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115

“嚯,老谢,这还是个尖孙儿哟,死在这儿还挺可惜……”
“闭紧你的嘴巴,赶紧办完事撤,我们赶时间。”
“好嘞,好嘞,”模糊的声音时远时近,“好像晕得不彻底啊,看来只能就地儿结果你了……嘶!这是什么!这不会是——”
“叫你捅个人这么困难?”
“不是!有点不对!”声音突然夹杂了几分嘶吼,“老谢!”
一切在嘈杂后归于平静。
远处通往胡同出口的方向,有一盏路灯正在夜空下持续地闪烁。

等善后组全员返程才知道,押送车在回总部途中遭到了不明攻击,三个特工队的人受伤,被捕的俘虏有两个当场死亡,剩下一个重伤被送往医院抢救。
两个近距离袭击者被特工队直接解决,远距离枪手则逃之夭夭。从方向推测,枪手应该是埋伏在车辆必经路段附近的高层建筑上开枪的。
慕羽漠看着正在包扎的易子澈,给予同情的注目礼。林雨惜则冷漠地走开,去办公室找易钧去了。
“别告诉我当场死了的人里有供出岳奇峰的那个。”
易子澈停下动作,嘴里咬着还没剪短的绷带,声音含糊不清:“有他。”
“……”慕羽漠面无表情地点头,“好极了。”
关键证人被灭口,易钧怕是找不到理由公开调查岳家了。
执行队长的表情显得很无奈:“对方来势汹汹,太突然了,而且我没想到他们对自己人毫不留情。”
“押送车不防弹?”
“他们先打爆轮胎再破坏后车厢门锁的。”
林雨惜从办公室出来,经过他们时淡淡说了一句:“我问了局长,目前没我们什么事,可以先回去了,后续安排他会再通知。”
“哦,好。”
林雨惜看了她一眼,径直离开。
易子澈见慕羽漠没反应:“你们不是顺路吗?”
“今天我不回家。”
“不回家?”
慕羽漠目光从手机上移出来几秒,意识到自己表达不准确:“不回我住的地方,我回慕家。”
易子澈显然是早就知道慕羽漠平时不和父母住的,也不惊讶。
“你爸妈想你了?”
“嗯。”

当然不是。

慕华磊和蓝微莹平常都很忙,没有想女儿的功夫。
慕羽漠进家门时,看到她爸又在收拾行李箱。
“妈妈不在?”
“嗯,我回来时她就不在,八成是下班后看你小姨去了,”慕华磊关心了一下女儿的近况,“你最近怎么样,有没有被案子牵连?”
“还好,没什么事,”慕羽漠习以为常地看着他装东西,“爸爸你又要出差了吗?”
“对,去分公司。”
“路过杭州吗?”
“怎么了?”
慕羽漠回忆了一下自己打听到的信息,把韩恋晨证件的事说给他听。
“全国锦标赛?难怪她要完善证件……不过吧,”慕华磊有些头疼地拧了拧眉心,“她其实不适合在过于大型的公众场合露脸。”
“我也是这么想的。一来南宫家的证件信息不齐全,二来你给她的人皮面具容易穿帮,我前几天想打电话问问,是她的舞蹈老师接的,那个老师说没问题,具体的我也不敢擅自决定。”
“行,我顺路过去看看她,那你把文件给我吧。”
慕华磊走后,慕羽漠翻了翻墙上的挂历,决定在老宅待到周日再回去——手机响起之前她是这么想的。
“老大,你在倚月阁吗?”
“……筱筱?”
“是我,我现在人在京城。”
慕羽漠一瞬间失语,过了十秒钟才反应过来:“你等一下。”
又愣了五秒:“你已经在门口了吗?”
“没有,在的车上,机场开过来估计还要一个小时?你不方便也没事,我直接去酒店,反正只待两天,见过姨妈就走,不过你要把去警署的注意事项跟我说一下。”
慕羽漠转头扫了眼挂钟上的时间。
一小时,足够了。
她拿着手机,从桌上拎起钥匙和雨伞,换鞋出门。
“你过来吧。”

