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113

倚月阁名义上的阁主是慕华磊,但近年来阁内收到的委托逐渐不再经由他手,而是直接传到慕羽漠这里。
慕羽漠平时大多和父母分开住,周末回老宅,也不常见到父亲,听母亲说他总是很忙,又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心下固然奇怪,也没有深入了解的兴趣。
这日下午放学后,她留下来值日时,慕华磊竟破天荒地主动给她打了电话,闲话一阵,言语间提及了岳杨一案。
“虽然我也觉得奔雷家那孩子不大可能去拿刀子杀人,但眼下证据确凿,除非能证明他是被陷害的,否则……我听说长老会已经差不多决定放弃他了。”
“放弃?”
“洛云泽还有半个月才满16岁,真要判杀人罪也不会坐牢,顶多去少管所,起码人能保住,对七剑的影响也能最小化。”
“所以呢?”
“给你提个醒,量力而行。你自己也被列为观察对象,如果让警署知道你属于委托接收方,麻烦就大了……实在不行你就拒绝这个委托。”
好在当初易钧公布情报阁合法化时没有暴露慕家的信息,所以外界并不知道倚月阁的主人是谁。
“你不说我也想拒绝来着。”
“……”慕华磊无言以对,半晌叹了口气,“你自己决定吧。”

慕羽漠接完电话,从楼梯道返回教室,林欣然背着书包在门口等她。
“为什么每次你们班都比我们放得早……另外,你打扫个卫生还能打扫到外面去?”
“接电话。”
“谁呀?”
“我爸。”慕羽漠拎着扫帚走进教室,见其余值日的同学都已经走光了,便把扫帚和簸箕放回角落柜子里,去桌上拿书包。
林欣然靠在后门门框上,随口问道:“他跟你说啥?”
“说洛云泽正式面临刑事指控,长老会想放弃他。”
“啊哈?”相较于长老会办事的一贯德行,林欣然明显对洛云泽杀人的证据更为惊讶,“真的是洛云泽杀的?”
“不知道,但现场遗留的凶器上检测出他的指纹。”
“那很糟糕哦,”林欣然嘟囔着,“不过至少怀疑不到你头上了。”
“……”难说。
慕羽漠关好门窗,和林欣然一起下楼。
“我不太想接这个委托。”
“为什么?”
“警署背后有那位署长阿姨盯着,她不能直接参与,但在警署的权力还是很大的,也不是个好糊弄的人。”
“对哦,死的是她儿子,现在又有了直接证据,她肯定死死咬住洛云泽不放。要是没有回避制度,直接让她负责,还不得直接把洛云泽千刀万剐……”林欣然说着目光远远一瞥,看见校门口的人影,感觉有点不对,撞了撞身边正在看手机的慕羽漠,“诶,那不是……”
慕羽漠抬头,眯起眼睛看了几秒:“凌初夜。”
两人走出校门,凌初夜正双手抄在兜里,靠在一棵树旁等着她们。
林欣然见凌初夜的次数比慕羽漠还多上几回,但到底也算不上熟人,只平常地打了声招呼——当代青少年最常见的打招呼方式莫过于“Hello”。
慕羽漠也不拖沓,打完招呼便问:“有事吗?”
凌初夜点头:“关于委托。”
“委托啊,”慕羽漠低声念着,随即笑了笑,“抱歉,如果你说的是岳杨的案子,倚月阁目前不打算受理。”
凌初夜神情无异,似乎对她的答复并不意外:“你介意单独谈谈吗?”
慕羽漠指指林欣然:“都是情报阁的人,如果不是私事用不着避嫌,有什么话就在这说吧。”
男生动了动唇:“富润酒店301。”
慕羽漠皱眉。
空气霎时出奇的安静。
“欣然。”
“诶。”
“你先去公交站,我几分钟后再来。”
“……?!”
慕羽漠转头看见林欣然瞬息万变的表情,伸手按在她肩头,阻止她的脑洞往某些奇奇怪怪的方向发展:“不要乱想。”
林欣然揣着脑洞一步三回头地离开,看凌初夜的眼神如同在看禽兽。

