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132

“局长这几年一直死咬着不放的东西,你不可能不清楚。”
一月三十号夜晚,林雨惜在荒僻的通州码头找到慕羽漠时,她的脚底下早已躺平了几具尚且温热的尸体。鲜红的血液顺着由废土堆积而成的高台一滴一滴落入码头之下的河中,随着水波散开。
天空阴云密布,风雨欲来。
“即使我们不是七剑传人,也不能与这些东西有任何沾染,否则下场只有一个,是吧,”慕羽漠替她补了后半句,语气毫不意外,甚至没有转头看她,只是静静观察着手里的探测仪,又俯身望了望河面,“就你一个人来,局长也真放得下心啊。”
“莫非你想获得和谢青一样的死法?”
慕羽漠暗忖着,光天化日,太过万众瞩目,不想。不等她开口,对方冷酷无情的声音再次响起:“慕羽漠,你觉得你有几条命供他杀?”
林雨惜这么说了,慕羽漠竟也认真地在心底琢磨了一下这个问题:“一条。所以你在等什么呢?”
她慢慢转过脸来,林雨惜的枪口顺势抵上了她的眉心。
“我想听听你的解释。”
枪是早就上好膛的,但林雨惜临到头还是犹豫了一瞬。尽管特工的天职是绝对服从,她仍然对易钧的说辞持有怀疑。
慕羽漠却显得不太配合:“我没什么好解释的,你看见的就是事实。”
“你为什么会和血盟残党有联系?”
“有委托就会有联系,这个道理很难懂吗?”
“这艘船上装的是什么?”
“药。”
“普通的药?”
“……”慕羽漠嗤的笑了一声,“是毒药,你信吗?”
“能不能严肃点,我在认真地问你。”
“我也在认真地回答你,”慕羽漠迎着枪口站起身,“易子澈说得没错,你真的不适合审问犯人,你审问我,不如直接动手看看能不能杀掉我。”
话音未落,林雨惜猛地一扭手腕,枪口掉转,枪托朝着她的脸部狠狠扫了过去。
慕羽漠头往左后方一偏,敏捷地闪开,右手成掌截住枪托,一个反推将林雨惜打出几步远。
气氛没有预料中那么剑拔弩张,但两个女孩子还是打了起来。

“你才不是绝情的人。”
是谁的声音……?

“嘘。”
“拿着这个,去有监控的地方报警,让警署比调查局先一步得到信息。”
“你不欠我的,我们谁都不该有心理负担。”

“雨惜,你才不是绝情的人,你其实心眼比谁都好。”
那些流走的混沌夜色里,女生以失眠为借口偷偷钻进被窝,亲昵地搂她的胳膊,脸贴着她的肩膀,咬着耳朵说悄悄话,眸色清甜如蜜。
她任由女生抱着,不作反应。
转眼间窗外响起雷声,雨点砸在玻璃上,女生依旧笑着,音调却突然转了弯。
“可你就是心眼太好。”
“你有良心,你不是杀人机器,你反而救不了我。”
她侧目,只见女生的脸在闪电的映照下,森森然白得像纸。
“你能救表姐,但你不能救我。”

晏清一百零三年十月,林雨惜养病期间,频繁从这样的噩梦中惊醒。
慕羽漠有时抽空过来看她,也会注意到她的异样。
但她不说,慕羽漠从不主动问。
直到某天提起调查近况,两个人才面对面坐下来进行久违的交谈。
“我本来不想跟你聊以前的那些事,”慕羽漠说,“林雨惜,你的心理负担还是太重,你什么时候能真正明白,没有谁救得了谁,才是这个世界的常态。”

