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108

“人皮是吗……”周珊靠在书房的长条摇椅里,挑眉微笑,“你要不是我徒弟,我第一个先把你的皮撕了。”
温辰睿听出自己的老师话里有责怪他鲁莽的意味,主动倒了水端给她:“老师,我错了。”
“你错哪了?”
“我不该说得太直接,会吓到她。”
“这是重点吗?人家看起来也没被你吓到,”周珊朝客厅的方向瞥了一眼,转而又沉下脸,“倒是你,辰睿,外界有多忌惮和窥觑你身上的能力,你自己应该最清楚。”
“嗯,”温辰睿脸色平静,“小孩子没什么威胁,而且她是老师您的人。”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周珊喝了口水,放下杯子无奈摇头,“你既这么说了,我自然担得起你的信任。不过你还是谨慎些,如今温家虽不再受调查局约束,也不再受它保护,难免被有心之人盯上。”
“确实。”
“总之,知道你底细的人,越少越好。”
“我明白了,”温辰睿应了一声,沉默片刻,“老师,南……韩恋晨什么时候来您这的?”
“四月份,她二叔送她过来的,”周珊注意到他眼中的疑惑,便解释道,“她二叔是我高中时的学长。四月初七剑那边的动乱你也知道,韩盟主离奇身亡,韩家损失惨重,雪茗是他唯一的侄女,他不放心她一个人在京城,就接回南边避避风头。小丫头想学舞,正好就送我这来了。”
她的语气很平常,温辰睿却在她的眼底察觉到几分黯然的神色,猜测她可能又想起了死于那场叛乱的好友。
那个人……
旧事重提总免不了感伤。他微垂眼睑,转移了话题。
“教练说她基本功不错。”
“也不算好。”
“刚学几个月,已经很好了吧。”
“那是她有古典舞基础,学芭蕾舞之前跳过传统古典舞,小时候她母亲教的……蓝羽澜教出来的人基本功会差吗?”周珊说着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忘损老友几句,“老谭嘴里吐象牙永远都这么几句,我都快听腻了。”
“教练前几天刚夸您呢。”
“夸我什么,是提供挖墙脚业务的宝藏仓库?”周珊捕捉到自家徒弟嘴角绷不住的笑,气定神闲地敲了敲杯沿,“你叫他等着,总有一天老娘给他全部挖回来。”

师徒俩说了很久的话,韩恋晨窝在客厅沙发里盯着电视看了一个小时,有点瞌睡,也不知道后来他们是什么时候结束的,醒来时温辰睿已经离开了。
隔日清早,她手里捏着盒装牛奶走出来,看见温辰睿依旧等在小区门口,等她走近了才问:“起迟了?”
“嗯。”
“最近是不是很累?”
“……还好。”怎么问这个?
“昨天走的时候你睡着了,就没叫你,”温辰睿伸手帮她把衬衫领口翻平,“如果觉得近期训练强度太大,就跟教练提。”
“我会的,”韩恋晨咬着吸管,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九月开学后就没这么闲了,暑假强度大点也没什么关系。”
“喜欢吗?”
“喜欢什么?”韩恋晨不明白他的意思。
“滑冰,”温辰睿淡淡道,“周老师说你好像学什么都无所谓。”
“确实无所谓,”她面色毫无波动地承认,本想问问昨天他和周珊还聊了些什么,转瞬又失了兴致,“只是想远离过去的生活。”
“连韩家也想远离吗?”
“是……不然我为什么要改名换脸呢?”
“名字和人皮是你二叔给你弄的?”
韩恋晨点点头。
温辰睿看她略微茫然的神情,估摸着她可能并不认识南宫家的人。
他问得直白,她答得也直白,看起来毫无保留,单纯得像一张崭新的纸。
可分裂感仍是存在的。从另一个角度,温辰睿这么理解——小姑娘说话的时候心神分离,把真实的自己远远地藏着,不露一点声色。
这种感觉与戴不戴人皮面具无关。