二人走到暗处,慕羽漠神色终于冷了下来。
“你怎么知道富润酒店的事?”
301房间正是她和林雨惜10号晚上追丢的目标对象进行交易的场地。
特工队的任务保密级别很高,一般除了委托方和调查局高层,不可能再有其他人知道。
凌初夜对着她说出这个信息,意味着什么?
“我怎么知道的不重要,”凌初夜直截了当,“此事足够让你改变刚才的决定么?”
“这是威胁吗,凌大少爷?”
“我不喜欢用‘威胁’这个词,”凌初夜维持着双手插兜的姿势,懒懒靠墙站着,单腿曲起,脚后跟抵在墙角,盯着地面的碎石子,半晌漫不经心地抬眼,语气一贯的冷淡,“情报交换,你帮我查杀死岳杨的真正凶手,我告诉你当晚酒店里和谢青见面的人是谁。”
慕羽漠神情纹丝不动。
“你爷爷没有告诉你他们已经打算息事宁人了吗?虽然完整的证据链还没出来,但他们做好了最坏的准备。相比冒风险替洛云泽辩驳,他们肯定更愿意缩短对七剑家族形象影响的持续时间。”
他这么跟老一辈的对着干,也不怕他们气死。
“维护家族形象并不代表可以随便让人蒙冤。”
“你就这么有把握,洛云泽是无辜的?”
凌初夜不语,但他的眼神说明了一切。
好吧。
慕羽漠耸肩:“有件事我觉得你知道,但还是想提醒你一下,情报阁不是侦探社,最多提供情报,没有能力也没有权利破案。”
“当然,我很清楚。”
“那你说吧,和谢青见面的是谁?”
“成交?”
“不,我想看看你的情报有没有交换的价值。”

十月十六号。
继上回任务失败后已过六天,易钧对在逃目标谢青下达了二次捕杀令。
拿到谢青的粗略行程表后,林雨惜想速战速决,慕羽漠却建议多观察一会儿。
林雨惜虽有不满,也没说什么。
行动依旧定在晚上,地点在另一处酒店。这回没出纰漏,房间里的人被抓个正着,中枪的部位都不致命——慕羽漠阻止林雨惜直截了当地把他们杀掉。
在检查确认身上没有其他武器,口腔内没有携带毒药后,两个人被贴背绑在一起。但无论如何逼问,他们都保持沉默,不肯透露一字一句。
整个过程慕羽漠都处在摸鱼状态,直到林雨惜这边陷入僵持,她才回过神来,绕过谢青,走到另一个青年面前,蹲下观察了一会儿,突然有点奇怪:“你不是周河?”
那人听见“周河”的名字面部一抖,眼里冒出愤怒的火光。
“你知道他的名字,果然他是你们杀的!”
什么情况?
慕羽漠还没反应过来,一旁的林雨惜疑惑地开口:“周河?上次和他见面的人吗?”
慕羽漠点头:“你对面部的印象应该比我深,你觉得呢?”
林雨惜仔仔细细地对着那人的脸看了片刻,似有同感:“虽然有点模糊,但上次的人头发更短……眼睛好像也没这么小,看来是换了个人来交易。”
那人听了她们的对话,眼神也多了一丝疑虑:“什么意思?难道他不是你们——”
慕羽漠“呵”了一声:“局里指名道姓要杀的是你背后那位,别自作多情,不过如果那天他和谢青被我们抓住,下场估计也差不多。”
青年听见这话,心中料到自己难逃一死,梗着脖子,语气异常坚定:“你们要杀便杀!少废话!”
还挺有骨气。
林雨惜有些不耐烦,反正话也套不出来,手里的改良版MSP转了好几圈,眼看就要竖起来,被慕羽漠再度按住。
于是她冷冷道:“你最好真的有不浪费时间的问题要问。”
慕羽漠安抚地笑了笑,转头继续望向青年:“周河什么时候死的?”
“10号晚上他没回去,隔天在乱葬崖发现了他的尸体,我们带走处理了。”
和岳杨被杀的时间撞在了一起,是巧合吗?
……等一下。
慕羽漠发觉自己潜意识里总把手头的任务和岳杨一案联系起来,似乎也有点神经过敏了。
要不得。
乱葬崖离菜市口那么远,何苦呢?
“那你呢,”蹲久了脚有点麻,她站起来活动踝关节,走到另一头的谢青面前,“10号你和周河逃跑的路线到里仁东街前都是一致的,之后你去了哪里,他又去了哪里?那么短一条街,三个方向包围都堵不住你,你是会隐身还是会遁地?还能凭空消失吗?”
谢青瞅了瞅眼前这个年纪比自己小了不止一轮的姑娘,对她的嘲讽表现得很不屑。
“不回答我就默认是你杀了周河咯,”慕羽漠挑眉,“十分钟前你俩在房间里刚为这事吵过吧?”
“你装了监听器?”
“拜托,就算没有监听器,这里的隔音效果也很差。”
“周河的死与我无关,他溜得比我还快,我也不知道他跑去了哪,”谢青冷哼一声,“果然是小毛孩,既已知道我们是一伙的,竟还会问这种愚蠢的问题……杀自己人对我有什么好处?我没有理由这么干。”
“可你是他最后见过的人,谁知道你是不是想把那些货独吞了?”青年的态度仍然很怀疑。
“你们要起内讧的话等一等再说,”盲生毫不意外地抓住了华点,悠悠出声,“那些‘货’……是你们偷运的毒品吧?”
年轻人到底露馅得快,眼神瞬间出卖了他的内心波动。
林雨惜默默打开了手枪的保险。
慕羽漠心里有了底,绕着房间搜了一圈,果不其然在床下夹缝中摸出一包未及藏好的白色颗粒物。
被绑住的两人面如土色。
易钧下令前估计也没想到一个谢青能碰巧牵出危险的犯罪网。
此时的他尚且躺在床上,温香盈齿,软玉在怀,下属的电话将他的大好兴致扫得一干二净,他只得推开美人,从床边坐起来开灯拿手机。
了解情况后他也稍稍意识到严重性,当即修改指令,让特工队的人留两条命带回来,后续再进行审问。