林雨惜一度认为那只是慕羽漠心中的常态。
但话又说回来,她能把慕羽漠当做正常人理解吗?
九六年萌生出放弃任务让慕羽漠走的想法时,她说:“你救过我,就当我还你一个人情。”
慕羽漠是怎么回应的?
“不行哦。”
会有正常人这样说话吗?
“不行哦,雨惜,现在不是谈良心的时候,”慕羽漠勾着嘴角,眼里却没有半点笑意,“如果今天你不动手,死的就会是你。”
她半跪在地上,神色似乎有些不对劲。林雨惜瞥见她额角隐隐沁出的汗,莫名生疑,没有理会她刚才的话,下意识俯身攥着她的手,绕过颈后试图将她架起来。
林雨惜不清楚哪里出了问题。
慕羽漠的武功不下于她,可今天她罕见地打赢了。
不知为何,她很担心这种状态下的慕羽漠。
慕羽漠被她拉起来的一瞬间失去支撑,脱力地倒向她的肩头,几乎整个人撞在她怀里。
林雨惜忽然吃痛地发出一声闷哼,感到一股剧烈的震波迅速从她左侧的腹部贯穿出去,身体僵在了原地。
暗算。
如果林雨惜生平第一次认识慕羽漠,势必当场大骂她是个烂人——事实上不是第一次认识也差点这么做了——慕羽漠开枪的下一秒就被林雨惜掐着脖子重重按回了地面,枪从手里脱落。
“慕——”
话音被强行阻断,慕羽漠伸出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伸出食指竖在唇边,无声地做出口型:“嘘。”
林雨惜掐得并不用力,左腹滞后的痛觉紧紧牵着她的神经,连带着胳膊都有点发颤。慕羽漠拍了拍她的手腕,似乎带了点安抚的意味,笑容仍旧很淡,且毫无愧色。
像在哄一只发脾气的猫,态度极尽敷衍。
尽管心头怒不可遏,大脑当机几秒后,已经没法完全做主。林雨惜居然听话地松了手。
此时她发现慕羽漠的嘴角在流血。
刺目的红色沿着颌角一直滚下,渗进颈部。
她感到骇然。稍稍撑起身子,目光条件反射地下移,落在对方腹部同样被染得透红的衬衫上,瞳孔骤然紧缩,一时间分不清那片近乎糜烂的殷红究竟是谁的伤口,淌着谁的血。
“……这是怎么回事?”
慕羽漠却不回答,再度伸手,抓着林雨惜的领口把她往下带。
林雨惜被动地凑近了她,压着喉咙口外涌的血气,听她轻声说了几句话。她缓缓拨开林雨惜耳侧垂落的头发,气息越来越弱,说完手就滑下来,失去了意识。

『没有谁救得了谁。』

例行外出考察还没结束,易钧却始终牵挂着京城的动静。对慕羽漠除之后快的心情强烈到即便尚无消息传来,他却连讣告的说辞都想好了。
他没想到事态会偏离既定的轨道。
在得知多年未曾修缮的废弃码头发现可疑病毒时,他尚且以为一切都按照计划顺利进行,第一时间并没有过于惊讶,只是装出了惊讶的样子,立即中止考察赶回了京城。
回总部第二天早上,警署的电话随之而来,已经接近退休年龄又被重新召回权力高位的新任署长隔着话筒毫不客气地把他臭骂一通。
“凌伯,您听我说,我也是昨晚才知道这件事。”
“阿钧,你可知此事的严重性?如果这病毒爆发的源头真的来自运河,论失职第一个就要论到你头上!”
易钧陪着笑脸,连连说是:“您放心,我马上就着手彻查这批药品和码头附近的水源,绝不姑息。”
“最好如此,”凌无涯语气严肃,“你手底下的人还算机敏,前天晚上碰巧去附近执行任务时发现了码头的反常,但即便发现也太迟了,照码头水源的检测值来看,污染时间恐怕已经超过半个月。”
易钧愣了一下,语气如常:“是吗?”
凌无涯怎么会知道得这么详细?
按理说现在传出的应该只是在码头剿灭可疑罪犯的新闻。
他心头隐约生起不好的预感。
“你的人被运毒团伙打伤,还未脱离生命危险,目前暂时无法取得人证。此事已经惊动了外界,为了安全起见,我先派人压下了一批报道,也没有透露目击者的身份信息。”
如果前半句话证明易钧的计划成功了一半,后半句话则证明他高兴得太早。
易钧放下电话,从秘书那里调来最新报告,确认通州码头的那艘运药船上无一活口,执行任务的两名特工皆在抢救,存活率极低,但警署最先接触到了证据。
还好,还在可控范围内。只要在警署深入查证前处理掉痕迹,便可祸水东引。
他松了口气,刚准备安排下一步工作,办公室的门就被人敲响了。
“进来。”
当他抬头看清走进房间的人时,手中的钢笔应声掉在桌面,溅出一片墨点。
来人步履悠闲,手里拿着一份报纸,走到桌前封面朝上往他跟前一丢,脸上笑吟吟的。
好似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
“死这么多人,觉得有趣吗?”
易钧终于从喉咙里逼出近乎咆哮的语调:“慕羽漠!”

