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桑 9

无题之题。
与其说一道题,这似乎更像是一个赌约。
我在自己几无胜算的条件下莽撞地做出了愿赌服输的承诺,为此当日回玉蟾宫后在床上后悔地翻滚了一整晚并在心里大呼百遍“冲动是魔鬼”。

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清早被电话铃声吵醒时,我迷迷糊糊意识到已经是第二天,心情相较昨晚平复了些许,想着至少父亲愿意开口了,这是好事,我没理由再苛求什么。换个角度想,兴许从他嘴里还能挖出意料之外的东西也说不准。
乐观的大脑在听到电话对面声音的下一秒再次停止了运转。
“起了吗?”
是父亲的声音。
“唔……”我一个鲤鱼打挺从枕头上爬起来,彻底清醒,“起了起了。”
“不用急,阿琰,我不是来催你的,”父亲语带笑意,“我想丢个问题给你。”
“诶?”问题?昨天还说没有题目的呢?
父亲猜到我在想什么:“与题目无关,只是一个简单的小问题,直接关系到我们今天对话的地点,你有一顿早餐的时间思考。”
“地点?”涉及今天的对话?
“对,猜猜我今天会去哪。”

可能是眉头皱得过于明显,凌风玦来玉蟾宫门口接我时,直接问我发生了什么。
我沉默地杵在原地,没有上车的意思。
“又和姨父闹别扭了?”
我摇头。
“那是怎么,今天不想去了?”
“不是不想去,是不知道去哪。”
凌风玦显然对我的回答感到疑惑。
我纠结了半天还是把事情大概给他说了一遍,他听完神色动都没动:“先上车吧。”
我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好坐进去,边拉安全带边若有所思地念叨:“可能是大剧院?长安街?那答案也太简单了点吧,前天才去过……难道是故宫?……”
也不对。
故宫我只是提了一嘴,也没有特别想去的意愿。
凌风玦没有搭话,动作倒不犹豫,直接发动汽车开上了马路。
我问他:“你往哪开啊?”
“医院。”
“医院?”就在医院我还有思考的必要吗?
我打心眼里不信父亲会专门给我出这种送分题。
“没什么头绪的话,就先像往常一样去医院,”他反问,“或者你想像无头苍蝇一样堵在早高峰的东三环?”
好家伙,用直接无视问题的方法解决问题。
我承认我被说服了。
尽管如此,到达医院后,凌风玦提出陪我上楼,还是被我拒绝了。
“表哥,你这样我会犯规的,”我一脸严肃地按住他解安全带的手,“而且停车费很贵。”
后半句明显是画蛇添足。
我只是不希望他帮得太明显。
那点停车费对凌风玦来说想必算不了什么,不可能成为具备说服力的理由,但他看了看我,似乎听懂了我的意思,态度便也没有很强硬,把安全带系了回去,只说了一句:“有事再联系我。”

拒绝完不到五分钟我就后悔了。
当我上楼推开门看见空无一人的病房时,意识到父亲是跟我来真的了。
这就相当于做一张高考语文卷,连最开始的古诗文填空都拿不到分的感觉。我的内心经历了从期待到震惊到失落再到慌张的起伏波折,最终被迫回归平静,开始思考当下的补救措施。
再找凌风玦帮忙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父亲和我两个人之间的捉迷藏,我必须自己找出地点。
……算了,我还是不要过早立flag。
可是父亲究竟会去哪里呢?
要是一直想不出答案,问题就不是父亲放我的鸽子,而是我放父亲的鸽子了。
正当我趴在楼层前台的桌子上愁眉苦脸地琢磨过去两天里和父亲谈话提到过的所有地点时,身后传来电梯到达的清脆响铃,伴随着人流涌出的嘈杂声,一阵脚步渐近,我的肩膀突然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我扭头,看见一个披着白大褂的短发女医生正冲我微笑,边笑边说:“怎么样,我眼力还是可以的,一个背影就能认出来。”
这句话似乎不是对我说的。
视线往左移动,熟悉的身影赫赫然就站在女医生旁边。
我:“……?”
什么情况?
父亲看着我,表情淡定,没有一丝惊讶:“怎么猜到的?”
“啊?”
我当场生出演绎“就这”表情包的冲动。
怎么猜到的?
我猜个锤子,根本猜不到好吗!
某种意义上,父亲给我出的还真是送分题,只是害我白白惊吓了一回。
我有种被耍的绝望感,气不打一处来,又无处发作,整个人像只干瘪下去的皮球,蔫蔫道:“我其实根本没……”
“没猜到?”父亲接过话来,嘴角似有笑意,“但你还是误打误撞来对了地方,不是吗?”
“……”话是这么说……
“消极答题未尝不是一种应对策略。”
女医生在一旁听得笑出声来:“温辰睿,你这套诡辩模式跟她有的一拼啊,真担心小孩有没有被你们带坏。”
我多半能猜到女医生话里的“她”是谁。
但此时我观察父亲的神色,并未发现明显的变化。
他用很平常的语气向我介绍女医生:“这是苏阿姨,你妈过去在倚月阁的同事。今天刚好是她值班,早上我下楼碰到她,就顺便聊了几句。”
馄饨?
我为自己的条件反射感到十足的羞愧,定了定神还是礼貌地开口说:“阿姨好。”
“倚月阁”这个名字,我从母亲口中听到过,是境内排行第二的情报阁。
女医生不甚在意地摆摆手,上下打量着我,半晌对父亲说:“长得像你。”

