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121

“它睁眼,世间便是白昼。”
“闭眼,便是黑夜。”

“暗夜门……暗夜门……”
男子轻声念叨着。
“另立组织时,我想,凭什么我要永远待在黑夜里呢?”
他曾经问过那个人相同的问题。
他问:“你为什么甘心一直居于黑夜?”
那个人给出的回答只有两个字:“宿命。”
“可我讨厌宿命论。”他低头盯着自己的手铐,如是说道。
对面的审判者淡淡微笑:“这点,我很欣赏你。”
“所以我逃走了。”
谢青突然大笑起来。
“我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
“我只是站在温佑宁尸体前的那一刻,突然就意识到了。”
“他的今天,或许就是我的明天。”
“我不想变成他这样。”
易钧了然:“所以你叛逃了,自己另立了‘烛阴’?”
“那是我在他案前常翻的书中看到的,不过是个古老的传说。记得最清楚的是它的两只眼睛,据说一只代表太阳,一只代表月亮,可掌控万象,看尽所有过去与未来之事。”
“掌控万象……不小的野心,”易钧左手撑着下巴,右手手指无节奏地敲击着桌面,眼光饶有兴味,“那些暗夜门的残党也是你召集的?”
“不全是,一部分是过去我曾经效力过的红螺寺的剩余成员,老大隐退后,我成了他们的领导者,暗夜门的残党主要是周河几个人在管。”

谢青在里间交代往事时,外间的核查也在断断续续地进行。
中午审讯暂停,众人去吃了个饭,休息片刻再返回工作。
施文川原本在和慕羽漠聊上午旁听到的审讯内容,说着说着神色莫名凝重起来,随即陷入自己的精神世界,干脆消了音。
慕羽漠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手机恰巧震动起来,来电显示是林雨惜,她顺手接了起来。
“苏筱是你朋友吗?”
“问这个做什么?”
“她现在人在哪里?”
“啊,她……”慕羽漠放下手里见底的一次性纸杯,“今天回金陵了。”
“……”
“怎么了,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忙传话,不过你别把我的名字透露出去,或者我直接给你她的号码。”
“你帮我问吧,你们应该更熟。她昨天上午去苏彤的办公室,见过哪些人?”
“直接调监控不就行了?”
“警署二楼的监控坏了。”
“刚好坏了?”
“不是刚好,上周就故障了,监控室的人忘了一直没修,要不是出这事,整个警署都不知道监控坏了。”
“我指的‘刚好’是,苏彤昏倒刚好发生在监控故障期间,不是吗?”
林雨惜想了想:“也是。”
“那现在是什么情况?难道不是胃出血?”
“是胃出血,但有点蹊跷,”林雨惜把话筒挪给了旁边的人,语气冷淡,“你来吧,那个什么药理我说不清楚。”
那人接过了电话,慕羽漠辨认出他的声音,愣了一下:“陆萧?”
“是我,他们本来是想请祖师爷的,祖师爷上午没空,就请我过来帮忙了,”陆萧说,“易子澈无意间看到药盒里布洛芬的剩余量,查了苏署长的购买记录,推断她应该是近两天才开始吃,不太可能服用过量。昨天杯子里的水早就倒掉了,但还好没洗过,我在残留液体里检测出一种无色无味的药物。”
“下毒?”
“很难说是不是毒。这种药物不像是市面上有的,可能是自制的,主要成分是咖啡因,咖啡因是致癌物但不是立竿见影的毒药,单是融入一杯水的最大剂量也不会导致胃出血。”
“但她早上刚吃过布洛芬。”慕羽漠回想起苏筱所说。
“对,布洛芬对胃黏膜刺激性很大,咖啡因又会刺激胃酸分泌,二者结合容易产生更大的毒副作用,恐怕这才是她胃出血的真正原因。”

半小时后,慕羽漠给林雨惜回了电话。
“女副手?”林雨惜有些疑惑,“可警署的人说昨天她请假没来,除二楼外其他楼层及大门口的监控里也没出现过她。”
“请假?那谁给苏彤端的水?”
“临时换的另一个警员,但他不承认,从他身上也搜不出东西,我们还在对他进行调查,如果他没有说谎,那就是其他人做了手脚。”
慕羽漠重新打给了已经到家的苏筱。
苏筱感到懵逼。
“你确定当时没看错人?”
“……也有可能是我眼花?毕竟跑出去时很慌,脑子都是乱的,路都没仔细看。”听慕羽漠这么问,苏筱也不敢保证了。
如果不是眼力问题,大概可以列入年度灵异事件。
“从你的叙述来看,苏彤的办公室位于二楼走廊里侧,她的权力和行动被限制后,来往办公室的人肯定比平时少很多,上午去过她办公室的,除了送茶水的人,保守估计就你一个吧,”得到苏筱肯定的回答后,慕羽漠继续说,“你出办公室的时候却撞见了她,奇怪的是除你以外没人撞见她。”
“可能真的是我眼花了。”懵逼程度加深。
慕羽漠想了一会儿:“也不一定。”

