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109

人总会对未知事物抱有莫名的兴趣。
尤其是小孩子。
温辰睿履行诺言的方式如同变戏法,韩恋晨拿着镜子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仍百思不得其解。
原本的皮和新皮之间并没有很大的外部区别,无非是五官描摹得更细致,更精巧一点。本质的区别在于新皮边角不留痕迹,与皮肤严丝合缝,不会随时脱落,且无须拆卸,省去不少安全隐患。
可她失去了对过程的印象。
她只觉得脸有点疼,似乎新皮的适应期还未过去。
她想问温辰睿是怎么做到的,却在望进他眼里的一瞬间放弃了开口。
反倒是温辰睿说:“不想问我什么吗?”
“不想了。”她摇摇头,把镜子还给他。
“韩恋晨。”他头一回连名带姓地喊她。
她看着他不吭声。
他也安静地望着她,半晌说了一句话。
“不要难过。”
“我不难过。”
韩恋晨后来回忆时才想起,当年她最奇怪的点并不是温辰睿如何看出她的难过,虽然这点本身也很奇怪。
最奇怪的是在她看来,更难过的人明明是他。
男生久久地看着她,眼里满载的都是她无法读懂的复杂情绪。那股情绪裹挟着令人窒息的汹涌苦涩,像黑洞吞噬了一整片瀚海星河。

那天回到家里,韩恋晨第一件事就是颠颠地跑去周珊面前,拉着她要她看自己的脸。
“周老师,你有发现哪里不一样吗?”
周珊端详了许久,伸手捏了捏她的腮帮子:“手感不一样。”
“其他的呢?”
“没了,五官上的微调可以忽略不计,反正外人平时也不会看那么仔细,”周珊摸了摸她耳侧光滑平整的轮廓,“辰睿把他的能力告诉你了?”
韩恋晨摇头。
周珊打趣:“你也没多问几句。”
“师哥好像不太愿意说,我就没问,”韩恋晨想了想又认真地补充道,“他的表情太难过了。”
周珊闭了嘴,笑容也减去几分。
过了好一会儿,她把额前的发丝别到耳后,伸手拍拍韩恋晨的脑袋。
“你现在不知道也好,他家的事说起来太复杂,就连我也尽量少去接触。”
复杂?
少接触?
听起来好危险。
“难道他是魔教的人?”
“易容术又不是魔教的专利,”周珊正色道,“少看动画片。”
“哦。”韩恋晨心里委屈地想,我才没有啊。
老师跟她想到的是同一个画面,反应还这么迅速,难道她们不是半斤八两吗?
周珊又问:“如果他是又如何呢?”
韩恋晨愣了一下,道:“是就是吧,我还能拔剑砍他不成?”
何况她没有剑,也不是七剑传人了。
周珊笑着没有说话。
韩恋晨静下来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的言语有失偏颇。
她知道老师是在开玩笑,但就算这个玩笑是真的,她的态度似乎也不能如此武断。
小时候父母告诉她的不是这样。

“魔教不是我们的仇人。”

是的,韩萧明和蓝羽澜都这么说过。
可那又怎样?
跨过那段如火如荼的联合盟会时期,韩萧明最终死于魔教叛乱的余波。
蓝羽澜也不再说这样的话。
作为曾经愿景的一抹缩影,对小女儿输出的教导早已随着破灭的希望一同埋葬在过去,自然也没能延续到失而复得的大女儿身上。
因而袁冰妍从自己母亲那里接收的信息是完全相反的——仇恨不共戴天。
袁冰妍和韩恋晨不一样。
韩恋晨表面上对蓝羽澜的教导毫不在乎,实际上还是潜意识记在心里。
而她表面上会为了博取母亲欢心装作很在乎,内心却嗤之以鼻,甚至感到嘲讽。
蓝羽澜对外的说法是担心她思想受到侵蚀,殊不知她根本不需要这种言语上的引导。
她养在魔教十年,对魔教的怨恨却永远多过依恋。
恨那座冰冷阴森的水牢,恨收养又囚禁迫害她的袁翼泉,恨对她冷眼的许知颖,恨陪伴却拒绝帮她逃跑的袁冰辰。
她恨魔教的一切。
也恨抛弃她的蓝羽澜。

