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桑 6

老师在PPT上放图片时,我坐在底下日常犯困。
“保罗·安德鲁将它的中心建筑设计为半椭球形钢结构壳体,表面由18398块钛金属板和1226块超白透明玻璃共同组成,两种材质巧妙拼接呈现出唯美的曲线……”
不对。
“它拥有世界最大的穹顶,和亚洲最大的管风琴,同时它是京城最深的建筑,最深可达地下32.5米,在此下方17米处便是永定河的古河道……”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你们看它是不是很像一颗蛋?”
“噗……”
我笑出声的同时瞬间清醒,在老师投来友善的目光前迅速端坐起来,并装作认真听讲的样子。
哦,那是去年的课了。
此时隔着力所能及拉近的距离站在实体建筑前,我很想再次重复这句粗暴简单的感言。
但我没有说出来。
反倒是父亲率先开口:“是不是觉得它像颗蛋?”
果然有目共睹。
我狂点头。
除了没有夜色的衬托,没有灯光的点缀,和课上看到的图片几乎一模一样。
父亲带我从正门进去,走水下廊道前往内部。
“老师说,外部看起来像蛋壳的造型,有孕育生命和活力的寓意。”
“是吗?”
“嗯,外部宁静笼罩下的内在生机,代表了一个时代的结束与另一个时代的开始。”
父亲转头看我:“建筑史?”
“不是啦,只是讲保罗·安德鲁的设计案例时提到的。”
“我知道这个名字,”父亲笑了,“巴黎戴高乐机场就是他的手笔,你小时候也去过。”
“我去过?”
“客座巡演的时候带你去的,那年你才五岁。”
“哦……”我似乎有那么一点印象,也没有多想,跟在他身后慢慢地走着,看到迎面而来的人们向他打招呼,语带尊敬,目光触及我时又溢出惊奇,便感到浑身不自在,“你现在还在这里带团吗?”
“退役后基本不带了,只是偶尔过来参与指导。”
剧院里最大的三个分区是歌剧院、戏剧院和音乐厅,父亲领我去了歌剧院后台,那里正在进行排练,他告诉我舞团几天后有一场演出。
我们进来时,整个屋子里的人都看向了这里,连坐在钢琴前伴奏的老师都停了下来。
“总监好。”
“温老师好。”
大家不约而同地出声。
一个形似教练的女人停下了手头的指导工作,正要朝这里走过来,被父亲挥手阻止:“不用理我,你们继续,别耽误排练。”
短暂的喧闹后,众人各归原位,恢复到刚才的练习状态。
对于他们的反应,父亲似乎习以为常,向我解释:“很久没来了,见到我估计都有些意外。”
“多久?”
“一个月吧。”
……才一个月,又不是一年!
“总监是指艺术总监吗?”
“挂名的,”他说,“不过既然挂了名,总不能真的什么事都不干。”
你说你这样,你不忙谁忙?你不累谁累?
我大致记得父亲在舞团曾经达到的巅峰位置是团长,团长之前是首席,团长之后是如今的艺术总监。无论从哪个阶段看,他的履历都是耀眼的。
相比之下,母亲似乎显得过于平凡。
母亲说过,她和父亲曾经在同一个老师门下学舞,因缘巧合改道滑冰,滑了几年,又因为一些突发事件退了几年,后来才返回舞台。除了屈指可数的几次世锦赛的奖牌,她混到的最高位置也不过是个一级独舞。
可我小时候却坚持认为母亲是全世界最好最棒最厉害的人,她和父亲站在一起时,我不会觉得她被父亲的气场碾压,反觉得旗鼓相当,甚至母亲更胜一筹——母亲称之为“虚假的粉丝滤镜”。
而父亲呢?
父亲当然很优秀,我并不是刻意忽视他。
我看着父亲在边上坐了一会儿,又不自觉地离开椅子,走到训练的人群中去,和他们低声交谈,手把手地调整他们的姿态,俨然已经迅速融入几十年如一日的训练氛围中,心无旁骛。
他话虽不多,热情和精力却永远积蓄。
纯白色的纱巾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突然一阵恶心,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不受控制地上涌,便离开排练室去找卫生间。