后援过来押人离开,两个姑娘也准备撤退。
走出酒店大堂时,慕羽漠扯了林雨惜一把:“等等。”
“怎么了?”
慕羽漠把她拽到路面成列停泊的车辆间,遮掩了身形,示意她蹲下:“我好像看到了警署的人。”
林雨惜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透过车窗往对面看了看,依言蹲了下来。
在“苏彤不会轻易放过她们”这件事上,她和慕羽漠有着莫名其妙的共识。
趁着等待的间隙,两人就刚才的事简单聊了一会儿。
“你怎么知道那个人叫周河?”
慕羽漠想了想,似乎没有提到凌初夜的必要,很平常地答了两个字:“查的。”
林雨惜并没有怀疑,只是讶异于倚月阁情报的精准度。
“现在看来,谢青的身份远不止一个调查局的叛徒那么简单,他背后还有一个未知组织,那个组织很有可能是贩毒的。”
“是局长最喜欢抓的那类。”
“不……”慕羽漠停顿了一下,笑道,“我觉得他还是最喜欢抓叛徒。”
“10号晚上他和周河见面就是在谈贩毒的事?”
“应该是,不过还有几个疑点没解开。第一,监听和通讯设备的信号是不是他们故意破坏以此来阻拦我们追杀的?第二,你出来碰到袁翼泉是不是巧合?他们背后的组织会不会是魔教?第三,周河肯定不是我们杀的,那是谁杀的?”
听到袁翼泉的名字,林雨惜神色有些复杂,半晌又恢复冷漠。
“这两个人嘴里问不出什么东西。”
“还记得我们下午跟踪看到的那个小孩吗?”慕羽漠觉得多观察一会儿的决定终究是明智的,“谢青的家属关系一片空白,他为什么会专门去学校附近找一个小孩?”
“难道……是他儿子?”
“很有可能,干这行的一般都不会暴露自己家人的信息吧。”
林雨惜没有接话,似乎在思考什么。
慕羽漠转头扫了眼外面的街道,确认没有可疑人物,拍拍她的肩膀,率先站了起来。
“好了,走吧。”
深秋的冷风拂卷而过。
“如果真的为家人考虑,他根本不会去干这行。”
慕羽漠已经往前走了几步,林雨惜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自己的低语。

