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111

林家本部灭门那日,林雨惜跑出家门前刚和宗族的老人们吵过一架。
争执的内容无非是她父母早年的死亡。
这个话题吵来吵去总没个结果,最明晰的结果也不过是此次,长老直接生硬地镇压了她的所有质问:“你父母的牺牲是必然的,是没办法的事。”
她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雨惜,你……不能让轩敏和佑安白白死了啊……守住湘西的稳定,是我们世代的责任。”爷爷劝她的声音带着犹豫。
奶奶则坐在一旁沉默不语。
“所以现在想起我了,想把我也送到这条路上吗?”她冷冷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为了那些早就死了几百年几千年的东西,你们却要连现世活生生的人命都弃之不顾?”
长老呵斥着让她住口:“雨惜,谁教你这样说话的?你有没有一点七剑后人应该有的态度和觉悟?”
林雨惜转身跑了出去。身后远远传来爷爷奶奶的呼喊,还有长老的劝慰。
“由她去,想明白了她自然会回来。”
想明白?
想明白其实不难。
她跑出好几条街,才意识到自己身上除了几个零碎的硬币什么也没带出来,找到一个电话亭,想打给尚在长安的大伯一家,转念又放弃了。
林家的人确实是想趁大伯不在的时候给她硬塞祭天剧本,但她知道就算大伯在场,也未必会帮她说话——如果大伯是这样的人,当初就不会容许父亲和母亲走到一起,踏入险境。
这么说来,作为父母悲剧的见证人,她的出生或许也是个错误。
她恨制造悲剧的林家,也恨从这场悲剧中衍生的自己。
林雨惜独自躲在电话亭里崩溃地哭了很久。她不常哭,从小长到现在只哭过两回,一回是得知父母死讯的那天,一回是得知父母的死本可避免却不被允许避免的今日。
太阳迟迟落山。她哭完草草地擦干脸,又在外面浑噩地转了几圈,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才往家里的方向走。
过马路时不小心摔了一跤,身侧传来刺耳的汽车鸣笛声。一个穿黑色风衣的陌生男人走过身边,顺手把她扶了起来,并带到了街对面。
他蹲下来,温和地询问她擦伤的地方疼不疼,她的眼眶一下子又湿润了。
“小姑娘,你为什么哭?”
她一边哭一边摇头。
“不要难过了,人生还很长,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男人从兜里拿出纸巾帮她擦眼泪,问她家人在哪里,知不知道回家的路。
她点头。
于是他摸了摸她的头,笑说:“那就快去吧,他们一定还在等你。”
林雨惜目送男人转身走远,鼻间残留的血腥味久久无法化开。
她注意到自己方才被男人扶过的胳膊处的衣袖沾上了暗红的血迹。

马路的一侧被高楼的阴影完全覆盖,两个姑娘背着书包并排站在楼底大厅,将额头贴在窗前,望着傍晚熙攘的车流,说话时呼出的热气在玻璃上映出团团薄雾。
“尽管隔了两年,我还是第一时间认出了那张脸。他看见我也不惊讶,甚至故意放慢速度让我把他拦下。”
“袁翼泉?”
林雨惜伸出手指,在雾气上缓缓涂抹了一个叉,表情依旧冷冷的。
“两年前我进入调查局,局长给我看过魔教教主的照片,我才知道那天在马路上扶我和灭了林家的,是同一个人。他啊……是杀完人遇到我的,扶我时沾到我衣服上的血迹,正是林家人的血。”
“但他没有杀你。”
“因为我是温佑安的女儿,”林雨惜单手按着玻璃,把脸抬起来,望着街对面已然亮起的霓虹灯牌,“他说的,你不是听到了吗?”
听到是听到了。
“你妈妈生前与他交好吗?”
“没有。”
“那你觉得这个理由……说得通?”
林雨惜沉默片刻,淡淡反问:“说不说得通,又有什么关系?”
慕羽漠唇角微不可见地翘了一下,将话头止住了。
她总觉得和这个姑娘近距离接触有种莫名的不适。

