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桑 10

当晚回去时,我发现玉蟾宫里多了副没见过的生面孔。
一个小姑娘。
长得白白净净,穿着校服,扎着马尾,就是一张脸死气沉沉。
姨妈正与她面对面坐在沙发里说话——以茶几为中心,一人坐一边,竟有些楚河汉界的架势。

我不知道她们是否在谈要紧的事情,暗骂自己怎么又没眼力见地闯了进来,缩手缩脚地想退出大厅,却被转过脸来的姨妈看见了。
姨妈叫我:“阿琰回来了?”
退出失败。
我端着笑脸收回刚跨出门外的半只脚,慢慢朝她坐的地方挪过去:“姨妈。”
姨妈把脸转向小姑娘,指了指我:“若榆,正好打个招呼吧。这是你姐姐。”
若榆?
方若榆?
今天周几?哦,周五没错。
我怀着见到真人的新奇感露出和善乖巧的微笑,外加小幅度招手说了句“嗨”,小姑娘却只是睨我一眼,一声不吭。
“……”好冷。
我悻悻放下手,听见姨妈轻斥她没礼貌,连忙打圆场:“唉别,没事姨妈,我跟她毕竟没见过。”
姨妈皱眉看我:“小时候见过一次的。”
我:“……”
谢谢我这金鱼脑子。
几天前云眠确实说过,我俩十三年前在这里见过方若榆。
可我实在没印象了,还能说什么?
“姨妈,我不打扰你们聊天,我还要给爸爸回个电话报平安,先回房间啦。”
为了避免尴尬癌持续发作,我丢下借口火速离场。

度过了一个平静的夜晚,周六清早的餐桌上,却不见方若榆的身影。
姨妈问身边的秦阿姨,秦阿姨说她还没起。
“唉,平时功课那么紧,一周难得回次家,让她多睡会儿吧。”秦阿姨的口吻有些心疼。
姨妈也没有说什么。
我回忆起自己高三那年,缺睡眠缺得也很严重,好不容易挨到周日才能睡个懒觉,周六也不行,因为周六班级里还要统一补半天课。我打小又是个唯唯诺诺不敢旷课迟到的,不像慕云眠这个女人,经常故意赖在床上不起,还理直气壮地央求慕姨打电话给老师请病假。
这么想着,我问了一句:“表妹学校里不需要补课吗?”
“要,”姨妈慢悠悠地答,“前段时间被举报到教育局,暂时停了。”
我端着粥碗的手僵住。
哪位壮士,受我一拜!
吃完早饭,我照常坐在椅子上等凌风玦来接我,并暗忖他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慢,姨妈突然开口对我说:“今天歇歇,就待在玉蟾宫吧。”
我没反应过来:“嗯?”
“我早上给你爸打过电话了,他也说让你今天不用去了,”姨妈放下手里的湿巾,轻描淡写地放出爆炸性通知,“正好若榆和你都在,等她起来,找个时间我试试你们俩的剑术。”
“……嗯?”我露出了更加惊恐的表情。

