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桑 4

父亲妥协了,或许是拗不过我的犟脾气。
自认为取得阶段性胜利后,我便出门去找父亲的主治医生。
接待我的医生很年轻,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多少,似乎和凌风玦一个年龄,得知我来询问父亲的病情时有些惊讶,上下打量着我,半晌开口:“温如琰?”

我心里一声卧槽。
又是一个见过却没留在印象里的人吗?
“你别紧张,我不认识你,”医生捕捉到我如临大敌的脸色,嘴角绷不住笑意,“我只是从我爸口中听过你的名字,知道温叔叔有个女儿。”
“令尊是……?”奇怪,为什么我要这么文绉绉地讲话?
“雨花家的家主。”
哦,雨花家。
我视线移到他衣服上别着的胸牌,看清了上面标注的文字。
陆元昭,住院医师。
询问过后我才有些明白过来,为什么我最初的威胁对父亲不起作用,因为医生确实也没法搞清楚父亲得的是什么病。
“工作的时候突然倒下去的,各种检查都做了,看不出明显的问题,”医生说到后面压低了声音,“我其实算不上他的主治医生,不过顶个名号做做样子。上头很关注,才强制他留院观察,我们不过是奉命行事,现在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治疗手段。”
“一点迹象都没有吗?”
“疲劳性休克,唯一可循的只有这个。”
“他最近很忙?”
“温叔叔的作息我不太了解,不过调查局事务繁多,想来是要忙些。”
他欲言又止,把检查报告单复印了一份给我,我接过来翻了翻,顿感视觉疲劳。
果然看不懂。
不过几乎每张报告底部得出的结论都出奇的一致:各项指标均正常。
我拿着一叠报告走回病房,父亲竟下了床,正在房间里散步,听见声响便朝门口望过来。
“问完了?”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我只能干瞪眼:“你是不是料定我从医生嘴里套不出话?”
“他确实不知道。”
“真的?”我仍旧半信半疑。
“真的,”他的表情郑重又无奈,“我自己的身体,我还不清楚吗?真的没事。”
虽然我也倾向于相信父亲真的没事,但这样一来,凌风玦的动机就变得十分可疑。
他为何千里迢迢从京城跑到渝州,不惜骗我父亲病重也要带我回去呢?
假期也就罢了,现在可是工作日期间啊。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做事还会这么没分寸吗?
我感觉自己像猴子一样被人耍得团团转,刚气愤了几秒钟,转而又想,如果凌风玦没有骗我呢?
如果是父亲在说谎呢?
我觉得有必要和凌风玦谈谈,便想着找个借口再出去一趟,父亲却打乱了我的计划。
“阿琰,来吧,我们说说话,”他走到窗台边站着,侧头望了我一眼,“我们好久没有像这样……近距离地说话了。”

正经的谈话反倒有些死气沉沉,无非是一些家常性的话题,在学校如何,学习如何,吃得如何,睡得如何,玩得如何。他问一句,我答一句或两三句,像极了没有感情的智能机器人。
虽然我一直知道父亲沉默不善言辞,但也没想到这种特性还会随时间愈演愈烈,他的冷场度竟然都快超过我了。
我努力回想他在记忆中的状态,却很模糊,心里不是滋味。
机械式问答把时间拉得更加漫长,仅不到一小时的流逝却让我感觉已经度过了一天一夜,煎熬到想直接就地躺倒。
父亲终于停下来看我。虽然我表现得并不明显,他眼底却一片了然,仿佛早就料到一般,微笑着问:“还想继续在这里待上两个礼拜么?”
精准打击!
我眼观鼻鼻观心,死不承认。
正所谓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想让我承认和亲生父亲共处一室连一个小时都坚持不下来,门儿都没有。
场面沉寂了一会儿,父亲转过头继续看着窗外窸窣的树影,轻叹了口气。
“阿琰,我是为了你好。”
这是还没放弃赶我走的架势啊……
“为我好为我好……能不能先为你自己好一下?”我又恼火了,“你以为休克是闹着玩的吗?不致死的吗?”
能不能把你那调查局的官给辞了?
工作能比命重要?比家人重要?
父亲一动不动,没再说话。
我显然意识到自己语气过激了,但气结于胸,又找不到合适的台阶下,干脆转身往门外走。
父亲没有挽留我。