晚高峰从不给任何人可乘之机。
慕羽漠实际花了一个半小时冒雨从慕家又赶回了平时住的地方,苏筱竟然还比她晚到十分钟。
“二环堵王名不虚传。”
“我觉得堵王是三环,”慕羽漠把门禁卡搁在鞋柜上,接过她的背包让她进屋,把潮湿的伞撑开晾在客厅外的小阳台,“怎么都不提前说一声?”
不是说了商量过后给她打电话吗?
莫琳琳是怎么回事?
“惊喜吗?”
“惊吓,”慕羽漠眼皮抽了抽,视线落在她的头发上,“怎么每次见你你的头发都比前一次要短?”
“你多久没见我了?”苏筱颇为怀疑,“可能是因为刚剪没几天?我每次剪的长度都差不多的。”
苏筱是个清秀的短发女生,慕羽漠从认识她的第一天起就没见她留过长发,发梢都很少低于耳垂,发型始终是偏中性的。但林欣然却形容她“留着假小子的头发,实际上比任何一个女孩子还像女孩子”,时而还附带一句“比莫琳琳还像”,成功获得暴躁女孩莫琳琳的抗议和枕头攻击。
就倚月阁里的几个成员而言,苏筱确实是外形上最像男孩子的那个,但也仅仅是外形。她的性格十足的恬静,说话做事慢条斯理,温柔且文雅。
——和她姨妈完全是两类人。
“我知道她是警署署长,”苏筱头一回在慕羽漠面前提起苏彤,“只是我们从没见过面,她和我妈很早就断绝关系了。”
“这事原本我不想麻烦你们。”慕羽漠内心略有歉意。
“说什么麻烦,”苏筱笑着摇头,“本来我也有事要找她,现在就当是提前了。”
苏筱不细说,慕羽漠自觉地对她的私事避而不问。
“老大,抱歉……关于我家里的事,我一时半会儿没法跟你解释,”苏筱也意识到了这点,语气半带迟疑,“或许要过一段时间,等我解决……”
“筱筱,你随意,”慕羽漠平静地回应她,“你没有义务向我交代什么,除非涉及倚月阁的安全。”

管情报的人信息通达,却未必有旺盛的探究欲。
除去偶然。

特工队遇袭和苏筱的到来打乱了慕羽漠的作息。局里大清早打来通知暂时没有任务,也不用去例行报道。慕羽漠把去警署的事项给苏筱交代清楚,送她出门,折返后直接躺回床上又睡了一觉。
浅眠者不适合睡回笼觉,她很清楚。
她只是无聊。
同时有点后悔为什么要昨晚就把周末作业写完。
睡到九点半,她突然睁开眼睛,想到了什么。
窗外的雨似乎停了。
她起床换好衣服,拿了帽子和口罩准备出门,想起手机没带,又返回卧室,发现手机早上根本没开机,打开后还跳出两个未接来电。一个是她母亲蓝微莹的,一个是凌初夜的。
她想了想,给母亲回了电话。
蓝微莹并没有要紧事找她,只是问问她什么时候回去。
“昨天,”慕羽漠锁好门下楼,“我回去时你不在。”
蓝微莹顿时有些歉疚:“要回来怎么不早跟我说,我昨天就不出门了。”
“没关系,我昨天回家也就待了半小时,后来有事又走了。”
“最近还回来吗?不忙的话就回来住几天,妈妈做你最喜欢的酿豆腐。”
“唔,考完期中回来。”