周五下午训练结束得比平时早,在电话里征求周珊的同意后,韩恋晨跟着温辰睿在上次下车的地方转了58路,往莫干山路的方向多坐了三站,去他家里看了一回。
温辰睿住在老小区的一楼,空间并不大,是个简易的单室套,内部似乎刚装修过,设施都很齐全,风格是崭新而统一的灰色调,透过客厅隐约能看到后院里的一颗树。
“这里还能种树?”韩恋晨感到好奇。
“不能,”温辰睿推开后院的纱门,望着那棵树道,“前任房主留下的,如果不是长得不高,早就被强制砍掉了。”
“长得太高楼上的人会不高兴吗?”韩恋晨走过去摸了摸树干,觉得有点眼熟,“这是什么树啊?”
“桑树。”
韩恋晨凑近了观察树叶的形状,还真和记忆中见过的很像。
温辰睿见她嘴角微微上扬,很是新奇:“想到开心的事了?”
她不置可否:“养蚕。”
“这个好像是每个小学生都干过的事情。”
“师哥你也养过吗?”
“二年级的时候。”
“我也是,”话匣子就这么自然地打开了,“当时老师给班里每个人发了几只蚕宝宝,让我们回去养,但是新鲜的桑叶很难找。”
“老师一开始会给几片吧。”
“那几片很快就用光了,妈妈帮我从市场买到的也大多是老的叶子。那时正好五月,我的同桌告诉我,京城有一个古桑园,里面全是桑树,可以摘到好多桑叶,她们几个人约了周末一起去,把我也拉上了。”
韩恋晨说着说着停了下来,温辰睿见她许久不出声,便接话道:“然后呢?”
“那天我擅自出门,没有告诉妈妈,回家被她骂了。”
“这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吧。”
“是呀,”她嘴角的弧度却没有变,“其实那天发生的事,不算开心也不算不开心。”
“怎么说?”
“那天陪我们去的唯一一个家长,是坐我前面的小组长的爸爸,他中途接了个电话,没看住我们,有一个同学突然走散了。大家分头去找她,最后我在一条人工河边发现了她,她离河太近了,很容易掉进去,我就过去拉她,”韩恋晨用手比划了两下,“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很害怕,甩开我的手还推了我一下……这一推她自己没站稳,跌到河里去了。”
这是什么迷惑操作?
不过话说回来……
“古桑园的人工河并不深。”
“你也去过啊?不深是不深,可她扭到了脚,衣服全都潮了,我把她拉上来她就一直哭,说是我推了她。河边没有监控,没法证明,闹到家长那边,当时把她妈妈和我妈妈大老远叫过来,她妈妈一见她哭就什么解释都不听,坚持认为是我欺负她,要我们道歉赔偿。”
“不是你的错,于理不合,”温辰睿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妈妈不会真的赔了吧?”
“没有,妈妈当场让我和那个同学分别把事情解释一遍,我如实说了,她却说不出来,其他同学也都说我不会做这种事,她妈妈冷静下来也开始怀疑,又反过来问她,”韩恋晨顿了顿,“所以这件事还挺搞笑的,她自己哭了一会儿又说是一时糊涂记错了。”
是挺搞笑的,再差一点就要成功演变为碰瓷事件了。
“你不觉得委屈?”
“受冤枉肯定会委屈,但那时候……妈妈给了我解释的机会。”
“你妈妈做得很对。”
温辰睿的视线并不在她身上,他定定地望着眼前的桑树,眼神平静,不知在想什么。
她突然感到太阳穴怦怦直跳,脸部肌肉即便静止在微风中也生出撕裂般的疼痛。

是的,母亲做事情总是有道理的。
或许正因为如此,她才会不甘。
韩恋晨的记忆再度不受控制地跳回三个月前的玉蟾宫,想起袁冰妍落水后,蓝羽澜并非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
可这回她没有解释的余地。
是她推了袁冰妍。
没有人冤枉她。
那她还留有什么期冀呢?
期冀母亲能多问一句为什么吗?
对。
当时她想着,哪怕多问一句,也好让她有理由把积攒在心底的情绪全部倾泻出来。
相比道理,她更渴望得到的是真正作为一个母亲对女儿的关心。
可蓝羽澜从来只给她道理。
“阿晨,我对你很失望。”
那日母亲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眼底一片冷漠,夹杂着痛心。
“原本顾虑对你的打击太大,还没想好怎么把你爸出事的消息告诉你……”
辩驳尚未出口的她怔住了。
“七剑家族面临危难关头,你不好好练剑提升自己的武功,还在这里搞姐妹相残的戏码,想害自己的亲姐姐。”
“你知不知道你手里能握着那把冰魄剑,全是因为你爸,因为他江东盟主的身份?”
“若是抛开这个,你根本不及你姐姐一半的水平,我让你们一起练功,想让你向她学习,让你变强,你为什么就不懂得珍惜?”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没必要再做出辩驳了。
一切情绪的宣泄都已经失去意义。
“她诅咒我爸爸。”——父亲真的死了,袁冰妍只不过比她先知道,那不是诅咒,只是真相的陈述。
“她说我没有爸爸什么都不是。”——没有父亲她确实什么都不是,除了盟主之女的身份,她争不了任何东西。
一切都是事实。
她觉得母亲想说那些话已经很久了。
原来母亲和她一样也有压抑着无法倾泻的,伤人至极的情绪。
那股情绪平日里一直憋着,真正爆发出来的时候,像刀一样直直剜在她的心尖,让她疼得难以呼吸。
于是她也头一回用顶撞的语气,恶狠狠地说了三个字。
“我恨她。”
只是恨而已。
在推她的手伸出去的前一秒钟突然恨她恨到想要她死。
或者说,我更恨的人是你。
这是唯一的解释。

韩恋晨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仍站在原来的地方,死死盯着那棵桑树看。
温辰睿也依旧立在她右前方几步之外,似乎未曾动过。
男生的侧脸隐在昏暗树影的一角,鼻梁和嘴唇的轮廓却格外的清晰,眼珠黑亮,不掺杂色。
韩恋晨的注意力并没有在他身上逗留,而是落在他周围翩翩绕绕的生物上。
她放轻脚步走近,伸手去触碰那只血红色的蝴蝶。指尖靠近它的时候,它却瞬间消散成了粉末。
扑空的手指擦过男生的肘关节,他似有感应地转头望她,一时没有说话。
他的眼神透出一丝陌生。
韩恋晨怀疑自己刚才是在做梦,或是所在的时空错乱了,便扯了扯他的袖子,指着面前的树问道:“这是什么树?”
温辰睿一动不动。
“桑树,”他说,“你刚才问过。”
咦……?不是做梦,没有错乱。
刚才他们确实说过话。
可这个“刚才”到底过了多久?
没等她想明白当下状况,温辰睿拿了一块掌心大小的圆形镜子放在她手里。
她拿起来对着自己的脸看了半晌,象征性地点点头。
“没看出什么变化。”
“……”
温辰睿握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贴在耳侧下方。
她摸了摸,震惊地发现原本的缝隙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