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120

立冬于一场清霜后降临。
早晨去学校前,陆萧将玄关日历上印着十一月七号的纸张撕去,压在鞋柜的玻璃案板下。
一同被压着的还有一个拆过的信封。
他的视线直接略过信封,伸手关灯出门。
气温降得厉害,散了雾霾的城市街道难得如此明净。
天空却依旧阴沉。

侦查期将满。

委托结束前,苏筱再次以倚月阁代理人的身份来到苏彤办公室。
苏彤看起来很忙碌,桌上摊了一堆文件,正在逐个审阅。
“姨妈,您这是……?”
苏彤抬头看见她,表情并未变化,拿起茶杯边的档案袋递给她,目光重新聚焦回手里的文件上:“查人。”
“是上周出现的内奸吗?”苏筱接过档案袋,有些不明所以,没有立即拆开查看,她的注意力显然还停留在苏彤的动作上。
“可以说是,再准确点应该是他们背后的人,想来也是我近年疏于把关,让有心之人钻了空子,”女署长语气听不出情绪,“现在因为此事和岳家的缘故,调查局限制了我的权力,对警署里的警员进行了撤换。现在除了接受他们的调查,我必须进行自查。”
苏筱垂头,许久没有说话。
她知道不论如何,失去苏家这根主心骨的支撑,警署必然遭到长老会和调查局的双重施压,进退两难。恰逢案件陷入最后的白热化,警署的调查纵有少许进展,也难抵被迫妥协之势。
苏筱在苏彤对面坐下来,提起案件,斟酌片刻才问:“姨妈,您是不是……很生气?”
“我为何生气?”
“我不知道,我只是感觉您得知奔雷家公子定罪的结果时,并不高兴。”
翻动纸张的手停了下来。
苏彤沉默许久,看了她一眼,淡淡开口:“苏筱,我给你的东西,你为什么不打开看看?”
苏筱一愣,后知后觉地想起苏彤给的档案袋还被她原封不动地拿在手里。
她把袋口的细绳绕开,从里面抽出几张检测报告。
“这是……DNA?结果已经出来了吗?”
和慕羽漠所说的差不离,近两周的时间,也该出来了。苏筱想着,目光滑到表格右侧的照片,又扫过下方的文字陈述,猛地怔在了原地。
苏彤继续拿起手头的文件,似乎早就预料到苏筱的反应,不再看她,对档案袋里的信息也不做解释。
“自从你几周前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总是控制不住地想起往事,现在更觉得讽刺。”
她静静地转回了刚才被自己岔开的话题。
“还记得吧,我上次跟你说的,晏清七十七年那场闹剧,”她问,“我只说了三分之二,最后的结果没有说,你知道是什么吗?”
“知道,”苏筱在苏彤略带惊讶的目光中开口,“事情被警署知晓,但没有闹大,甚至都没有立案,长老会对参与滋事的七剑成员予以惩处,长虹家和雨花家轻惩,奔雷家重惩,而苏家……外公和妈妈断绝关系,应该就是那个时候吧。”
“挺好,情报阁确实有点本事,”苏彤勾起嘴角,“讽刺吗?时隔十八年,死的还是岳家,杀人的还是洛家,连罪行最终得以矫饰的借口也几乎一模一样,过失杀人。”
苏筱怔然望着她。
十八年前,洛戎和苏岫失手杀了岳晴礼。
十八年后,洛云泽失手杀了岳杨。
两场血案最终皆不了了之。
“我曾经以为有一天自己爬到这个位置,爬到警署权力的最高层,就能改变这一切。”
依旧如此。
无法彻查,无法盘根究底。
女人一贯坚毅的眸中透出罕见带着缥缈和脆弱的光亮,仿佛来自极为遥远的过去。
“所以苏筱,你问我生不生气,我并不生气。因为我早已见多了,也习惯了‘此罪非彼罪’的结果。”
“精神鉴定从来都是给世人看的,而不是我们。大多数精神病犯罪可以不负法律责任,现实就是如此。长老会想出精神异常这种理由来减轻罪证和对七剑的负面影响,我一点不意外。”
“但我确实也不高兴。”
“我无法分辨自己的心情,所以只能用讽刺来形容。”
“因为即使见多了,习惯了,很多事情临到自己才会有真实的痛感,”苏彤将文件合起,丢在旁边,翻开新的一册,“我不敢断言此刻的你能不能感受到。”
“我……”
女生的声音哽在喉间。