“监控盲区?”林雨惜给不出准确的回答,便拿着手机走了几步过去问易子澈,“警署有监控盲区吗?”
易子澈调出监控视频,摇头:“所有的摄像头都看过了,除了故障的应该没有……”
“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声音说道,“警署外面的消防外挂楼梯和北侧的偏门是没有监控的,但每层楼的那个通道门都是锁着的,偏门平时也不怎么开,钥匙只有署长有。”
说话的人正是专案组的张警官。
“如果是这样,苏彤身边越亲近的人确实越可疑,”慕羽漠问,“副手今天来了吗?”
“来了。”
易子澈向张警官确认副手现在的情况,张警官想了起来:“小刘啊,她刚才又走了,说是去看署长。”
“哦,那只能等她回来再问……”易子澈突然愣住。
林雨惜重复了一遍:“你说她去看苏彤了?”
张警官被问得一时摸不着头脑:“是啊,半小时前。”
几秒后他自己也愣住了。
“我过会儿再打给你,”林雨惜只留了一句,就掐断了和慕羽漠的通话,转头问易子澈,“苏彤在哪个医院?”
“同仁,离这就一刻钟的步行路程,”易子澈也行动起来,“张警官,麻烦你立刻联系医院那边看守的警员,同时我们需要对消防通道和偏门进行痕迹勘察。”
“没问题。”张警官扭头跑去叫人。
“陆萧你也过来帮个忙,”易子澈出了房间,对着走廊那头的人影远远地挥手,又返回来说,“雨惜你去医院,那里就一个人看护,我怕应付不过来。”
“你当警署养的人都是吃干饭的吗?”林雨惜视线冷冰冰地扫过他,但还是接了指令迅速出门,并未拖沓。
易子澈笑着耸了耸肩,拉住了和林雨惜擦肩而过发觉不对正欲转头的陆萧,一脸严肃:“别去,那不会是你想看到的。”
暴力执法警告。
陆萧:?

事情比想象中的还要简单。
林雨惜根本没用上易子澈口中所谓“暴力”程度的功夫就轻松地把人给制服在医院楼底大厅内,并搜出了她上衣口袋里装有不明液体的一次性注射器。
怀疑成立。
驻守病房的警员随后从楼上赶下来,帮她一起铐住放弃挣扎的女副手,等待后援。
“你们署长怎么样了?”
警员:“昨天送医及时,抢救过来了,只是还没醒。”
林雨惜心想还好,不用和苏彤打什么照面。
她打给易子澈:“人是直接送回警署还是等局里的车?”
易子澈思索半晌:“等车,带回总部,我这里已经发现了通道门口的女士鞋印,这个副手很有可能就是我爸说的残党安插在警署的人。你回去复命,顺便看看施文川他们名单核对得怎么样,遗漏的应该没几个了。”
“……”林雨惜正要回话,听见一旁的女副手突兀地笑出声,当下冷漠地扫了她一眼,“你笑什么?”
女副手低眉,唇角微弯,并不说话。
林雨惜觉得莫名其妙,没放在心上。
不仔细看她都没注意,这个副手……看上去年龄也不是很大,不像阿姨辈,而更像姐姐辈的人。
回调查局的路上,林雨惜收到易子澈从警署发来的资料,果然看到她的出生年份是晏清七十二年。
一年前入职,应该是刚毕业不久。
如果是那个叫“烛阴”的组织把她安插进来的,目的又是什么?
接近苏彤?窃取机密?还是分裂警署势力?
她会不会……知道某些和暗夜门有关的信息呢?
林雨惜对此举棋不定,也心知车内隔着前后座不方便私自讯问,便暂时打消了念头。
“林雨惜……对吧?”副手隔着后座的铁栏杆突然开口。
林雨惜一惊,随即反应过来,副手确实认得她,她最初因为岳杨案被叫去警署做过笔录。
“其实我早就猜到你和那个叫慕羽漠的小姑娘,都是调查局的杀手。”
她早就猜到了?
那是不是意味着苏彤也早就知道了?
可苏彤派人监视她和慕羽漠两个星期后就没了下文,似乎没有继续怀疑她们的意思。
林雨惜等了许久,没听到下文。
“说完了?”
后座的人轻笑:“说完了。”
……所以这句话是想表达什么?
林雨惜再度感到莫名其妙。
先回总部吧。
审讯不是她的主业,她也没有权力管。

