,仿佛在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审视我。
我心里生出几分歉意,试图缓和气氛:“姨妈,别生气啦,你刚才的表情,好像外婆哦。”
纵然小时候只见过一两回,我对外婆还是有印象的。
姨妈脸色突然变了。
“对啦,外婆现在住在哪里啊,我这次难得回来,可以去看看她吗?”我继续转移话题,语气十足的乖巧和诚恳,姨妈却从座位上猝然站起,径直甩袖离去。
我第一次看到姨妈如此失态。
但我对此不做挽留和补救——刚才的场面已经证明我天生不擅长这些。
“够了,温如琰。”凌风玦在身后静静地叫我。
够了?
我转头看他,有点疑惑:“那你为什么等我把两句话都说完才阻止我?”
凌风玦许久没有回答。
“你问我恨不恨她,其实你比我更恨她吧。”
“当然不是,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我露出更疑惑的神色,“我挺喜欢姨妈的,虽然她好像不怎么喜欢我。”
说完我又莫名从他的话里抓住了别的重点:“这么说表哥你不否认自己恨她喽?”
凌风玦估计不想继续搭理我这个杠精,也转移了话题:“你的手机进了水,暂时打不开了,你有两个选择,要么修要么重买。”
他帮我把手机从水里捡出来了?
我的注意力成功被他转移:“手机在哪?”
“厨房的米缸里。”
“……”怎么有点耳熟,你莫不是临时上百度去搜的吧?
咦我暴露了什么?
我只好先借了他的手机,打算给父亲拨个电话。刚拨个四五个数字,底下自动生成了从通讯录里匹配的号码,我的手指在标有“姨父”的备注名上顿了一下,注意到下方还有一个“姨妈”。
“你和我妈妈也认识?”
凌风玦愣了一下:“嗯。”
他没有多说的意思,我也没有多想,继续给父亲打电话。
父亲接得很快,并且答应明天陪我一起去修手机。
我不敢和他提上午发生的事,没想到他竟从我的语调中猜出了端倪:“你和若榆打架了?”
……完了,他怎么知道的?
我转头唰地盯着凌风玦,对方摇头表示自己什么都没说。
“早上初妍跟我提要试你们俩的冰魄剑法,好决定继承人的事,我就料到会有这一出,”父亲的反应倒不强烈,只轻声叹了口气,“你这性子……你跟她说了什么,我是不是有告诉过你不要在若榆面前拿武功和性格的事刺激她?”
父亲确实说过,是我没放在心上。
我理亏无言,准备乖乖挨训,但父亲没有像我预料的那样责备我,只是关心我身体还有没有不舒服的症状。
“爸爸,我做错了事,你不怪我吗?”
父亲愣了几秒,笑了。
“温如琰,你觉得你哪里做错了?”
“我……”我一时也说不出来。
我哪里做错了?
我做错了吗?
如果做错了,究竟哪里做错了?是对方若榆说的那些话,还是和她比剑时的态度,还是……
究竟是什么?
父亲并不给我答案,他说:“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慢慢想。”

失去手机如同失去灵魂伴侣。
这个晚上我没法刷微博回微信,也找不到别的乐子,只能无所事事地在玉蟾宫里乱晃,快九点的时候还被凌风玦硬拉去喝药。
他从桌上端起一个青白色的瓷碗,作势递给我,被我回以狐疑的目光:“这是什么,我没到要喝药的程度吧?”
“驱寒汤,我妈专门叫人给你熬的。”
“多谢姨妈好意,可我……”不必吧,这都几月份了还驱寒?
说着我打了个喷嚏。
凌风玦的眼神仿佛在说“这么喜欢打脸吗”,但我坚决地反驳他:“这是过敏!不是感冒!”
“端好,别洒了,已经不烫了,”他还是不由分说地把碗塞进我手里,“她说你体质极寒,落水易染毒,不能大意。”
“这么严重?”我被他的说法唬得一愣一愣的。
“她年轻时也是这样。”
“哦……”
冰魄家族不都这样吗?难道是不正常的?
我凑近碗边,试探着抿了抿,整张脸都揪成一团:“好苦!有没有糖啊?”
凌风玦笑我:“你几岁了?”
他最终拗不过我,答应帮我去找糖,而我趁他离开的空当悄悄摸去室外水池边把药倒了个干净,拔腿就溜。
在溜回房间的路上,我再次经过长廊,远远望见荷花湖中间的五角亭里似乎站着一个人。
我停下来,眯起眼睛仔细观望片刻,又往前几步,隐约认出是方若榆的背影。
梦境中破碎的画面开始在脑海里重复闪回,我感觉头有点晕,使劲甩了甩脑袋,思前想后纠结了一会儿,从房门口转身,掉头朝湖心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