苏筱记不清自己是何时夺门而出的,只记得出门时正好撞到苏彤的副手,对方脸上也是同样慌张的神色。
她一路跑到楼梯口,背靠栏杆缓缓滑落,手里还紧紧捏着档案袋,指尖都出了汗。
回想起刚才苏彤说的每一句话,巨大的悲伤和惊惶几乎将她整个淹没。
“就你手里那份报告的字面意思,那颗牙齿是岳晴礼的。”
不……
“盒子里另外的碎纸屑已经无法完全修复,我让技术组尽量还原,拼合出了大约1/8的文字,有90%的可能那原本也是一张与DNA有关的检测报告单,而检测对象的名字,”苏彤顿了一顿,“还是岳晴礼。”
不可能……
“难道我的生父……”
不可能!
她的父亲怎么可能是岳晴礼?
怎么可能是当年被母亲和奔雷家二公子……失手杀死的人?
“报告或许只能说明苏岫和岳晴礼关系不浅,但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和你的出生又是否有关联,我给不了你答案,我只知道他们早在七七年前就认识,而且我一直以为你是苏岫和洛家的混蛋,或是和带她逃跑的那个野小子生的孩子……你若想知道,需要拿自己的DNA证物去医院再做一次比对。”
是啊,和母亲私奔的那个人要怎么解释?
岳晴礼死于晏清七十七年,她出生于晏清八十二年。如果她是苏岫和岳晴礼的孩子,她的出生时间又要怎么解释?
苏筱心里咯噔一声,想起过去母亲确实提起因着一些特殊缘由帮自己把年龄改小过。
难道真的一下子改了五岁吗?
就因为不想让自己的存在与岳晴礼产生任何关联?
会是这种情况吗?
可为什么……
“很多事情临到自己才会有真实的痛感。”
为什么啊?
“假设岳晴礼真的是你的亲生父亲,你又要如何面对十八年前生母弑父的往事?”
她现在……
又该怎么办?
苏筱抱住自己的脑袋,无助地靠坐在栏杆前,不知坐了多久,直到一个路过的警员注意到她并上前询问。
“小姑娘,你没事吧?”
她稍稍冷静下来,胡乱地应付过警员,抱着档案袋往楼下走。
此时她突然想起签了字的委托书落在了苏彤的办公室——由于案件基本被调查局接手,她今天来这里是代表倚月阁执行结束委托流程的。
她只好从楼梯口折返,走向苏彤的办公室,轻轻敲了敲虚掩的门。
门内无人回应。
苏筱以为苏彤不想理她,想着刚才冲出去的样子确实也有点失态,内心羞赧,纠结了一会儿还是鼓起勇气再次敲门。
“姨妈,是我,不好意思,我有东西落在你这里忘记拿了。”
她耐心等着,等了很久仍没有回声,干脆直接推门而入:“姨——”
眼前的景象让她大吃一惊,声音断裂开来,冷汗瞬间爬上了后背。

一差二错。
瞬息千变。

“胃出血?”慕羽漠停笔片刻,并未从试卷中抬头,“工作过度劳累确实容易引发胃出血。”
“早上去的时候我还看到她在吃药,好像是布洛芬。”
“止痛药服用过多也会有胃部溃疡及出血的不良反应,最好停药。”
“嗯,医生也是这个意思……”苏筱的表情有些难过,“姨妈最近压力估计太大了。”
慕羽漠低头看着试卷,抿嘴没有回话。
苏筱的注意力被转移:“你在订正期中卷?”
“这次是区统考,改得慢,我以为周一就能出分,结果等到昨天才发下来。”
“考得怎么样?”她凑过去一看,惊呼,“93,可以啊你!”
“还算正常吧,”慕羽漠没什么感觉,“我数学一直在这个分附近波动。”
“我要是能次次上90就欢天喜地了……你明后天没空搞作业了吗?要去调查局?”
慕羽漠点头。
“我明天也准备回金陵了,这边的委托结束,机票改签的日期也到了,”苏筱托着腮一边看她订正,一边缩起了眉头,“连着请两个星期的假,再不回去老师肯定想打死我。”
“你姨妈那边?”
“警署有人照顾,不需要我。”
“那你刚才说的DNA的事……不打算继续证实了吗?”
“我……”苏筱叹气,“我想了很久,这件事……”
其实她不想去做检测。
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任何一种结果。
“我果然还是害怕。”
慕羽漠静静听着。
“我怕结果真的是那样,如果我真的和岳晴礼有血缘关系怎么办?”苏筱苦笑了一声,“但我心里没底,又迫切地想知道答案,这种感觉真是……作死啊。”
“那就别勉强,或者放一放再说,反正检测什么时候都能做。”
“不,我已经……”她咬了咬下唇,“今天送姨妈去医院后,中午我自己去鉴定中心提交证物做了申请。”
慕羽漠抬头看了她半晌,道:“既然做了决定,就不要纠结了,只是你明天就走的话……”
“走是一定要走了,再拖一星期我真的会被开除的,”苏筱开玩笑似地说着,语气认真起来,“老大,这就是我走之前拜托你的事了,结果出来你帮我去拿一下吧,通过数据库传给我就好。”
“不管什么结果?”
“嗯。”她转头望着窗外的夜色,低声说着,似在对自己做出承诺。

“不管什么结果。”

