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桑 7

母亲并不是我和父亲之间谈话的禁区,父亲不惮于用最正常的语气提她,虽然仅仅是提到,从不往更久远的回忆上扯,他也不曾刻意避开。我总觉得是因为他太忙,和我聊天的机会又无限缩减。
但当我在真正的聊天模式里直白地触碰到这个话题,才发现父亲终究是不愿回忆的。

下午我们离开剧院,在西长安街上走着。路过南海外围的新华门,父亲问我要不要进去看看,我兴致缺缺地摇头。
“我以为你会对园林感兴趣。”父亲挑眉。
“西苑三海,继承古代造园传统,水中布岛,桥岸相连,苍松翠柏,错彩镂金,”我像背书的小学生一样念了一段,随即吐槽,“其实吧……我对北方园林没什么感觉,若不看,一个小小的玉蟾宫也够我脑补了,若要看,去故宫走一回倒是可以。”
“玉蟾宫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北方建筑,有点南北融合的风格,”父亲说,“故宫体量太大,你想去的话,今天时间估计不够了,放明天吧。”
“也不是非要去的……”我喃喃自语着,突然捕捉到自己奇怪的反射弧,“为啥玉蟾宫是南北融合风格?”
“因为它原本不是京城的建筑,是依照湘西的遗址仿建的。”
“哦。”
我对湘西是有印象的,小时候跟着父母去过好几次,后来也偶尔和云眠去那里玩,但并不记得玉蟾宫的遗址,记得最清楚的只有十里画廊的竹林和有着巨大落地窗、窗外长着大树的房子。
而京城的这座玉蟾宫,虽然隔了十三年,如今二次造访,留在记忆深处高糊画质的景象也找回不少——或许我不是老年痴呆而只是健忘?
“现在玉蟾宫只有姨妈一个人住吗?”我想起昨天回来在玉蟾宫前殿周围转了一圈,就没见到几个活人,除了一两个宫女。
“还有若榆,”父亲见我对这个名字一脸茫然,便补充道,“你表妹。”
表妹?
难道就是那个表妹?
“方若榆?”我自动把父亲口中的名字和云眠提到过的姓氏组合在了一起,“我昨天没看到她啊。”
“她平时住校,只有周末回来,这两天你自然见不到。”
我拿出手机看了眼,星期三。
打扰了,我忘了自己处于旷课状态。
“她大一?”
“还没上大学,今年高考。”
“……?”
父亲见我又懵逼了,无奈地提醒我:“她比你小两岁。”
竟然小两岁?我还以为只小一岁。
“高中就住校啊?”
“嗯。”
“学校离家很远吗?”
“不算很远,人大附中。”
“那是为什么?”
“不知道。”
又来了又来了,这机器人般的问答方式。
我克制住仰天扶额的冲动,安慰自己放平心态,此乃常事,习惯就好。
我和父亲的谈话总体还是不卡带的,很流畅很和谐……?
“外婆和姨父呢?”
“你外婆住在疗养院,具体位置还要问你姨妈,我也不清楚。你姨父……”父亲的表情有些怪异,“他和你姨妈离婚了。”
“啊?离婚了?”是我活得太久还是世界变得太快?
我有点收不住可耻的吃瓜表情,一边在心底痛骂自己一边持续瞳孔地震——姨父姨妈这样一对般配的人竟然也有分道扬镳的一天?
“还没正式离,因为若榆的抚养权没谈妥,一直拖着,说是等她高考完再决定。”
嗯,不想让表妹的学习受影响,很正常。
……等下?
“18岁都成年了,不就没有抚养权的问题了吗?”
“她生日是六月,刚好在高考最后一天,所以严格来说……还没到18周岁。”
原来是因为这个。
6月8号,跟我一个小学同学是同一天生日诶!
“他们感情不好了?”
“不清楚,去年就分居了。”
“那姨妈一直是一个人住玉蟾宫喽?怪冷清的,她倒也不感觉孤单。”
嘴上这么说着,我心里想的却是:孤什么单啊!谁不喜欢独自拥有一整座宫殿的神仙生活呢?
再来一只会捣药的兔子就更……咦我在想什么?
我发誓我没有碰瓷嫦娥姐姐的意思。
父亲说:“你觉得她孤单,就多陪陪她,跟她多说说话。”
我面露震惊,以至于不留神被地面凸起的石板绊了个跟头,幸亏父亲拉住我的胳膊,让我免于和大地母亲直接来个亲密拥抱。
我恨施工队。
“可别了,我不太敢靠近她。”
“为什么?”
“我觉得她不喜欢我。”
父亲望着我,许久没有说话。
正当我以为自己即将引发新一轮的冷场时,父亲开口了。
“她的确不喜欢你。”
“……?”
谢谢夸奖。
虽然我早就有自知之明,但这种时候难道不应该安慰我一下吗?
是亲爸没错了。
我感到扎心,感到生气。父亲却把视线从我脸上移开,蹲下来查看我刚才扭到的脚。
“疼吗?”
脚踝处除了青紫的痕迹竟还擦出了一道口子,痛感并不明显,我气鼓鼓地没吭声。
“走路还是这么不小心,毛毛躁躁的,像你妈,”父亲叹了口气,站起来朝四周望了一圈,看见了不远处的药店,“对面正好有家同仁堂,你站这里别动,我去给你买点擦伤的药。”
叛逆的大脑听完前半句暴走值正在蹭蹭蹭往上飙,听到后半句又莫名串了戏——“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我很不争气地笑了出来。
父亲睨了我一眼,不明所以。
赌气失败。我怀着一点点不甘的心情目送父亲往马路对面走去,朱自清的《背影》仍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于是我摸出手机,给云眠发了一句话:我好想吃橘子。
过了二十秒钟,云眠打了一个问号并友善地回道:神经病啊!
我知道我脑回路很跳脱,但你就不能努力接一下我的梗吗!不解风情的女人!