警署为了岳杨的案子忙得不可开交,调查局也没轻松到哪去。
原本在苏彤那里吃了瘪,易钧除了无奈也乐得清闲,这会儿捅出一个贩毒的组织,押回来的两个逃犯也死不开口,即便人赃俱获,严刑拷打,也不肯供出背后的同伙,着实让他一个头两个大。
那个青年本就是孤儿,自小无亲无故,没有软肋,而谢青,在得知自己与孩子见面暴露后,竟然不为所动。
易钧见他嘴硬至此,便下令把他的儿子抓来,看看他是真不在乎还是假不在乎。
见过谢青儿子的只有慕羽漠和林雨惜,这个任务自然又落到了她们头上。
由十六号的情形推断,那孩子和谢青在师大附中门口见过面后又返回了校内,应该属于有晚自习的高年级,但直接拿着调查局的证件冲去学校抓人貌似不可取,于是两人掐着晚自习结束的点避开了警署眼线,打算先去学校看看情况。
事与愿违的是,出校的人群中始终没有那孩子的身影。
倒是另一个人引起了慕羽漠的注意。
陆萧刚走出校门便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循着声音望过去,看到两个姑娘吃了一惊。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听过来意后,陆萧凑近了盯着慕羽漠手机里的照片看了一会儿,表情有些古怪。
“太糊了看不清吗?”
陆萧摇头:“这个人是我们班的。”
“你们班的?”巧了。
“对,王小禾,他今天请假没来,”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陆萧习惯性没往好处想,“他也犯事了吗?”
“谈不上犯事……额,你刚才说什么,‘也’?”
陆萧疑惑地皱皱眉。
他的下一句话让两人更为惊讶。
“他和岳杨关系很好,像应声虫一样,平时有岳杨的地方就有他,岳杨跟人打群架,他都冲在头一个,打得最凶,两人一个德性。”
岳杨?
“那他家里人呢?你有见过吗,在家长会或是别的场合?”慕羽漠指着手机照片上和王小禾说话的谢青,“是不是图上这个人?”
陆萧重新拿过手机细看,表示并不认识谢青。
“从没见他父母来过家长会,每次他说父母很忙来不了,老师联系不上也拿他没办法。”
慕羽漠和林雨惜对视一眼,感觉事情变得更复杂了。
这时林雨惜的手机响了,她走到一边去接电话。慕羽漠则问起了洛云泽的近况,陆萧的神色明显很担忧。
“警署给倚月阁下了委托,我如果查到一些有用的信息,会移交警署,幸运的话能帮上一点。”
“谢谢,麻烦你了,”陆萧温和而诚恳地道谢,“其实本来想找你的是我,但凌初夜说他已经找过你了。”
慕羽漠抿唇静默。
……同样是请人办事,这些少爷们的态度反差怎么就这么大呢?
“没事,我也只能尽力,你也要做好最坏的准备。就是不知道洛云泽的承受能力怎么样,能不能坚持到最后。”
万一案子还没终审他就先扛不住屈打成招了就白忙活了。
“清者自清。我相信不是他干的,如果他自己也确信这点,无论如何都不要承认不属于自己的罪行——他被带回警署前我告诉过他。”
慕羽漠点点头。
和陆萧交谈明显比凌初夜舒服很多。
“对了,凌初夜也是高三吧,”她状似无意地问,“为什么他不上晚自习?”
陆萧淡淡挑眉。
“学霸的特权。”
“怪不得有时间来找我,还有时间去接人。让女孩子等久了,还要花功夫哄她哦。”
陆萧从慕羽漠的笑容里读出一丝暧昧。
“你说阿妍?她身体不好,上次一个人回家又遭遇过袭击,初夜不放心,所以现在都是每天顺路接她,把她送回玉蟾宫。”
“挺好,小姨应该也很放心,”慕羽漠依旧微笑着,见那头林雨惜已经接完电话,冲她打了个手势,转身对陆萧道别,“走了,拜拜。”

暖黄的路灯之下,林雨惜的脸色似乎与片刻前没有区别,但慕羽漠还是察觉出一丝异常。
“谁的电话?”
“林家的。”
“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女生顿了顿,声音如常,“他们的事,我不想关心。”
慕羽漠没有问下去。
两人安静地走着,一直走到公交站,等车,上车,下车,期间没有再说一句话。像往常一样道别后,林雨惜往自己家里的方向走远,慕羽漠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回去已经接近十点,慕羽漠拿钥匙开门,发现林欣然抱着膝盖缩在沙发一角发呆,看起来无精打采的。
慕羽漠前后联想了一下,猜想林家可能真的出事了。
她过去在林欣然身边坐下,把手搭在她肩头,对方下意识勾住她的手,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抱住了她。
慕羽漠其实有点累,表情动都没动,没有说话的欲望,也觉得此时没有说话的必要,就任由她抱着,一边轻拍她的后背。
“漠漠,我以为我不会那么难过的。”
“嗯。”
“我爸失踪了。”
“嗯……?”
“他今天早上就不见了,我妈说以为他只是出门办事,可他到现在也没有回家,电话也关机了。”

——多事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