易钧想不明白。
他为什么就是杀不掉慕羽漠。
越想不明白,他就越恼火。
不过是一个小姑娘,一个他亲口下令造出来的人形兵器,是他一时兴起挑中的玩物。
任何兵器在他眼里都是玩物。
他不允许他的玩物脱离控制。他指东,她不能指西。他要傀儡,她便没有自由。
他想遗弃,她也理应粉身碎骨。
可是为什么?
当事人不留情面地嘲笑他:“因为您的人办事不力啊。”
慕羽漠对眼前这只老狐狸卸下伪装咬牙切齿的真实面貌乐见其成,生怕他还不够愤怒,又故意补了几刀。
“可您现在动不了她了,真可惜啊,对了,”她拂了拂藏青色风衣的下摆,双手随意地背至身后,“我杀她的时候可没有放水哦。”
“你——”
“她若能凭本事活着出抢救室,就是病毒溯源的唯一证人,即使警署和旋风家不保她,外界也不知道证人的名字,但他们的眼睛……”语气冰冷,混着一丝惋惜,“都在盯着您看。”
易钧对她的无情感到震惊。
更让他震惊的是慕羽漠能毫发无伤地站在这里:“为什么……毒没起作用?”
“什么毒?”慕羽漠云淡风轻地反问。
易钧立刻反应过来,自知失言。
“我挺好奇的,您事先知道我被捅的那一刀里掺了毒药吗?”
“……”
“如果您知道,您又是怎么知道的?”她笑得弯起了眉眼,“情报网比我大一百倍,也不可能知道得这么具体吧,连药效发作期都算得出来。”
答案不言而喻。
易钧料定她不可能猜到自己与楚家有联系,冷静下来,语气恢复了平和:“漠漠,你既心里清楚,还敢一个人来,你觉得你能活着走出这个房间吗?”
“想在这里杀了我吗?因为我擅自接触血盟的事务,已经算作背叛了调查局?”她站直身子,手臂敞开,甚至慢悠悠地转了一个圈,示意自己身上没有携带任何能够抵抗的武器,“当然可以,这对您而言不是难事。”
易钧却被她话里的“难”字猛地刺激到了神经,当即从抽屉里拿出手枪拉动了保险。
即使失败了那么多次,他依然有机会。而且就是现在。
条件成立,理由成立,距离成立。
没有阻碍。
现在是最容易成功的一次。
无论如何,他要彻底除掉她。
“不过在此之前,我告诉您一个小秘密吧。”
易钧怔住。
慕羽漠从风衣口袋里拿出手机,在他眼前晃了晃。
“现在我按发送键,倚月阁就会替我远程泄露一条情报,十分钟内整个境内的人都会得知,血盟借楚家的力量东山复起了。”
话音落下,室内霎时徒留死寂。
慕羽漠啧了一声。
“怎么不开枪啊?杀了我也可以再派人去拦截情报,不是吗?”
她好整以暇地望着易钧。
“您怕来不及。”
易钧气得说不出话。
慕羽漠不再遮掩。
“您和楚家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形势急转直下。
易钧睁大眼睛,未曾料到已经被发现端倪。
他的手开始微微发抖。
她竟然发现了?!
不,他和楚怀渊的往来都是秘密进行的,从来没有露出迹象,亦不曾告知任何人,就连各自身边最亲近的人也不知情。
慕羽漠更不可能察觉……
“您有没有听过一句俗语,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什么意思?”易钧冷冷地问。
“我明明还没查到药方真正的位置,药方的内容却已经流传开了,恰巧同一时间境内爆发了未知病毒,又恰巧委托人约见的地点和您给的任务地点直线距离不到两百米。您说这是怎么回事呢?”
世界上真的会有这么巧合的事吗?
易钧心里咯噔一声。
没查到?
楚家那边分明说委托已经顺利结束了。
难道他们都被骗了?
他胸有成竹地狡辩:“你没有证据污蔑我与此事有关。”
“确实没有。我目前的证据顶多把楚家拉下水,溅不到您身上,您乐意吗?”
易钧脸色难看。
血盟复出的消息早晚会天下皆知,但决不是现在!
现在就祭出楚家,无异于卸掉他暗地扶植的左膀右臂。
“你想怎样?”
慕羽漠轻笑出声。
凭空多出新的忌惮,易钧只能干瞪着眼看着她笑,奈何不了她。
他的手指扣着扳机,几乎出了汗,却怎么也拉不动。
“您看您,我还什么都没做呢,您就怕成这样。这话应该是我问您才对吧,您就这么想要我死吗?您从什么时候产生这样的想法的,从我去江西盟,还是从我回到京城?”
“不会从我出生就开始了吧?”
易钧承认他从没见过能如此直白而精准戳穿自己的人,何况只是一个孩子。
即便是最接近真相的慕华磊,也没有认清他的本性。
在灯下被彻底撕烂面具,扒光所有的遮羞布,烈火焚烧,承受巨大的恐惧和无力后,恶人反而自认为得到了理解,头一次生出诡异的安宁感。
甚至是归属感。
见他神思恍然,仿佛陷入了回忆,慕羽漠故意露出吃惊的表情,微微掩嘴。
“不会吧,您真的是这么想的?”
易钧静静盯着慕羽漠,回想起多年前积聚在心头的预感,如今无可逆转地走向应验。
“你是个恶魔。”
而他,被迫成为这个应验的宣告者。

