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128

晏清八十七年五月九日。
剧院彩排接近尾声,第四幕前的中场休息时,周珊在化妆间接到好友的来电。
“珊珊,是我,”好友的声音透着一如既往的俏皮,“还没下班呐?”
“还在彩排呢,你打得真是时候,再过十分钟我又要上场了。”
“安啦,大忙人!明天就是正式演出了吧?晚上七点半那场?”
“你怎么知道……”周珊嘟囔着,随即愣住,“等等,你不会……”
“来看你,高兴吗?”对方打趣道,“好久没见你了,总是被各种各样的烦心事缠身。好不容易歇下来,本想给你个惊喜,但怎么办呢,我这个人还是藏不住秘密。”
周珊笑骂她:“你好意思说!哪次你不是一有事就嘴快地往我这倒,我早习惯了。”
两人隔着电话嬉闹一阵,周珊又问:“你明天几点到?订的哪排?”
“告诉你难道你上台就能找着我吗?”对方摆出一本正经的口吻,“我才不告诉你,你好好准备,安安心心上去跳,这可是你第一次上台,不到谢幕结束别给我分心想其他的,听见没?”
“好好好,听你的。”
“珊珊,别紧张,没问题的。虽然很久没见面,我都不知道你现在是胖了还是瘦了——”
“李思瑶!”是不是皮又痒了?
李思瑶没憋住笑,当场破功几秒,笑完才接着把话说完:“——但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棒的,知道吗?你跳得一直很棒,真的,相信你自己。”
周珊沉默下来,心头莫名轻松不少,仿佛获得了无形中的慰藉。
“要不要现在就让我这么感动,你应该等明天我演完再说。”
“哈哈,提前加油打气嘛,明天再跟你说一遍,怎么样?明天结束了我去后台找你。”
“好啊,我等你。”
“那你可耐心点等,你性子总是急。”
“我哪有?”
“从大学开始就这样,我们约好一起在公交站坐车去普通话考场,我不过是迟了两分钟,你看见车来了,就一个人先跑了。”
周珊被自己的黑历史当头一棒:“好了姑奶奶,是我错了,这都多少年的事了。”
“还有你上次借我的书。”
“书?”
“临走那天想起要还给你,结果你一看时间,非说我赶不上火车了,直接把我塞进出租车关了门。后来就这么搞忘了,一直忘到现在。”
“你不说我也快忘了……是那本海子的诗吧?”周珊隐约记起,又有些怀念过去的时光,“那段时间我们待在一起,老是往书店跑。”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是啊,那时候……”
那时候。
总是那时候。
每当记忆标上“那时候”的前缀,似乎就永远是最美好的。
“本来这次想带给你的,”女子的声音突然落寞起来,“可是珊珊,对不起,我把它弄丢了。”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丢了就丢了,一本书而已,”周珊并不在意,也没有细究缘由,“你人过来就行。”
“我会的。”
中场休息结束,周珊瞅了眼舞台方向,冲同伴比了一个OK的手势:“思瑶,我上去了。”
“那不说了,你继续排练吧,明天加油。”
“明天见。”
『这是惟一的,最后的,抒情。』
“嗯,拜拜。”
周珊挂了电话,拿起金色的头冠匆匆起身离开化妆间,并未注意到方才跳出屏幕的号码与平日里有所不同。
电话对面的李思瑶一直等着忙音响起,隔了好久才缓缓将听筒扣回原位,嘴角的笑容淡了些,似乎还藏了几分苦涩。
走出电话亭时,黄昏的码头仍旧笼罩在未尽的霞光中,轮船的汽笛声忽远忽近。
她对着古运河平静的水面远远望了一会儿,将手里的电话卡掰断,扔进垃圾桶,转身相背而去。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让胜利的胜利。』

周珊从梦中醒来,掀开被子坐起,揉着太阳穴,久久无法再次入睡。
睁着眼睛不知捱到几点才又眯着一会儿,天已经朦朦胧胧地亮了。
早上开车,韩恋晨坐在副驾驶咬着牛奶吸管问她:“周老师,你最近有没有空啊?”
“都有课,还要带剧目排练。”她心神不定,随口回答。
“哦……假期还会有演出吗?”
“有,”周珊侧目,回了点神,“想看吗?”
韩恋晨点头,半晌又犹豫:“是在除夕前还是除夕后啊?”
“除夕前有一场《胡桃夹子》,本来是今年圣诞节要演的,临时有事取消了,挪到了新年,除夕后是别的剧目,有的还是外地剧团的,”周珊问,“怎么了,过年想回家了?”
韩恋晨愣了一下:“回金陵看看爷爷,不去别的地方。”
“那时间不冲突。”小姑娘自己决定了,周珊也不再多言。