第二天课间,慕羽漠到隔壁班找林欣然时无意间提到了林雨惜。
“你认识雨惜?”林欣然有些惊讶,“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她还好吗?”
“挺好的,不过她跟你真的不像一家人。”
“叔叔的死给她打击太大了,她以前也很活泼可爱的,”林欣然说着连声叹气,扒着教室窗台,换了个姿势支撑自己探出一半的脑袋,“你可别提我家了,这个死气沉沉的家我自己都不想回去。”
“你出走都一年多了,他们一点也不担心?”
“估计是得知我跟你住一块儿,自然就不担心了,早知道就不让慕叔叔多嘴告诉他们了,”林欣然没好气地说,“有时我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亲生的,除了妈妈会给我打一两个电话,根本没有人关心我。现在想想,往日他们对雨惜也是这样,甚至比我还糟糕,其实就是根本没把我们当林家人看待。”
慕羽漠正欲出言安慰,林欣然忽又扬起笑脸,兴冲冲拽住她的手,摆出了郑重宣布特大事件的姿势:“对了漠漠,你知道吗,我哥已经把旋风剑法练至最高层了!”
情绪来去自如,看来不需要安慰了。
慕羽漠不动声色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认可:“什么时候,昨天吗?”
“不是。六月的事了,现在才告诉我。”
亲生的无疑。
看着林欣然变化比翻书还快的脸色,慕羽漠在心底收回前言。
预备铃响起,回教室前她给林欣然留了一句话。
“欣然,今天下午放学不用等我,我比你先回去,和昨天一样。”
“哦,”林欣然随口问道,“你又有事?”
“嗯。”

警署的人来的比易钧预料得还要早,慕羽漠刚吃完午饭就被叫走了。
笔录分开进行,结束后慕羽漠在警官的带领下走出小房间,没有立即离开。
“怎么了?”警官问她。
慕羽漠望了眼隔壁的房间:“我等她。”
林雨惜晚了几分钟才出来,看见慕羽漠有点意外,但没有表现得很明显,只是走到她跟前,很自然地说了句:“走吧。”
慕羽漠把书包递给她让她背好,正拉着她往外走,却被身后一道声音猛地喝住了脚步。
“站住。”
两人转过身,那声音的来源竟是对面的监控室。一个制服扣得一丝不苟,警帽也戴得端端正正的女人在簇拥下走出,朝她们一步步逼近。
“你们既已在笔录上签了字,便应该清楚该承担的责任和后果吧?”女人在两个姑娘面前停下,来势汹汹,眼神带着严厉的审视,说话毫不客气,令在场的人都为之一震。
林雨惜没有反应,慕羽漠则点了点头。
“如果让我发现你们所言有半分不实,定不会轻易放过你们。”
女人放完话,眯起双眼又打量了她们片刻,扭头离开,边走边问身后跟着的副手:“那小子审问得如何了?”
“还是老样子,不承认。”
“继续审。”
“可是……等过了24小时,若还没有证据,我们无权再拘留……”
人声逐渐远去。慕羽漠望着女人的背影,转头发现林雨惜皱起了眉。

“刚才顺利吗?有没有问到什么‘超纲’的问题?”
走出警署大门,慕羽漠才出声询问。
“没有,不过我有一个问题问你。”
“你说。”
“你家到底住哪?”林雨惜心觉疑惑,“前天我们坐的同向的车,昨天你又说我家跟你家是相反的方向,如果按照局长统一的口供,只有我们两家是同一方向才有一起坐车的可能,不然很容易就会穿帮。”
“我家有两个住址。”
“……”林雨惜几乎想翻白眼。
“你就是为了这个在紧张?”
“也不是,只是想保证万无一失。”
“我爸说过,没有什么可以万无一失。”
林雨惜投来冷冰冰的视线,不再说话。
“你回自己学校吗?”
“不回。”
“那回家?今天我跟你顺路。”
两人走了一段,各自无言。
“慕羽漠。”
“嗯?”慕羽漠手里正捻了一根顺手从路边捡到的狗尾巴草,模仿着竹蜻蜓的玩法,百无聊赖地在指间来回搓转,随意地应了一声。
“你知道最万无一失的方法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局长直接给警署打个招呼,让我们跳过包括笔录在内的所有‘被调查’的程序,”林雨惜重复道,“这是原本最万无一失的方法。”
慕羽漠听出她在“原本”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但他没有这么做,不是吗?”
“他没有办法这么做。”
“为什么?”
“因为这次死的是岳家大公子,”林雨惜说,“他妈妈是京城警署署长。”
狗尾巴草停止了转动。
“刚才走之前碰到的那个阿姨?”
“对。”
慕羽漠觉着这回信息量是真的大了。
怪不得林雨惜对待笔录的态度一直比她谨慎。
“你怎么不早说?”
“我以为你知道。”仍然是冷冰冰的视线。
“……”慕羽漠将手里的草杆子丢下,“情报阁又不是万能的,再说了,我对这些不感兴趣,不会去主动了解。”
“我也不感兴趣,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慕羽漠本想敷衍地回一句“那你听力不错”,思绪突然被另外的事打断。
“你作业写完了吗?”
“没有,你问这个干什么?”