我并没有吐出来。
连酸水都没有。
刚才的恶心仿佛只是瞬间的错觉。
我回到排练室,一切如常。父亲还在给两个主演作指导,原本担此任务的女教练落了片刻的清闲,索性歇在一旁,看到独自待在角落里的我,便走近前和我说话。
似乎没有人注意到我出去过一次。
“上大学了?”她问我。
“大二。”
“在京城?”
我摇头,说渝州。
“渝州啊……挺远的,在外面想家吗?”
“……”真是个好问题,我家明明就在渝州啊。
我露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决定主动换个话题:“阿姨,我爸他平时在团里很忙吗?”
“不算很忙,他每周会过来看看。”
“就像现在这样吗?”我朝父亲所在的方向努努嘴,“指导?”
“对,”她看我的眼神有一丝欣慰,“怎么,关心你爸爸啊?怕他太辛苦?”
虽然她有误解我的嫌疑,但我还是顺势点了点头。
每周来一次,倒不存在什么问题。
那么疲劳过度的根源肯定还是在调查局,要么就在七剑……
我侧头望去,目光落在父亲对面一男一女两个舞者身上,突然觉得哪里怪怪的。

午餐时间,排练暂停。
室内的人逐渐撤得精光,父亲和教练还站在门口聊天,我挪到钢琴边,把刚合上没多久的琴盖再次抬了起来。
“咚”的一声,我被自己按响的中央C吓了一跳。
刚才听别人弹还没那么明显,这琴是多久没调律了啊?
简单地试了几个音,我凭回忆摸索着弹了一段月光,能记住的谱子却只有前二十小节,又换了一段波兰舞曲,弹到第二乐章便开始磕磕绊绊,但好歹是完整弹了一遍,略带惋惜地啧啧两声,转头发现门口不知何时只剩下父亲一人,正盯着我看。
“这首……”他思索着道,“我听过。”
“哪首?”前面还是后面?
“后一首。”
“那是我十级考级的曲子,”我从回忆中一点点把名字拼接起来,“升c小调作品26第一号波兰舞曲。”
钢琴考级的往事早已结束于十年前,近年来偶尔弹弹,没有花更多的功夫,生疏是必然的。
不管了,摸鱼最快乐。
说来奇怪,父母都是舞者,我却从小未曾学舞,也没有遗传到一丁点他们的天赋。
父亲微笑着,不知有没有把我的话听进耳朵里,只说了句:“走吧,去吃饭,下午还想看吗?”
他意指这里的排练,我纠结了一会儿,摇摇头。
“爸爸。”
“嗯?”
“我知道现在说可能不合适,但……”我慢悠悠地关上琴盖,“你猜我从她们嘴里听到了什么?”
父亲没有接话,连微笑的表情都没动过。
“她们说,那个叫柳姒的女独舞,是长得好看被你相中,靠潜规则上位的。”
“……”
这反应也太平淡了,怎么都不辩驳几句……难道传言是真的?
我咬着嘴唇思虑了好久,还是认真地说:“艺术总监在演员提拔环节确实占举足轻重的地位,我也无权过问你的个人决定,不过你还是注意一点,少给别人落下口实,对自己的名声不好。”
“阿琰,我不是那种人。”
父亲仍旧微笑着,他总能一句话把我全打回来。
好吧,不是就不是。
说实话我一开始也不信,我觉得父亲再怎么也不是以貌取人的那种,直到我看见那个女生的正脸——是的,就是父亲指导的那对主演中的那个女生。
杏眼,明眸。看不出特别惊艳的地方。
“那你忌讳这个话题吗?”我赖在琴凳上,没有站起来的意思,“我想听你讲讲妈妈的故事,你愿意吗?”
父亲终于不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