乱葬崖的位置离主城区很远,大概处在顺义区和密云区之间,偏密云区,潮白河中游支流沿岸,若忽略后方的连绵山脉几乎等于贴着京城北部地界。
以这片悬崖为中心,方圆两公里内看不见任何人类世界的标志物,除了一道发黄的警戒线和几座未被拆除的废弃平房,荒无人烟,杂草丛生。
监控这种东西就更不可能存在了。
慕羽漠第一次来这里,即使是大白天也感到异常阴森。
很符合都市传说里闹鬼场地的特征。
她蹲在崖边往下俯瞰片刻,看见几根粗细不均的藤蔓,又伸手捏捏岩石的坚硬程度,随即攀住崖角一个翻身跃下,在坠落的瞬间踩住岩壁,以此为定点扑向下方隔着几米的石块,单手撑住凸起部位,身体被惯性甩出时后翻回落,顺势抓住一根藤蔓,乘风下滑。
慕羽漠并不清楚悬崖的具体高度,不过这样的下降过程经历两轮重复后,崖底终于在破开雾气的视野中清晰起来。
藤蔓长度有限,后半程只能依靠岩壁借力。即便不是完全的自由落体,固有的俯冲力也很难刹住,再深厚的内功只能控制身形,最大程度减缓冲击——牛顿难得欣慰地合上了自己的棺材板。
慕羽漠落地后,看了眼掌心摩擦出的划痕,轻微揉了揉肩膀和膝盖。
她环视四周,很快发现一件离奇的事。
这里到处都是尸体和血浆残渣,却闻不到明显的腐臭和血腥气。
为什么?
“你来找谁?”背后传来冷冷的声音。
慕羽漠转身,一个带着面罩的男生正立在高低起伏的尸堆上望着她。
“周河。”
男生顿了几秒,冷笑:“不认识。”
“想来也是,崖底这么多死人,你数都数不过来吧。”
男生挑眉,没有理她,转身跳下了尸堆,往别处去了。
慕羽漠也不是真的想找周河,毕竟她知道周河的尸体已经被带走了。她想找的不过是可能留下的痕迹。
刚才这个人……
她顺着男生走远的方向跟过去,看见他正在另一处尸堆上检查一具尸体。
难道是个变态?
她安静地保持着一定距离,观察着男生的一举一动。
“身上不带绳索,从那么高的地方下来,竟然没摔得四分五裂。”男生又开口了,他背对着她,继续手上的检查工作,语气含着嘲讽。
慕羽漠意识到他在说自己:“谢谢夸奖。”
“我没在夸你,我是觉得你蠢但幸运。”
第一次听见有人说她蠢。
慕羽漠内心毫无波动,也懒得计较这人的态度,只盯着他脚下的尸体看:“你的工作是收尸?”
调查局和警署确实都有收尸小分队,民间也有专门收钱办事的收尸人,但敢接活接到乱葬崖的,恐怕屈指可数。
男生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对她口中的“尸”字似乎格外在意,转头瞥了她一眼,吐出几个字:“他还有一口气。”
哦,没死透。
“你要救他?”
“跟你有关系?”
“没关系,”慕羽漠耸肩,又问,“这一带的烟雾是你放的吗?”
下到崖底她才有些明白过来,弥漫在空气里的并不是单纯的水雾,应该还掺了某些香料或药材制成的烟。
这种烟本身没什么香味,但有长久的去异功效,用以吸收和掩盖死尸之气。
“你竟然能察觉到,”男生检查完毕,起身面向她,微微眯起双眼,“你懂药学?你和陆家是什么关系?”
陆家?
“不熟。”慕羽漠实话实说。
而且这需要药学知识吗?不是常识?
“难道你这烟是从陆家那里弄来的?”
男生指了指侧上方的岩壁,那里有许多狭小而不规则的缝隙,是烟雾最主要的源头:“雨花家和我们曾经有过往来,合作研制一些药物,他们出配方,我们出原料,或者他们出原料,我们出配方。”
“这个就是其中之一?”
“对,”男生说着,视线移向她身后,淡淡道,“阿宣,她是个路人,跟我们没有过节。”
慕羽漠转头,另一个戴面罩的男生就站在离她不足五步的位置,听到阻拦才缓缓把手里的枪收回去。
“路人会闲着没事到这种地方晃悠?”被唤作“阿宣”的男生明显不信。
面前的男生没有解释,只做了个手势让他过来帮忙抬人:“走吧,动作快点,我感觉马上又要下雨了。”
慕羽漠看着两个男生把尚有生命迹象的人背起,突然问道:“你们最近一个月在这里还碰见过什么人吗?”
男生停住。
“碰见人不是很正常吗?”他回答,“太多了,记不清。”
“介意花一分钟回忆一下吗?”
男生看着她,眼神闪过一丝警惕,半晌笑了笑:“你是情报贩子?”
是个懂行情的。
“你怎么不说我是警署的呢?”
“不像。”
慕羽漠拿出手机,打开专门给可疑目标分类的相册,递到他们面前。
两个男生看了一会儿,叫阿宣的男生似乎有了点印象,在慕羽漠滑到其中某张照片时喊了停。
“这个人是吗?”
“有点像那天跟我们起冲突的人。”
“冲突?哪天?”
“额……忘了,是上上周?我们发现一个倒霉催的家伙中毒但还活着,没来得及救就被他一枪爆了头。真的是有病啊,干嘛跑死人堆来跟我们抢死人,搞他妈的不懂!”阿宣语气很冲地回忆,又补了一句,“你别往外乱讲,否则饶不了你!我可不确定啊!毕竟来这里的人个个都裹得严严实实,而且我是个脸盲。”
“不是他。”旁边的男生忽然出声。
阿宣听罢暴躁地跺了下脚,连带着他背上可怜人的身子也震了一下:“我就说我是脸盲嘛!”
男生示意慕羽漠往后翻,翻到另一张时停了下来。
慕羽漠眼睫细微地颤了一下:“你确定吗?”
“不确定。我不认识他,和阿宣一样,也看不清除眼睛以外的特征,但是……”男生指着停在屏幕上的照片,冷冷道,“这个人的眼神很像。”

“眼神是不会骗人的。”