武林门码头不知何时新修了石牌坊。
郑夫人也给不出一个准确的时间,只说是近两年才修好。
“铁路和航空日渐发达后,走水路的人更少,除了货运,也就是一些游客。”
“但水路监管很松,”奚哲推测,“所以选择用船将人送走,李家家主是这样考虑的吧。”
郑夫人点头。
“如今古运河沿岸的轮船很多已经停运,包括当年那趟,你们若要查询那时的出行人员记录,怕是很难。”
“这个我们情报阁会另想办法,您不用费心。”
“当时从姑苏到杭州,两地有往返的轮船,每日定点出发,大约晚间五点半发船,第二日早上五六点到达,”郑夫人领着他们穿过牌坊,往码头近处走,边走边慢慢回忆,“光朗的计划应该是调包后通过这趟轮船把两位小姐先送出姑苏,由阿巍接来杭州暂时躲避。但由于没来得及约定具体日期,所以收到电报后的那几日,我和阿巍都会特意早起一些,提前来这里看看有没有情况。”
“然后十号您和郑先生接到了她们?”
郑夫人怔了片刻,叹了声气。
“那天早上,我们在码头石阶旁发现一个只有三岁大的小孩子,差不多就是这个位置,”她走到前方的平台,比划了一下,“当时那个孩子身边没有大人,不知道她是怎么上船的,又是怎么下来的,下来后也不知道往哪走,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码头的保安搞不清状况,正要把她抱去登记,我注意到她,就提醒阿巍过去拦下了保安。”
“是李媛吗?”
“我们没见过李媛,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只知道她大概两三岁,而且没看到思瑶小姐同行,当时也不敢贸然断定计划是否有变,是否找错了人,甚至一度引起保安的怀疑。”
……任谁这样保安见了都会以为是人贩子吧。
“幸好后来我们在孩子的衣服里找到了盖过章的船票和一封信,上面有何晓的名字和杭州一家福利院的电话号码,那家福利院原也是李家名下的,一直以来是阿巍在代管。有了这些证据,保安才勉强相信了我们的解释,让我们把孩子带走,”郑夫人扶着下行台阶的围栏,俯视着码头的船只,“你们应该在那些过往的信件里,已经看到过了。”
看到是看到了,但疑惑仍未解开。
信里有两页形状不规则的纸,像是临时撕下来的,除了写着名字和电话的那页,还有一页是一张不完整的手抄诗稿。
“李思瑶自此消失了?”
“是的……当年在码头发现这个孩子,按理说,李媛的调包应该是成功了,为了保护她,阿巍顺着原计划秘密将她以何晓的身份先安置在福利院。但思瑶小姐去了哪里,是生是死,我们无法查证,只能推断登船时她和李媛是在一起的,否则一个年仅三岁的孩子不可能单独买票登船。”
“确实。”
“当天下午我们得知李家惨遭清洗,担心思瑶小姐会不会是没能走掉而被杀,但就像我昨天说的,前往姑苏时,我们在李家也没有发现她的尸体。”
“所以你们确认调包计划是成功的,并且觉得李思瑶没有死。”
“我们猜她是暂时躲避追杀藏在了哪里,无法露面,想着等局势安稳下来,她能有机会回来把李媛接走,毕竟李家只剩她们两个能相依为命了。”
“这是你们至今还保存着过去信件,维持河坊街邮局的原因吗?”慕羽漠终于问了出来。
郑夫人没有否认:“思瑶小姐和我们早就认识,算是邮局的常客。她上大学那会儿在杭州,经常和朋友写信,从这里不断收走又寄出。还有外地的朋友每次去找她,久而久之都熟了,只要一问‘三小姐’,就像暗号一样,我们都知道该把哪封信、哪样东西交给哪个人……除了电话,河坊街是她唯一能再联系到我们的地方。”
“她一直没有出现?”
“对,李家灭门后,我们等了半年,一直等不到她的音讯,福利院又面临兼并,便先给李媛找了一个好人家。”
郑夫人说着,神色又隐隐伤感起来。
“说实话,后来连我都开始动摇了,但阿巍始终坚信思瑶小姐还活着,直到临终还在反复叮嘱我们要继续等下去。”
慕羽漠看了看奚哲,对方微微摇头。