由于缺乏足够的亲子沟通,袁冰妍长到四岁那年才学会说话,学会喊爸爸妈妈。
也正是那年,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被亲生母亲抛弃的孩子”的事实。
上幼儿园的前一天晚上,她刚睡下,隐约听见袁翼泉和许知颖在房间里吵架,她走到门口,女人的冷笑声正好撞入耳中。
“你好好看看你现在这幅样子,看看魔教给你折腾成什么样子!你对她百般容忍退让,甚至还帮她养孩子……她怎么回报你的?啊?……你以为七剑是真的要跟你和平相处吗?”
“知颖,我……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
袁翼泉又沉默了。
“你是不是要等到我们几个家族全被灭光了才肯醒悟?”
“够了,知颖,你不要再胡说了!”
两人的争吵被一阵哭声打断,袁翼泉走过去把微掩着的门打开,看见袁冰妍站在门口大哭。
年幼的袁冰妍尚且无法理解他们在争吵什么,她只觉得恐惧。
她第一次喊出了爸爸和妈妈的称呼——模仿着她哥哥袁冰辰平日里对他们说话的方式。
“爸爸妈妈……你们不要……吵了……”
两个人怔住了。
过了片刻,许知颖突然反应过来,对着她吼了一声:“不许叫我妈妈!”
袁冰妍被她狰狞的模样吓得狠狠噎了一下,肩膀抽动着,哭得更厉害,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许知颖的声音竟也带着哭腔,她捂住脸别过头去,喉咙里仍止不住重复地嘶喊:“不许叫我妈妈!我不是你妈妈!你妈妈把你生下来就不要你了!我才不是你妈妈!”
“许知颖!她还那么小,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袁翼泉终于看不下去,语带怒气,转身拿了纸巾蹲下来给袁冰妍擦脸,“好了,阿妍,别哭了,回去睡觉。”
袁翼泉的动作有些粗暴,袁冰妍的脸被擦得生疼,可她注意到他的手在微微发颤。
连袁冰辰也被他们惊动了,从房间里出来查看情况,最后袁翼泉把袁冰妍带回卧室,袁冰辰主动留下来安慰情绪激动的母亲。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有人再提起过,也没有人做出解释,但袁冰妍能从他们微妙的神情中察觉到,并在心里很早就留下了很深的认知烙印:她没有妈妈。
她所以为的妈妈根本不是真正的妈妈,她的妈妈从一开始就不要她了。
她被丢在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家里。
她是个没人要的孩子。

妈妈为什么不要她?

上小学后,袁冰妍渐渐懂了事,可她总是想不通这个问题。
考试每次都是第一名,被老师夸奖还温柔地摸了头,说她可爱又努力,课桌里每天都会被男孩子的信纸和糖果塞满,去办公室搬作业本总有人抢着替她分担重量,女孩子们喜欢找她说话,玩游戏总要拉上她,带零食每次都有她的一份。
——可妈妈为什么不要她?
妈妈不喜欢她,和许阿姨一样讨厌她吗?
是因为她不好,不乖吗?
可她哪里不好了呢?
班里没有她表现好的小朋友,每天放学后都能迎接母亲毫无保留的拥抱和亲吻,就连最调皮捣蛋的孩子,被揪着耳朵训完话,也能心安理得地把书包卸下挂在自己母亲的臂弯,在过街时被母亲紧紧牵住手。
六岁生日那天,她第一次对袁翼泉说出了心愿:“我想见妈妈。”
她想见见自己的亲生母亲。
她想问问母亲为什么不要自己。
母亲一点也不想她吗?
不想抱抱她,亲亲她,牵她的手,和她说悄悄话吗?
袁翼泉听完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把特地买回来的小蛋糕放在她手里,让她别再想这件事。
“我不知道你妈妈在哪里。”
她不信,又问母亲的名字,袁翼泉依旧说不知道。
从那天开始,除了上学,袁翼泉不允许她出门去任何地方,并派人专门接送,说是为了她的安全考虑,连袁冰辰被他喝令禁止后也不再带她出去疯玩。
她开始逃跑。
无论她想出哪种逃跑的方法,袁家的人都能找到她并把她抓回去。
无数次尝试反抗,无数次失败。离成功最近的那次,左护法关家的女儿放水让她溜走,她却在逃出途中昏倒,被一个大哥哥救起送到私人诊所,她请求他的帮忙和庇护,他答应了,并记下了她的名字——这是她和顾南竹第一次相遇。
可没等顾南竹帮她查清身世,袁家的人还是找了上来。顾南竹的父亲顾弦作为私人诊所的主人,和魔教有过来往,不想惹事伤了和气,与袁家的人交谈了一番还是让他们带走了袁冰妍。
“这孩子身体不太对劲,”顾弦说,“劳烦回去告知你们教主一声……若不及时采取……很有可能……”
袁冰妍没有听清他后面说的话。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失败了。
她又一次没能逃走。
她究竟要怎样才能逃离这个陌生的家,逃离这个暗无天日的牢笼?
现实告诉她,或许她根本无处可逃。
袁翼泉直接把她强制关进了水牢,不知是对她不厌其烦地逃跑感到不耐烦,还是因为别的。
“阿妍,你知不知道我为了藏住你耗费了多少苦心,”那天他搬了张凳子坐在铁栏杆外面陪着她,用一种长辈训话式的口吻对她说,“你不能去找你妈妈,对她,对你,都很危险。”
她听不懂,只恨恨盯着他。
袁翼泉似乎并不关心她的反应,一个人继续自言自语地说着话。
他说得太久,袁冰妍压根记不清他所说的内容,也对他莫名其妙扯起的话题毫无兴趣。
皮肤逐渐适应水温后,她累得睡了过去。
梦里她恍惚看见了母亲模糊的身影,对着她温柔地喊阿妍。
她想伸手去抓时,梦境便散了。