“从十月追捕谢青的任务开始到现在,我们剿灭的所有窝点和人员基本都在这上面了,”纸张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面,“包括后来重新算入的,在十月之前肃清的,部分无组织归属,却出现在残党供出名单上的。”
“还有一部分同伙作案被当场处决,但本不在名单上的,”慕羽漠扔下笔,往椅背上一靠,松了口气,“就差两个人了,效率不错,确认无误等会儿可以交了。”
此时已是下午两点半。
施文川和慕羽漠的注意力转移回里间,有一茬没一茬地听着仍未结束的对话。
“我们这些人曾经很崇敬老大,可以说没有他就不会有今天的我们,”谢青说,“即使他后来解散了红螺寺,间接抛弃了我们,我们也没想过抛弃他。”
“说得重情重义,可惜他并不领这份情啊,”易钧冷笑,“若领了情恐怕岳家在我眼皮子底下也装不到今日。”
“老大以前不是这样的。”
“不是哪样?”
“他以前从不犹豫寡断,不屑伪装,对事对人都狠得下心,即便是对自己的血亲手足。可他结了婚当上家主后就变了,”谢青嘲讽道,“人果然不能拥有家庭,一旦拥有家庭,就拥有了多余的羁绊和感情,妄想龟缩一时。”
“没有这多余的感情,他也不可能答应和你们合作吧?如今在他心里,他唯一的儿子终究比名誉和想要遮掩过去的目的更重要,即便冲动之下的选择让他一失足成千古恨……”易钧带着惋惜的语气说着,又问,“说起合作,你们盯上麒麟血玉已经多久了?‘烛阴’韬光养晦了这么多年,你总不会告诉我,你起初没有这个预谋吧?”
“起初确实没有。”
“呵……”易钧似乎并不相信。
“麒麟血玉是传世珍宝,千百年来,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它真正引起境内大范围的注意和争抢,是从两年前魔教叛乱开始的。这点,您比我更清楚,不是吗?”
易钧眼里闪过一丝讶异,态度模棱两可起来:“想来你是信了坊间的传言,真以为魔教教主功力暴增是因为麒麟血玉。”
“您不信?”谢青笑了笑,“您有什么理由和证据不信呢?”
易钧愣了愣。
“您那时不在调查局的权力中心,况且长虹剑主取代您的位置后,曾经下令将麒麟血玉移出过京城博物馆吧,这期间是否发生过什么,您拿得准吗?”
易钧狠狠一震,交叉相握的十指不自觉地向内紧扣。
“前代局长在位时,确有此事,”外间的施文川拢起手掌遮在嘴前,低声说了一句,“据说那是麒麟血玉多年来头一次离开博物馆。”
“之后发生了什么吗?”
施文川摇头表示不知。
慕羽漠若有所思。
施文川进入调查局的时间远比她早,并且正好经历过权力换代时期,若他也不知道,说明血玉移出博物馆根本没引发什么动静。
“如果真的发生过什么,估计也只有前代局长本人知道吧。九三年的确有流言蜚语说他变节,却遭魔教反咬一口,才导致了血洗之祸。”
一墙之隔的受审者谈及此事时表现得十分从容:“九三年的事让我看见了新的机会。”
“抢夺血玉的机会?”
“局长,您何必明知故问,”他说,“我只恨自己没能早点意识到。过去我一直把精力放在九年前发现的秘密上,自以为能通过它谋取一条生存之道,后来我才发现我错了,这根本是徒劳。”
“这就是你对那个秘密的研究成果?”易钧的口吻带着嘲笑,“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还请您担待我有限的水平,我无法深入研究那东西……呵呵,不过至少,它能一度让您损失惨重,也算是不小的成果了,我没猜错的话,是这样吧?”
谢青的回敬成功让易钧的神色恼怒地僵住。
“那东西究竟是什么?九年前你在哪发现的?暗夜门吗?”
“就在古桑园,温佑宁的葬身之地,”他淡淡回答,“一个装着标本的红木盒,里面的标本看起来像虫卵,外层包裹的晶体像钻石。我不知道那是谁的东西,因为平时跟在温佑宁身边,从未见他身边出现过此物。我只知道,他宁可使出毁灭性招数和我们同归于尽也要保护这个盒子,说明这盒子里的东西,要么很重要,要么如您所见——”
很可怕。
“你拿走了那个盒子?然后利用这东西对自己的手下进行改造?”难怪调查局在现场没搜出任何有价值的证物。