慕羽漠出门的时间段里,苏筱在警署会议室里见到了苏彤。
苏彤并没有认出她,直到她主动说出自己母亲的名字。
那一瞬间,她从姨妈的眼神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震惊和厌恶的色彩。
但她们的对话竟然全程保持着和谐的氛围。
“如果您执意想确认情报阁的可信任度,您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阁内真的没有人和七剑扯上关系?”
“原来您是忌惮七剑啊?”苏筱刻意停顿了一会儿,“虽然不清楚具体原因,您的担心是无意义的,我们当中没有成员是七剑中人,也没有人与七剑关系亲密,您实在不信的话我这里有成员的身份登记。情报阁的客观公正性需求,您能想到,我们自然也能想到。”
才怪。
想到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
单论阁内的高层人员,五个里面就有三个和七剑有关系。
这种事情让她们到哪去找什么客观公正?
苏筱回忆来之前和慕羽漠商讨应对的台词,不觉好笑。
就算看身份登记,她看到的也是修改过的信息。
再说了,真要谈客观公正,也不适合在姨妈和外甥女的关系里谈。
谁能保证自己绝对不主观呢?
“既然你这么保证了,我也没必要太较真。”果不其然,苏彤虽然心中仍有疑虑,但想着苏筱再怎么也不会和苏家对着干,最终选择相信她的说辞,不再深究。
“感谢您的理解支持。”
“那就说回案件情报的事吧。”苏彤转头示意负责岳杨案的主案警官,对方从胸前口袋里取出本子和笔,点了点头。
“好,关于最近新得到的线索……”

交谈结束,主案警官先行离开,女署长脸色不豫。
苏筱知道刚才把岳奇峰的疑点告诉她必然让她心生不快,自己也有些退缩,不确定现在提别的合不合适,但思考再三还是决定把话说出来。
“姨妈,其实我这次……还有件事想请您帮忙。”
会议室没有外人的时候,苏彤的态度明显不如方才客气。
她盯着苏筱,轻轻蹙了下眉:“别叫我姨妈。”
苏筱沉默许久。
“因为我爸吗?”她问,“您这么讨厌我妈和我,是因为他吗?”
“……”
“既然如此,您能不能告诉我父母当年的事?”苏筱语气黯然,“我妈走得突然,没留下话,她的遗物我看不懂,也不好处理,想起曾经来看过她的一个叔叔说可以来找您,又一直没有机会。”
苏彤僵了一下。
她静默片刻,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转身就往门口走去。
“姨妈!”
“别自作多情,”苏彤背对着她,“我连你爸是谁都不知道。”
“是吗……”
“苏岫早就不是苏家的人了,当年她联合七剑给家族闯了祸,转脸又跟人私奔,没留下一句话,听懂了吗苏筱?我根本不知道你是她和哪个小子生下的……”她顿了顿,稳住有些发颤的声音,毅然决绝地推门而出,“杂种。”

当天傍晚时分,苏彤又来到了案发现场。
主案警官和几个警员也在这里,见到她便行礼打招呼。
苏彤摆摆手:“你们继续,我只是过来看看。”
警员继续谈论案件,在胡同周围走来走去,时不时对着某些位置指指点点,苏彤站在路口,心不在焉地旁听他们的对话。
她的脑海里总浮现出苏筱的影子。
“诶,这灯坏了吗?一闪一闪的,怪扎眼的。”不知是哪个警员无意中吐槽了一句。
“好像是……”
“别的看着都是好好儿的,可能线路出故障了吧,得叫人来修。”
“害,最近市政部不是老接到报修电话么,都是这鬼天气惹的祸!一会儿哪里路灯被雷轰了,一会儿哪里广告牌被闪电劈了……”
苏彤的视线随着一众警员的话转移到胡同出口处的那盏路灯上,间断闪烁的灯光在逐渐昏暗的天空下变得格外醒目。
她茫然的神色恢复了少许清明,叫住了主案警官。
“当时调查附近居民和路人,有人反映天气吗?”
主案警官闻言翻开走访记录,核查了一遍,道:“有。”
“有几个?”
“不少,十号晚上本来就是雷雨交加的天气,很多住户听到窗外雷声还看到闪电,说不准这路灯还真是被雷电击中了,”警官打趣的同时抬头看她,“怎么了,署长?这……有哪里不对劲吗?”
苏彤摇头:“那有人反映路灯的情况吗?”
“这……倒没有,老城区基础设施老化严重,修理不及时都是常事,估计没什么人会特别注意。”
这时旁边一个警员开口:“什么雷雨交加,老张,你丫记性不灵了,那晚又是闪电又是打雷的,雨可是没下几滴。”
张警官挠挠头,笑道:“口误,应该是雷电交加。确实,要是下了雨,凶器上洛云泽的指纹估计就被冲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