父亲留我一人在大马路边并不是个明智的决定。
我在他离开一分钟后就嗅到了不太对劲的气息,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走入了影视剧里的落单必死定律,转念又觉得自己过于神经质,父亲买个药最多五分钟,这么短的时间里能发生什么?
更何况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众目睽睽之下……
“抓小偷啊——”
喂不要给我来一出这么老掉牙的剧情啊!
前方路口一个穿雪纺裙的女生正在弯腰喘气,似乎是刚跑了很长的路,满脸精疲力竭,我看着她,内心对京城真实的治安面貌产生严重怀疑。
不明真相的群众纷纷朝两边躲避,没有人伸出援手,或者说没有人敢擅自出手。
我走到路口,顺着女生手指的方向瞥了一眼,有一个跑得飞快的人影已经快消失在横叉路的尽头。
我问女生:“他偷了你什么东西啊?”
女生见我搭话,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拉住我道:“我随身的包,黑色的!身份证钱包和手机都在里面!”
我被她的眼神盯得浑身一抖。虽然很理解她的心情,但是……不要对我露出那么期望的表情啊!看不出我也只是个跟你年纪相仿的弱女子吗?
……好吧,不算太弱,我可能比她略微强一点。
我甩开女生的手,二话不说直接追了上去。
小偷看起来跑得飞快,实际上是个习武之人,在内行眼里也只是中等水平,我花了半分钟就把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到了五米以内。
他转头发现我,又加快了步伐,从前方的路口猛地拐弯,跑进了小胡同里,害我没刹住车,差点撞上行人。
方才擦伤的脚踝并没有什么感觉,反倒是摔跤时正面着地却被我忽略的膝盖开始隐隐作痛,我没管那么多,直接跳上了胡同左侧连成一片的矮房屋顶,一番七拐八绕终于把他逼进了胡同的死角。
“喂,把包还给人家女孩子啊!”我从屋瓦上落下,双脚正中他的后背,把他踢翻在地,“你一个会轻功的欺负跑不快的普通民众,脸怎么这么大呀!”
小偷趴在地面龇牙咧嘴,手里的包脱落,飞出去老远,我陷入了选择困难症,开始纠结是先去捡包还是先保持这个姿势踩住他以确保制服状态。
对了,报警!
我正把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小偷突然动了。
脚下的躯体反弹起来,一道强劲的掌风迎面刮来,我下意识地收脚闪避,手机却被掌风打飞了出去。
“……”我看着以优美抛物线摔在小偷脚边并裂成丝网状的手机屏幕,内心发出土拨鼠尖叫,表面则风平浪静,迅速跳开,捡起那个黑色的皮包,并落在他后方,隔开了一定距离。
小偷还算良心未泯,没有再对我的手机施加暴力,只是将它踢开,转身继续朝我走来。
一般的小偷这时候不都溜之大吉了吗?今天这个竟然不按套路出牌。
难道是被我激怒了?
我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侧头发现刚才那个被偷了包的失主正气喘吁吁地从后方追来,赶紧叫住她不让她再往前走。
她看见眼前情形吓在原地,愣了许久才注意到我手里的包,连声道谢:“谢谢你,太谢谢了!”
小偷还在一步步靠近,模样倒是不急不慢,我不排除他在摆pose的嫌疑,盯着他的动作,一边倒退到女生身边把包递给她,一边说:“把你的包拿好,跑到外面安全的地方报警,明白?”
“嗯嗯……”女生接过包,怯怯应着,却没有动,“真的很感谢你……”
好了我知道了,不用重复那么多……遍?
我还没反应过来,后颈突然一阵轻微的刺痛,背部凉意蔓延开来,伴随着一声“紫气东来”的娇喝,下一秒整个人被莫名的气流冲倒在地,跌得下巴生疼。
搞什么?
我被人拎着后领扔在墙根处,爬起来刚想骂,揉揉眼睛看清了当前局势——小偷被紫色剑气逼退了数十步,而失主姑娘也被划伤了胳膊。
这……无差别攻击?
我仰头望着挡在我前面的天外来客和微微倾斜着垂下的三叉剑尖,愣了一下。
“紫云剑?”我小声嘀咕了一句。
对方回头给了我一个白眼:“你瞎么?”
我怒了:“瞎的是你吧,他才是Boss啊!那个女生是无辜的!”说着伸手对准小偷。
“是吗,”她冷冰冰地说,“那你看看,那个姐姐刚才手里拿着要扎进你脖子里的东西,是什么?”
我懵了。
刚才确实有种脖子被戳到的感觉,难道……
顺着她剑尖所指的方向,我看见了地上一支被打落碎成两半的透明针管。
哦豁。
我扭头看向失主姑娘,她的脸上已经找不到一丝惶恐急迫的表情,片刻前的小白莲受害者形象俨然都是演出来的。
“紫云剑主果然聪慧过人,”她松开了捂着伤口的手,将黑包随意丢在脚下,抚掌微笑,“既然被你看穿了,那么……阿桓,接下来怎么办?”
她这话明显不是对我和紫云姑娘说的,我望了望另一头的小偷,再度瞳孔地震。
原来你们俩是一伙的!
演技这么好,怎么不去当演员拿奥斯卡,非要混黑道?
小偷先生露出和失主姑娘如出一辙的微笑:“原计划是只抓温辰睿的女儿,现在再多一个紫云家的,领主大人肯定更高兴。”
领主大人?
我悄悄问站我前面的紫云剑主:“魔教教主改称呼了?”
紫云剑主的脸色更难看了:“不是魔教。”
“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