袁冰辰会背着父母偷偷来看她。他不肯答应帮妹妹偷铁牢钥匙的要求,但也怕妹妹在这里呆久了闷得慌,便时常带几本书给她念上面的内容,或者比划着教她几招功夫。袁冰妍天赋尚可,又贵在努力和悟性好,即便长时间休学禁足,智力和武力也不曾落后太多。
可即使在挣扎的成长中完全适应了被动封闭的环境,她还是无时无刻不感到疲惫,即使不再怕冷也依旧很冷。
无论裹多少件衣服,盖多少层被子,抱着膝盖在暖炉前呆坐多久,四肢烘烤到滚烫,仍觉得脏腑冻得发疼。
在魔教度过的后四年留下的印象越黑暗,回到玉蟾宫对同母异父妹妹的嫉妒便越强烈。
凭什么韩恋晨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拥有除母亲宠爱以外的一切?
身份,地位,资源,继承权,优越的生活,这些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凭什么得到这一切的是她?
凭什么她是众星捧月的小公主,自己却因为生来被冠上罪名的魔教血脉不得不低到尘埃?
落水后昏迷期间,袁冰妍重复坠入噩梦。
梦里她和韩恋晨依旧站在荷花池边,韩恋晨不再像现实里那么沉默,而是没有丝毫犹豫地回答了她的问题:“不凭什么。”
小姑娘拿着冰魄剑指着她,表情讥讽。
“就凭你姓袁,而我姓韩。”
她又回到自己被救出魔教的那天,她的亲生母亲来到水牢看见她,眼里满是惊怒和心疼,转身给了袁翼泉一记耳光。
养了她十年的魔教教主没有还手,没有发火,但也终于不再用平和的语气对旧日好友说话。
母亲抱着她往外走,经过他身边时,他没有阻止,只是冷笑。
“羽澜,你不要忘了,这是你和他造的孽,”他一字一顿,“不是我。”
母亲没有回应,抱着她的手臂决然收紧。
尽管只是细微的动作,袁冰妍却在一瞬间被勒得透不过气。
她哭着惊醒过来,男生正坐在床尾,静静地望着她。
“你醒了,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头顶是雕花的木梁,窗外天光大亮。
她问他母亲在哪,他答在前殿。
“今天是几……”
“四月十三号,”他说,“你昏迷了两天两夜。”
男生的目光天生冰冷,带着些许审视,尽管并非针对她,也让她感到无措,更无处遁逃。
她似乎预感到即将发生的事,爬起来要下床,却浑身虚软,几乎站不稳,男生架住她的胳膊把她按回床上:“躺着。蓝阿姨说你体内余毒未清,醒来也不宜走动。”
袁冰妍明白自己是寒毒复发了。
眼前一阵阵发黑,她凭直觉摸索着能抓住的东西,反应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拉住了男生的手腕。
她紧紧攥着他:“不是阿晨的错,是我先说错了话,惹她生气了。”
他安静了一会儿,问:“你说了什么?”
你说了什么?
袁冰妍愣了愣,垂眸:“我告诉她韩叔叔死了,是我不好。”
下一秒她几乎想笑出来,让眉眼也随着嘴角灿烂又恶毒的弧度微微弯起——她没有这么做。
她犯了大忌。
当时房间里没有第三个人。
即便如此,轻易把信任交付给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男生,在他眼前卸下伪装,也是大忌。
从四年前开始,她就已经很难再去相信一个人了。
指尖贴肤处感受到男生手腕的温度,和他入水把她拉起时手掌的温度一样。
间断的昏眩让视线难以聚焦,袁冰妍无法辨识男生此刻的神色,但她知道他一直在看她。
他最终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把手轻轻抽出,给她掖紧了被子。

袁冰妍对凌初夜的感情,很难说是不是从那时开始的。
可依赖建立的源头确实就是那时。
最初的沉溺总与最终的绝望对应。
有些事不可言说,亦无法回头。
懵懂时所想不过是,那个手执长虹剑的少年,她想跟着他,想一直陪着他,想握着冰魄剑站在他身边,和他待在一起——为了这个单纯而执着的愿望,她曾经是多么痛恨和唾弃自己的名字啊。
如果她不叫袁冰妍就好了。
如果她的父亲不是袁翼泉就好了。
如果她身体里不曾流淌一丝魔教的血脉就好了。

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