昨天跟着陆爷爷值晚班的时候,我中途打了会儿瞌睡,被楼下的动静吵醒。
陆爷爷正在给刚送来的伤员做检测,看到我下来便叫我帮他去验管血。
陆家的大哥哥不在,只有我一个人,我经验还不足,又很少见这种场面,手老是抖,差点扎错静脉的位置。
陆爷爷过来拍拍我的后背,安慰我说别怕,没事的,她只是失血昏迷。
我认得这个姐姐的脸,好像是表姐的朋友。我问她是不是中了毒,因为我觉得她的伤口很奇怪,不像是普通的刀伤。陆爷爷却说没有。
验血结果和陆爷爷说的一样,没有中毒。
但我没有告诉他,我在验血的过程里发现了更奇怪的事。
今天我去医院,表姐还在重症室抢救,她的意识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模糊,我没法和她交流。于是我偷偷采了她的血样带回研究所,想来想去还是给哥哥打了电话。
哥哥说他明天会再回来一趟。

若颜
晏清九十六年二月一日

“原来不是因为我爸抓住了您的把柄啊,罪过罪过,那我这个‘恶魔’活到今天还真要多谢您的包容了,”装累了惊讶的神色,慕羽漠开始挖苦他,“您把自己当造物主了吗?这么多年您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把自己最厌恶又最期待的东西制造出来,亲眼见证他们违背俗世常理的命运,再杀掉他们,以此为乐吗?”
“对与自己相似或相异的个体,选择相容或相斥举足轻重。我只是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您确实有必要好好思考一下,不过——”
她拿出自己那份盖过章的任务书,重新端详了一会儿,径自绕过明晃晃的枪口,将它整齐地丢在报纸上面。
“易叔叔,我呢,已经玩够了。”
女生笑得恬静,那笑容落在易钧眼里却十足的恶劣。

“接下来这盘棋,不陪您了。留给你们慢慢玩吧。”

晏清九十六年七月,韩恋晨正式进入倚月阁管理层工作后,第一次来到河坊街邮局。
她穿过后院,在工作间里随意闲逛,无意中发现了雕花书架角落里一个落灰的纸箱。
“这是什么?”
她走过去,好奇地在箱子前蹲下来。
后脚跟进房间的郑家公子一边玩手机一边抽闲抬了个头,很快又低了下去:“你姐留在这的资料,别乱动,还没整理过。”
“哦,”韩恋晨擦了擦表面的灰,打开箱子瞅了一圈,伸手在堆积的档案里摸到一个棱角圆润的物件,“这个也是表姐的吗?好漂亮。”
郑家公子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等他抬眼时看见韩恋晨手里刻着条纹的刀鞘,吓了一跳:“我也不清楚,大概是吧。”
一把短小的匕首,刀柄由木纹包裹,鞘面的刻线细密而整齐,远远看着像根暗金色的羽毛。
韩恋晨将匕首捧在手里,仔细看了半天,觉得很是喜爱。
她握着柄和鞘的两端,将匕首拔出来,又插回去,反复试了几遍,还算顺手,就是刀面的铁锈味闻着有点重。
明明没有沾血。
“喂,小丫头,到这里来,”郑家公子在门外喊她,“记一下消防通道的位置,这个很重要。”
韩恋晨眨眨眼睛,应了一声,合上刀鞘揣进口袋,蹦蹦跳跳地跟着走了出去。

此时的京城也正步入炎夏。
铃声响起,女生扔下筷子,从椅子上蹦起来,拿着手机走出院门,寻了个偏僻的角落。
她盯着屏幕上的号码,小心翼翼地按下了接听键。
“喂,爸爸?”
“子媛,最近能抽出时间吧?”
“我……”李媛朝屋内望了望,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即回答。
电话里的男人语气强硬,不容置辩:“抽不出也得抽,暑假我需要你去杭州一趟,不管用什么方法。”
“是,”李媛低声应下,“要做什么?”
“去解决一个人。”
“阿媛,怎么了?”
身后传来询问声,李媛放下手机回头,男生正站在院门边疑惑地望着她。
“没事,允宣哥哥,”她迎着光亮回到屋内,“同学约我放假去夏令营玩呢!”
“男同学女同学?瞧你那高兴样儿。”
“哼哼,不告诉你!”
夏允宣皱眉望着她,转头低声对顾南竹说:“哎,她不会是……”早恋了吧。
顾南竹夹了一个饺子放进李媛碗里,冷冷瞟他一眼:“吃你的饭。”

窗外蝉声渐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