凌风玦过来时,我正在反复向姨妈强调自己是菜鸡中的战斗机,可惜效果甚微。
“你们两个小辈从来没有在一块儿练过剑,你这次回来,碰巧是个机会。若榆马上就要成年了,这些年冰魄剑虽然一直在她手里,但说实在的……她那个样子,根本达不到继承冰魄剑主的要求。你若比她强,我会考虑收回她的继承权,绝不偏心。”
“我也达不到要求啊。”我连连摆手。
姨妈不信,觉得我太谦虚。
一直在旁边看手机的凌风玦说话了:“妈,你先和她比一比就是了。”
如果眼神能杀人,凌风玦现在估计被我杀了一百遍了。
公开处刑几个意思?
不过我转念一想,这提议不错啊!
反正方若榆到现在还没起床,让姨妈先测试一下我的水平,知道我有多拉跨,肯定就会打消让我和方若榆比试的念头了。
我瞬间变脸,喜笑颜开地表示赞同,并拍着胸脯向脸色狐疑的姨妈保证:“姨妈,你试了就知道了。”
十分钟后,姨妈相信了我的说辞。
“确实谈不上多好……”她收回剑,盯着蹲在地上喘气的我,勉为其难地做了中肯的评判,神色除了淡淡的意外,似乎还透出一丝嘲讽,“你跟你妈妈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可不是吗,小时候母亲教我练剑的时候也说我和她“如出一辙”,父亲在一旁笑而不语。
后来我也不怎么练了。
我的心情忽然低落起来,却不知为何低落,只是心脏绞痛。
恍惚间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回过神来,发现姨妈已经离开了,只有凌风玦还站在原地陪着我。
他告诉我姨妈先去处理宫中日常的事务了,问我想不想随便逛逛。
我下意识点头,跟上他的步伐:“姨妈应该不会再让我们比了吧?”
“或许。”他的回答并不肯定。
穿过弯曲的长廊,我们不知不觉走到了玉蟾宫后山脚下的荷花湖边。
掩在荷叶残枝下的湖面清澈而宁静,只有微风拂过时绽开少许涟漪。
我觉得这地方很眼熟,但明明我只是第二次来。
四下无人,凌风玦问起父亲的情况,我便顺势打探他的见解:“你说,如果去妇产科,看到那些刚出生的婴儿,你第一时间的心情会是怎样的?会想些什么?”
凌风玦神色平平:“没去过。”言下之意,不知道。
“你妹妹出生的时候你没去过医院陪护吗?”
“没。”
“那你现在想象一下嘛。”说不定他能给自己提供点猜谜的思路呢?
“……”他沉默了一会儿,“怜悯。”
“嗳?为什么啊?”
“做母亲的,未必愿意承受痛苦,做孩子的,未必愿意降临。”
我撇撇嘴:“表哥,你恨她吗?”
“谁?”
“姨妈。”
凌风玦的神情分毫未动:“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答案?”
我吐了吐舌头,话还没出口,远处传来脚步声。
我和凌风玦同时回头,看见不知何时已经起床梳洗过的方若榆正朝这里走近。
小姑娘换下蠢笨的校服,穿着和我有些类似的格纹衬衫,外面套了件卫衣,头发披散着,没有扎起来,斜着别了一个发卡,看着也挺俊俏。她停在我们身后四五步外的位置,不再往前,只漠然地望着我们。
“妈妈叫你。”话是对着凌风玦说的,没有称呼。
凌风玦嗯了一声,似乎习以为常,拍拍我的肩膀,径自走离我身边,往前厅去了。
待凌风玦走远,方若榆没再看我,转身也要离开,我故意叫住了她。
“方若榆,你敢和我比剑吗?”
我觉得自己此刻的语气嚣张极了。

我并非有心和方若榆较劲。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也许是对方若榆这个人的好奇,也许是对她所拥有的那把前所未见的冰魄剑的好奇,也许是对姨妈模棱两可态度的好奇。
也许还有别的。
但总之,我一反早上千推万阻的心态,主动要求和她比试。
方若榆的反应和最初的我一样:“我没兴趣。”
我:“哈哈,那你就是不敢。”
要了命了,我怎么学起父亲那套激将法了。
方若榆果然被成功激将:“谁不敢?”
姨妈和凌风玦在前厅,对后院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方若榆回房间把她的冰魄剑拿了出来,我则去角落里找到刚才和姨妈交手时临时借用的普通长剑,两个人就在长亭里打了起来。
不打不知道,姨妈对自己这个女儿的形容倒也不谦虚,她的剑法差得不是一点两点。
若说我的水平还能刚好徘徊在及格线边缘,她就是妥妥的挂科生。
更让人无语的是,她对此毫无想法。
“喂喂,你会不会用剑啊?往这打懂不懂?”
“……”
“手腕是死的嘛?你不会转一下啊?”
“……”
“唉你平常都是怎么合璧的,真的不会误伤友军吗……”
“……”
“你注意点啊划到柱子了!这算是文物吧你妈要生气的!”
“……”
方若榆充耳不闻,手上动作也不停。
在我看来她已经有点乱打一气了。
而且无论我说什么,问什么,到她那里都激不起半点水花,仿佛对牛弹琴。
僵尸都比她有活力。
最终一个菜鸡败下阵来,被另一个菜鸡逼到长亭的栏杆边。
我有点后悔自己作死找她比试的决定,也不想打了,但小姑娘那高高在上的俯视姿态又实在令我不爽。
站得高了不起?
我也站上了栏杆,装出愤愤不平的神态,开玩笑地讽刺她,模仿着姨妈讽刺母亲的口吻。
“你这么弱,连我都打不过,你有什么资格拿冰魄剑?”
方若榆眼神陡然变了。
她整个人暴怒起来,作势朝我伸出手。
我预感到她想推我或打我,稍稍躲了一下。但意外比预感发生得更快。
自以为机智躲开的我没在过窄的栏杆截面上站稳,脚底一个打滑,直接朝后栽了下去——在她的手碰到我之前。
栏杆下正是那片宽阔的荷花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