楼下的妇产科保持着日复一日的喧闹。
女医生没有太多时间与我们寒暄,她要忙的事很多,不一会儿就有护士把她叫走,说NICU出了点状况。
我们跟着去了新生儿重症监护室,由于是无关人员,不便直接入内,就站在外面的玻璃窗前看着。
监护室里的护士在进行日常工作,给婴儿擦浴,喂奶,护理口腔和脐部,观察皮肤状态。
女医生和几个护士裹着无菌服,正围在一个保温箱旁交谈,边说边在手里的工作簿上记录信息。
“那个应该是刚转移到保温箱。”父亲说。
我还没来及发问,女医生从里面走出来,和我们短暂地说了几句话,没过几分钟又被另一边产室的人叫走了。
“又来一个早产的,34周……”她低声轻叹着,将笔别在胸口,双手抄在白袍口袋里,神情习以为常,“我先忙去了,你们父女俩……慢慢聊。”
父亲点头。
目送她的身影往产室远去,我转头视线落回玻璃窗内的保温箱:“她说刚才那个小孩得了肺炎?”
“很多新生儿都会得,尤其是早产儿。”
“早产儿好像生下来都要住保温箱的吧?”
“一般来说是的。”
“我出生的时候有得过肺炎吗?”
“没有。”
那我还挺幸运……
“但你是早产儿。”
我愣住了:“我?”
“对,”父亲望着我,微微笑道,“没跟你说过,是吧。”
是的,我似乎从未了解过自己的出生。
更不知道自己竟然是早产儿。
从小长到现在,除了哮喘,我基本没生过什么大病。
不对。
此时我突然想起来,我也是得过肺炎的。
但那是小学一年级的事了。
当时因为这场肺炎,母亲带我去医院挂了十天水,导致我直接错过了六一少先队入队仪式,成为班里最后一个拿到红领巾的小朋友。
我将思绪扭转回来,试图从父亲嘴里寻找更多有关儿时的零碎图像。

“106年……我还记得那年春天来得格外的迟,走得也迟,”父亲道,“你出生的时候离谷雨还差三天,谷雨之后就是入夏,但那时候渝州却还很冷,长袖外面再套一件夹克都觉得有凉意。”
“好反常,渝州一般四月初就开始热了吧。”今年可是三月就迅速升温了。
父亲不置可否。
“你妈妈生你的时候,孕期刚满33周,”他的语气异常平静,“由并发症引起的缺铁性贫血,调理效果一直不太好。不单是产前贫血,产后还大出血,差点切除子宫。”
远处的产房区隐约传来间断而撕心裂肺的喊叫,震得我耳膜生疼。
我一瞬间说不出任何话,只觉得双眼有些鼓胀。
“生孩子是世界上最疼的事吗?”
父亲陷入短暂的沉默,不知回忆起了什么。
“大概是吧。”
“那我肯定让妈妈受了很多罪。”
“生你的时候她基本没怎么叫,后来助产的护士出来跟我说生产过程本身还是比较顺利的,除了孕周不足,胎儿小的原因,她也很少见到忍耐力这么强的,”父亲顿了顿,竟然微笑了一下,只是笑容里包含的情绪让我难以读懂,“可是我清楚她的忍耐力其实比谁都差。”
“当晚大约七点多,医生把你抱出来后,告诉我她面临子宫收缩乏力导致的大出血,输血和药物止血手段若再不起作用,就必须切除子宫,否则命都保不住。”
父亲将视线移向产房区的走廊,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见长椅上一个拿着报告单静坐的男人,在一片喧闹声中弯腰把前额枕在臂上,侧脸疲惫不堪。
“我记不清那天在手术室外坐了多久,也记不清签了多少病危通知书和同意书,只记得最后一张就是关于次全子宫切除术的。”
“在这种事情面前,时间总是显得过于漫长,过于煎熬,不管对里面的人还是外面的人。”
“我一直等到手术室的灯熄灭,那时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将近五个小时的抢救后,医生出来通知我,出血量控制住了,血压正在回升,基本脱离了危险,并且庆幸的是,子宫也免于切除。”
我舒了一口气,心下却不知为何仍旧憋闷得慌。
“我进去看她的时候,她已经有了点意识,我握住她的手,她就勾一勾我的指尖,反过来拍拍我的脸叫我去睡觉。”
“我说我不困,她就生气了。”
“她说我要是不睡觉,从明天开始一个星期都不会跟我讲话。”
是了,在我印象里,母亲也时常有孩子气的一面。
“于是我答应她马上去休息,她才松开眉头,很快又睡过去了。但后来我还是悄悄在她边上守了一夜,没有被她发现。”
说到此处,父亲的嘴角无意识地上扬了一点。
我看见他的眼底藏满柔软的色彩。
“第二天她醒过来,说要看看你。”
“阿琰,你很幸运。你虽是早产所生,但除了体重偏轻,其他一切正常。”
我低低嗯了一声。
“当时护士把你抱过来,她仔细看了好久,说你皮肤很白,像泛光的玉一样——是个漂亮的小怪物。”
……这是什么形容?
“为什么是小怪物啊?”
“因为刚出生的婴儿肤色大多是灰粉,有的发红,有的发紫,有的黑黄,而你是青白。”
“确定不是因为缺氧?”
“缺氧是青紫。”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眯眼时感到眼角有些湿润。
“所以我的名字是这么来的吗?”
“差不多。”
父亲没有看我,直直望着监护室里成排的保温箱。
“她说,希望你以后也能出落如玉一般美好。”
耳畔杂音绵绵不绝。
“玉有那么多,为什么是琰呢?”
透过巨大的窗户,我看见最近的保温箱里躺着的婴儿刚刚苏醒,正瘪起嘴哇哇大哭。
哭声被玻璃隔开一半,仿佛来自遥远的外太空。
父亲和我一同静静看着哭闹的婴儿,许久没有说话。
身前与身后所有的声音和画面陡然交织并合,又于日光下重新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