“有直接用的,也有加入别的药混用的,您觉得我们贩毒贩药这么多年目的单纯是金钱上的牟利吗?我也在等待和寻找新的机遇,”他笑道,“不过除了这些,其它就不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了。”
“你还有多余的样本?”
“当然,否则我拿什么和您讲价呢?”
“在哪?”
易钧记得谢青被捕搜身时身上并无重要物品,特工队在其他窝点查获的也都是普通的毒品和违禁药物。
“您现在就想知道?”
易钧眯了眯眼,显然对他转弯抹角的言辞颇为不悦。
“刚才忘了告诉你,赦免令可以留你一命,但你余生将永远监禁,所以你休想再跟我耍什么把戏,”他厉声道,“现在就说。这些危及境内安宁的东西,调查局必须尽快对进行销毁,以免夜长梦多,再生变故。”
谢青定定看着他,半晌说了一个地点。
“文川,你去探个路,”易钧按铃,“多带点人,我把调用权限给你,看看他是否耍诈。”
“是,”施文川领命起身,走前留了一句话,“那个,局长,名单的核对结果您最好来过目一下。”
易钧到外间稍作休息,慕羽漠把情况跟他简单陈述了一下,他拿着名单重新回到里间。
审讯继续。
“‘烛阴’的所有成员,包括曾经隶属红螺寺和暗夜门的残党,现已基本肃清,不过有几件事想向你确认一下,”易钧翻着名单,“第一,你最亲近的两个手下K和L在哪里?特工队几次行动都没遇到他们,登记剿灭尸体信息的时候始终没对应上,现在就差他俩了。”
谢青摇头:“我不知道,如果你们找不到,只能说明我被抓后他们逃了,至今躲藏得很好。”
“躲得再好也不可能躲过所有监控。我让人从警署调取了前后两个月的记录,代号为K的柯亦失踪的时间可不是你被捕的十六号,而是早在十一号就从监控里消失了,此前你们都一起行动,若非你叫他躲藏,或是他自己发生了什么事,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吧。”
谢青沉默了一会儿。
“避开监控对我们不是难事。”
“行,你就嘴硬吧,反正我们总会抓到他的。那L呢?我们搜不到这个人的任何信息,包括姓名,”易钧停顿片刻,“难道是半小时前被捕的刘韵吗?她就是你们安插在警署的眼线吧?”
“我有否认的余地吗?既然抓到了,就别问我了。”
“通过接近苏彤利用署长调动人员的权力,让你们的人不知不觉地混入警署,为的到底是什么?”
“您该不会忘了自己颁布过的法令吧?”
易钧怔住。
“过去京城博物馆存放麒麟血玉的隔间访问权完全掌握在调查局局长一人手里,正是因此,两年前血玉出事的传言,给复位的您带来的,不仅仅是警署的谴责吧?为了平息各方舆论,您宣布割裂访问权,形成牵制。于是有机会接近血玉的人,从原来的一个,变成了三个。”
“调查局局长,警署署长,江北盟主,”易钧冷冷接话,“警署,这就是你找岳奇峰合作的目的?因为知道他妻子恰好是警署署长?谢青,我说你冠冕堂皇,你还死不承认。”
“您已经明白,我就不多费口舌了,”谢青叹息,“我若再晚一步被您抓住,或许就能顺利从苏彤那里拿到钥匙了。”
“算盘打得挺好。”
“相比其他任何一种武器,只有麒麟血玉的力量才是无可匹敌的吧。若没有它的加持,您真以为,袁翼泉能单枪匹马把七剑杀到几乎全军覆没?”
“你想暗示我什么呢?”易钧的表情已经恢复平静,“当年传言不假,凌子宸果真背弃职责,将血玉这么重要的宝物给了袁翼泉?”
“若真如此,岂不也合了您的意?”
“谢青,别跟我搞什么弯弯绕。”
谢青再次大笑。
“凌子宸……”他念着这个名字,“堂堂长虹剑主,也不过是个为情所困的傻子罢了,到头来还不是为个女人白白丢了性命。”
“什么意思?”易钧察觉出他话里的不对劲,“凌子宸的死与你有关?”
他的语速很慢,咬字清晰。
谢青的笑容渐渐敛去,眼里仍是讥讽之色。
易钧见他不语,稍稍抬高了音量,重复了一遍。
“我问凌子宸的死,是不是与你有关?”
敬语最终也失去了用武之地。

“真有你的……”他恶狠狠地骂着,“易钧,真他妈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