航班隔天六点起飞,苏筱凌晨便走了。
慕羽漠早上起来时看到餐桌上留了个字条,扫了一眼随手丢在旁边。
洗漱吃完早饭,她披上风衣和围巾,检查了一下随身物品便去了总部。
易钧不在办公室,秘书告诉她去隔壁楼的审讯部。
慕羽漠寻思他可能还在和谢青打持久战,依言往两栋楼之间的连接桥走,途中迎面碰到易子澈,对方笑着和她打招呼。
“今年冬天还真挺冷的。”
“立冬刚过,更冷的还在后面。”
“话是这么说,”男生注意到被她摘下挂在臂弯的围巾,半带抱怨,半带自嘲,“早晨我把自己的围巾落在沙发上了,一路上脖子直灌冷风,快吹僵了。”
“你坐你爸车,怎么会吹风?”
“我自己坐车来的,还走了一段。最近不光是我们,我爸自己也很忙,一边是警署的案子,一边是调查局内部的清理,警署的案子好不容易告一段落,又要查大家族贪腐涉黑,他连着几天待在局里处理工作没回家了。”
“那你和你弟……?”
“放心,我好歹是个大学生了,烧饭做家务的事再怎么也轮不到子寒。”
贤惠型男生不多见了。
可惜慕羽漠此刻吐槽欲并不是很高,懒得打趣。
易子澈也有要事在身,不跟她多废话,指指楼上:“上顶楼,左手第三间屋子,帮文川核对近期的肃清名单,顺便等我爸下一步指令,我和雨惜要去警署查内奸。”
“和昨天的事有关?”
“对,最快的话下午能回来。”
慕羽漠心里有了底,没有多问。

调查局总部顶层的审讯室四面都是黑墙,看起来远比警署阴森。
慕羽漠走进去时,施文川在外间翻名单,谢青戴着手铐被关在里间,易钧坐在他对面,两人的对话正处在进行时。
“还不肯说吗?我们以这种状态僵持了两周了,岳奇峰这个多年前的顶头上司可是你自己供出来的,连他都已经把红螺寺的事和盘托出了,你现在死撑着还有什么意义?”
“呵。”
见谢青仍旧是那副傲慢不屑的态度,易钧笑了笑。
“说件不相干的事吧,岳杨案的案卷即将移交检察院和法院。”
“……”
“奔雷家二公子被定为精神异常,过失杀人罪,申请不开庭但需接受监禁和强制医疗,”易钧悠悠道,“其实也不能说完全不相干,毕竟你捡来一手养大的孩子也卷入其中,成了杀人案的共犯,即将面临审判。”
“……您想表达什么?”
“看看你的反应。意外吗?我个人是挺意外的,原本还觉得王小禾对你有点威胁价值,结果你们父子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啊,用谁威胁谁都是个问题。”
谢青对他的激将无动于衷:“我确实有点意外。”
“哦?”
“小禾平时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我一直很喜欢他,”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欣慰的表情,随即消失不见,“除了岳杨这事,他过于冲动,咎由自取。”
“再怎么也只是个高中生,心眼哪有你多呢,”易钧啧啧两声,“既然这么喜欢那孩子,这样如何?你给我想要的信息,我帮你保他。”
谢青笑而不语。
“冠冕堂皇,”易钧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也罢,就算王小禾没有参与岳杨案,凭他是你谢青的养子,也难逃一死,岳杨案把他送上审判台,反倒救了他一条小命。宁愿栽在警署和法院手上也不死在我手上,你是这么想的吧?”
“论计我从来斗不过您,”谢青嘴角弧度缓缓扩大,“不过您的标准还真是多变啊。凭他是我谢青的养子,就必须死?那当年暗夜门元老温佑宁的孩子,您又为何留着不杀呢?”
“谢青,你很不错……不愧是曾经从我手底下培养出来的人,”易钧笑意平淡,“你把我的心思拿捏得这么准,必定早就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我自然知道您想要什么,相对的,您也知道我想要什么。”
“赦免令是么,”他顿了几秒,笑容不变,只吐出一个字,“好。”
谢青怔了一下,难免有些怀疑,无法确定他所言真假,毕竟自他两周前提出赦免令要求开始,这位局长始终不肯松口让步。而现在——
“我给你赦免令,前提是你交代一切。理解我所说的‘一切’的意思吗?不仅仅是你叛逃后干过的乌七八糟的事情。”
“空口无凭,我现在就要看到那张赦免令,并且是盖过章的,否则您将从我嘴里得到什么,您应该清楚。”
易钧并未犹豫,用钢笔敲响了桌边的无线按铃,侧头对外间说了句:“去叫小容把东西拿过来。”
施文川和慕羽漠面面相觑,施文川率先应声:“是,您稍等。”
易钧把头转回来,两指一松,手里的钢笔啪嗒一声倒下,笔尖正对着谢青的方向,在白纸上横向滚动了几厘米。
“烛阴这个名字,是你取的吧。”

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息为风。
一瞳为日,一瞳为月,目见昔往,瞻观翌时。

“前辈,捷报已经传至调查局,局长很高兴,说等您回去重赏。”
“前辈?您……!”
“为……什么……”
晏清八十六年,针对暗夜门的第一场全面围剿结束后,谢青亲手持刀贯穿了前来接应的调查局特工的胸膛,无声地宣告了自己叛变的事实。
鞋底压在血泊中的两副老式联络耳机上,将它们狠狠踩扁。
他拔出匕首,冷冷看着特工的尸体摔在地上,转身一瘸一拐地离去。
他的手里还握着一个红漆木盒。

一逃便是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