温若颜等在地铁站口,看见温辰睿出现,眼里闪着亮光,兴冲冲想跑上去,又记起叮嘱,只好克制住动作,乖巧地等他顺着人流找过来。
温辰睿把手里长方形的小白盒子递给她:“大兴糕团店刚装修好,临走路过顺便买了四种口味,有你喜欢的枣泥。”
“哥哥最好了!”温若颜捧着盒子,不忘甜甜地补一句,“哥哥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还有两天跨年,提前说也无妨,温辰睿摸摸她的脑袋,“给你雨惜姐姐也分一点。”
“当然啦,有好吃的我都是第一个想着她,”温若颜吐吐舌头,“你要见她吗?不过她最近挺忙的,要等元旦喽。”
“看情况吧。”
兄妹二人边走边说话,待走入监控盲区,温若颜放慢脚步,拽着温辰睿的手轻轻晃了晃,示意他把头低下来一点,自己垫起脚拢手附在他耳边说:“哥哥,我已经去过研究所里面了。”
看见温辰睿皱眉,她又说:“我怕表姐担心,暂时没告诉她。”
“有什么情况吗?”
“没有,一切正常。”
“好,你保持现状,继续观察。”
“放心吧,哥哥你那里查得怎么样了?”
温辰睿沉默了一会儿,握了握她抓着自己的手:“若颜。”
“嗯?”
“我接下来说的事很重要,你一定要记住。”
“好呀。”温若颜懵懵懂懂地望着他。
“以后调查局叔叔阿姨说的话,你都不要完全相信。”
温若颜呆愣片刻:“为什么?”
“我在爸爸和姑姑过去的房子里发现了他们曾经签下的秘密协议,还有蛊术遗留的痕迹。”
温若颜瞳孔紧缩,满脸震惊。
“温家这么多年的处境应该不全是七剑造成的,爸爸妈妈的死也与七剑无关,这背后隐藏的秘密还有很多,我们需要一点一点摸清,”温辰睿压低声音,“易叔当初没有对我们说实话,不管是因为什么,他做的所有事情都绝不是单纯的。”

这是第一篇。
我记得从一年级开始,最讨厌的作业就是写日记。
我觉得它真麻烦!
我不喜欢拿笔,虽然班里好多同学说我写字好看。
有话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呢?
可是有好多话,现在不能直接说出来了。
哥哥说我们不能再像以前一样相信调查局了,包括表姐。
以前我们认为的坏人不一定是坏人,以前我们认为的好人可能也是坏人。
到处都不安全。我们要活得更小心,要学会捉迷藏,要多看少说。
哥哥的脸很严肃,都把我吓到了。
他让我记住,从今以后,我们就真的没有什么能依靠的了。
我们只剩下自己。
我觉得我会记住的。

若颜
晏清九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郑家公子将郑夫人接走后,奚哲和慕羽漠在码头逗留片刻。
日头正盛,河对岸环球中心的玻璃幕墙上透射着刺目的光。
“你觉得她说谎了吗?”慕羽漠能力再强也是个经验尚浅的半大孩子,在某些复杂事件上,她认为自己的主观判断不够稳妥,比自己大9岁的奚哲或许能看得更清楚,参考些不同意见总是好的。
奚哲说:“不像,但是……”
“怎么?”
“大小姐,我的看法不一定对,我是觉得郑家如此坚持的原因,没有他们说的这么简单。”
“我也有这种感觉。”
“时至今日,郑家夫人还维持着等待的状态,已经不是因为相信李思瑶没死,而单纯是因为郑巍的嘱托和曾经家族间的旧交,成了一种习惯上的形式。但郑巍的本意是这样吗?”
“郑巍生前可能有些事没来得及交代,也可能是刻意隐瞒,连他家里人都不知道,”慕羽漠做了个假设,“楚家想找的失传‘药方’与李家的云头刀法有关,按照目前的线索,如果药方并没有被李光朗毁掉,最有可能在哪里?”
郑巍?
被送走的李思瑶和李媛?
亦或是……
奚哲暂时也没有头绪,提议先去试试港口出行记录能不能查到。
查询结果出人意料的顺利,慕羽漠调取了八年前的登船记录,虽然追踪不到准确的身份信息,但可以通过匹配和筛选定位到与何晓相邻或靠近的票号。
“李思瑶用假的身份证件给自己和李媛买了票,两人都上了船,”慕羽漠盯着显示器,把键盘往面前缓缓一推,“但船开到杭州只有李媛下了船。”
在船上被杀的可能性很小,否则李媛也不能幸免。
李媛……
想到这里慕羽漠心里愈发奇怪。
奚哲提醒她:“大小姐,李媛是……”
“我知道。”昨晚见过郑夫人后,她回去顺着前几天的新闻查过,竟是韩恋晨的同门师姐。
慕羽漠倒不觉得这是重点,重点是眼前另一件让她意外的事。
她指着查询记录右下角的标注信息让奚哲过来看:“八年前江南一带管水陆交通公安的,是紫云沙家的人。”
七剑家族在肃清血盟的行动中,持的究竟是不是一致的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