我靠着门外长廊的墙壁站了很久,拿出手机,开始噼里啪啦地打字,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来回删改了四五遍,最终只发出短短四个字。
我:我好难过。
云眠许久没有回复,我蓦然想起她今天是上下午都有课的,和我昨天一样。
现在才四点半,七八两节课肯定还没结束。
上课不玩手机的好孩子——我怎么就做不到呢?
我关掉微信,点开通讯录,找到下午刚记的那个号码,手指在拨号键上停了一会儿,想了想还是选择发了条短信过去。
对面回复得倒是异常迅速,言语也很简洁:在门口等我。
凌风玦到的时候,我正在树下用手机里的相机尝试对焦阳光,却总是以失败告终。我回头看见他,顺口问道:“你知道怎么拍出太阳吗?”
他接过我的手机,帮我拍了一张,并撑开伞遮在我头顶。
我看了看他的成果,确实比我拍的更亮更清晰,甚是满意,又对他的行为感到疑惑。
他回以同样疑惑的目光:“上车吧,你不冷吗?”
说的什么话呀?
我疑惑的重点不是这个,而是树影下根本没什么太阳,用不着打伞。
至于冷不冷,相比较渝州,京城三月的气温可就适宜多了,虽然冷些,但到底不是大冬天了,能冷到哪儿去?
下一秒我便打了个喷嚏,肩头凉凉的。
这该死的花粉过敏!

车上没有别人,为了方便说话,凌风玦让我坐到了副驾驶上,并在我的强烈抗议下关掉了空调。
“我爸的病情,你究竟知道多少?”
“这个,你不该来问我。”他专注开车,目不斜视。
嘿,这人!
“医生说是疲劳性休克,没别的问题,我爸自己也说没问题,就你说他病重,那我不问你我问谁?”我瞪着他。
他沉默了一会儿。
“陆元昭告诉你了吧,他现在住院完全是高层的强制要求。”
“不说我也看得出来,我爸可不情愿了。”
单凭这点能说明什么?父亲既然在调查局身居要职,高层重视他的身体健康也没什么不合理的,难道不是好事?
不过像陆元昭说的那样,只住院不给具体有效的治疗措施确实也没有意义。
我撇撇嘴,半晌似乎想到了什么。
“所以到底是搞什么名堂啊?难道我来看他一下他就不用住院了吗?”
“某种程度上,是的。”
“额,等下,我有点乱……”我紧缩眉头,“为什么?”
“他可能没跟你说,高层强制他住院是因为他不肯接受检测,如果检测正常他就能恢复自由活动。”
“检测?不是检测过了吗?”我想起包里那叠陆元昭给的报告单,但是懒得翻出来。
“不是医院里的普通检测,是研究所的特殊检测。”
“为什么要特殊检测?”话说回来特殊检测又是啥?
“姨父体质和一般人不太一样,”他顿了顿,“你对自己家族的能力一点都不了解的吗?”
“说实话,我了解程度估计还不如你。”仅有的印象中,眼前这个表哥好像是当年父亲一手带大的徒弟?
也不能叫一手带大,毕竟就带了半年长虹剑法……?
但父亲后来一直待在江北,和他接触的次数可能比自己还多吧。
凌风玦还没开口,我又认真地补了一句:“你和我爸关系应该挺近的吧?如果要用怀柔手段为什么不先找你?”
“若我能劝得动他,倒也不必兴师动众去找你。”
哪有兴师动众?你不就是一个人来的吗?
不对,重点不是这个。
“你已经试过了?”
凌风玦的表情似乎是默认了。
“我和姨父的接触并没有你想得那么多,他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但其实……和谁都有距离感,”他斟酌着,搬出了最本质的理由,“你毕竟是他唯一的亲生女儿。”
前半句形容得很恰当,很符合我固有观念里父亲的形象,不过后半句?
我几乎要呵呵冷笑,出口却成了讪笑:“让我跟他谈,不是他被我气死就是我被他气死,更别说劝了。”
横竖气死一个完事。
“我不知道你们下午谈了些什么,不过……或许你可以换换别的方式,”汽车在路口红灯前停下时,凌风玦拉起手刹,转头看了我一眼,给出了建议,“小时候我见你和姨父相处得一直很好。”
小时候……小时候我在玉蟾宫才待多久?你才见几回?
人不会变的吗?
我内心有点委屈,又有点羞愧,也稍稍冷静下来,回想片刻前病房里闹僵的场面。
他说的兴许也没错。
我和父亲是不是一定要闹成这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