作业是学生的公敌。

为了准备年底第一次锦标赛,韩恋晨落下不少功课,每度过一个训练期便陷入无止尽的补作业环节。温辰睿去周珊家里经常看到小姑娘脑门上顶着爆筋的符号伏在桌前,连招呼都忘记和他打。
这天周珊刚给他开门,身后便探出一个脑袋。温辰睿一瞅就明白了——有功夫在家里瞎晃悠,八成是作业赶完了。
“师哥,你来得正好,”韩恋晨眼巴巴地盯着他,“可不可以帮我看看作业?”
温辰睿说可以,韩恋晨便转身颠颠地去房间拿作业本。
“看不出来啊,跟着你这么闷的搭档,她反倒能比以前开朗不少。”周珊习以为常地捧着水杯坐回客厅沙发里,继续看电视里的新闻。
温辰睿没有说话,也走到沙发边坐了下来。
电视屏幕上的女主持人正端着积年累月的标准微笑,播报着前几日发生在京城的命案。
“岳家……”周珊喃喃出声,“京城又要不得安宁了。”
“老师认为岳家大公子的死,真的是奔雷家二公子造成的吗?”
“是不是他又不是我们说了算的,我们既不是当事人,也不是目击者。”
“但我觉得奔雷家二公子只是一只替罪羊。”
“直觉?”
温辰睿思索片刻才说:“直觉或许有变为阴谋论的可能,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一边是七剑,一边是和七剑不对盘的岳家,加上模糊的证据,”周珊两手摊开比划了一下,“要么是想搞七剑,要么是搞岳家,要么……两边一锅端。”
一开口就是老阴谋家了。
温辰睿笑道:“我确实有这样的感觉,不过到底和我没有直接关系,不谈也罢。”
这时韩恋晨从房间里出来,把作业本和纸笔拿给他。
温辰睿接过来,像往常一样叮嘱她:“错的地方记下来,不要现在改。”
在学校里,达到一定条件之前,数学老师都要求同学用铅笔写作业,因为方便涂改。能长时间保持正确率的同学才能率先换中性笔。
韩恋晨原本属于班里第一批被准许用中性笔写作业的人,因为她的作业正确率一直很高,但她直接找到老师拒绝了这项“特权”,理由是她的正确率不是自己获得的。
“老师,我有很多题目都做错了,是我哥帮我检查出来,我才改对的,所以我觉得我还没资格用中性笔写作业。”
某次家长会结束后,数学老师和周珊谈话时模仿起小姑娘一本正经的语气,依旧忍俊不禁,说这孩子实诚。
周珊心里呵呵笑着,实不实诚,看一眼考试成绩单可不就明明白白了?
回去就点着韩恋晨的额头说:“这叫什么实诚?要是真实诚怎么不直接把自己做的原封不动交上去啊?”
韩恋晨当时的回答是:“我害怕看到叉,而且订正好麻烦。”
温辰睿听了也无声地笑,笑完把她拉过来:“要不这样,以后我还是照样帮你看,有问题的你自己另外拿纸抄下来修改,算是提前订正,等老师批改下来你也不用害怕订正麻烦了。”
韩恋晨按着手里的自动铅笔,想了半晌觉得在理,于是安静地说好。
“错题需要自己思考,自己搞懂了才是真的会了,考试的时候可不会有人帮你检查,”他摸着她的头,认真地告诉她,“做任何事都是这个道理。”
往后韩恋晨也一直记着这句话,记了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