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107

温辰睿话音落下，看见南宫悦的眼神微微冷了下来。
她问：“你是谁？”
特工的职业素质让温辰睿本能敏锐地捕捉周边气息的变化，并拆解所接触人的表情和动机，但他从小姑娘身上并没有察觉到强烈的敌意，更多的是一丝好奇。
他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啊……
“我没有伪装，”他的手从她耳边落下，“你又是谁呢？”
“你就这么肯定我会告诉你？”
“坏孩子才会说话不算话。”
她方才说过，让他先回答她的问题，她再说。
南宫悦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但温辰睿的话让她不太高兴。她嘟囔了一句：“你讨厌坏孩子吗？”
温辰睿并不讨厌，但为了套她的话还是认真地说：“讨厌。”
“可我不需要你的喜欢。”南宫悦松开了捧着他脸的手，淡淡哼了一声，回答出乎意料。
温辰睿的重点倒不在于这句“坏孩子”的自白，而是惊奇她此刻表现出来的状态也并不似平日里那般，温顺而没有情绪。
他无意勉强她，站起来继续往前走：“不想说便罢。”
以退为进大概是百用不厌之招，温辰睿的态度反而让南宫悦的好奇更上一层楼，当即拉住他的袖口：“你先说。”
温辰睿有些无可奈何地转头：“说什么？”
她耍赖，他也可以装傻。
“说你的瞳孔为什么会变成红色呀，”南宫悦仔细地盯着他的眼睛看，“你是吸血鬼吗？”
“现在世上还存在这种东西吗？”温辰睿哭笑不得。
“不知道，但你也不像。”
“我像什么？”
“……”南宫悦视线一刻不离他的脸，似乎在努力而徒劳地探究，半晌又奇怪，“我要是说得出来，干嘛问你？”
小姑娘明亮而执着的目光让他有点招架不住，不由得别过脸去。
是的，眼睛。
眼睛很难伪装。
小姑娘的假面本无纰漏，一般人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纵使他有特殊的识别能力，起初也没能发现。吸引他注意的，反倒是与死气沉沉面部有些违和的，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
他微微笑着问她：“那我说了，你不说，怎么办？”
“不说我是赖皮狗！”
“这可是你说的，”温辰睿稍稍放缓了步子，以免拽着他袖子的南宫悦跟不上，却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岔了话题问她，“你每天几点出门？”
“七点二十。”南宫悦内心疑惑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难怪每天都到那么早。”
开车从这里到体育中心只需二十分钟，看来她平时都是八点之前就到了。训练是八点半才开始，他每天来时，这姑娘已经单独在场里滑了好几圈了。
“周老师暑假要带培训班早课，八点就要去学校，所以会提前送我。”南宫悦担心自己把私事透露得太多，又后知后觉眼前的男生也是老师曾经的徒弟，应该没有太大关系。
“起得来吗？”
“有点困，但也还好，比上学好点。”
上学可是要求七点半就到校早读的。南宫悦想想就头大。
温辰睿估算了一下时间，道：“不介意坐公交的话，明天早上七点五十，我在这里等你。”
“你送我吗？”
“公交车四十分钟到体育中心，这样你和周老师都不用起那么早。”
此时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小区门口。
“我不介意，不过你要不要上去跟周老师说一下？你很久没见她了吧？”
温辰睿瞅了眼手机，发现时间已经不早了。
“下回吧，我还有别的事。你回去问问，可行就晚上发个消息给我。”
“哦，”南宫悦把多余的废话塞回肚子里，最终作罢，“你打算明天再继续那个话题吗？”
那个话题？
揭老底的话题吗？
“嗯，你进去吧。”
温辰睿目送南宫悦走远，直至她走进对应门栋里才转身离开。
他并没有往公交车站的方向走。
回家的路线很明确，公寓离这里还有三站路。
但在这之前，他要先去解决一件事。

走在马路边的男生嘴里哼着小曲儿，冷不防被一只手强硬地拽进了就近的巷口，并掐住了脖子。
男生看见来者毫不惊慌地笑了一下，只是笑容有些嘲讽。
“过得不错嘛。”
“说吧，跟踪我干什么？”温辰睿五指成爪轻轻卡在他的颈部，把他扣在墙上，声音平淡，“49号。”
男生挑眉：“你还记得我的编号啊。”
同在第10期队伍里，也合作过一两次，印象还是有的。
不过和自己比起来，他跟季秋阳走得更近。
温辰睿不想废话：“什么时候开始跟踪我的？”
“我也很好奇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男生漫不经心地说，“我一开始并不是冲着你来的，走过街对面时根本没注意到你，那个背影只是跟你有点像，在给旁边的女孩子系鞋带，我扫了一眼就拐弯走了，后来才起了疑折回来的……你是眼睛长在背后了吗？”
显然不是。
“刚才站在小区门口，确实有种被人盯着的感觉。”
“那也不算太迟钝，不过你边上那个女孩子好像早就看到我了。”
“是吗，”温辰睿皱眉，“施文川，你到底要说什么？”
“拜托，我毕竟还是特工队的人，在外不要随便喊我大名，”施文川笑得很随意，进入了正题，“知道局长在暗中找你吗？”
“找我做什么，我已经脱离调查局了。”
“温辰睿，别揣着明白装糊涂。说实话不单是高层的人，连我也怀疑韩萧明的事是你做的手脚。”
“什么叫我做的手脚？那本来就是我的任务。”温辰睿的表情显得莫名其妙。
“你们行动那天的前一个晚上，季秋阳跟我提过，掌握了核心数据库的暂时只有韩萧明一人，所以只要杀了他就能阻止事态扩散。既如此，除韩萧明外，能接触到数据库的只有你们两个吧？而季秋阳现在死无对证，剩下的——”
“施文川，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温辰睿冷笑，“我和季秋阳是分头包抄的，他比我先遇到韩萧明，等我到的时候数据库已经不在韩萧明手里了。况且我杀了韩萧明，再帮着他泄露调查局的数据库，我图什么？”
施文川不可避免地愣了一下。
确实，如果韩萧明早就把数据库转移了出去，或是季秋阳在温辰睿没赶到前做了些什么，温辰睿是不可能知道的。而以温辰睿的立场，也完全没有倒戈的动机，这也是一个疑点。
可现在没有人能完整地还原当时发生的事情。
“不管怎么样，你有嫌疑，最好还是回去主动接受调查。”
“还是那句话，我已经脱离调查局了，而且此事的调查早已结束，除非拿出确凿证据，否则别来干涉我现在的生活。”温辰睿的态度也强硬起来。
施文川有些怒了，他想说什么，却久久说不出口，压着火气道：“那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转身便走，却听见身后的人轻声念了一句什么话。
他尚未听清，正觉得奇怪，脑子轻微地嗡了一声，周身的空气与时间突然停止了流动。

“白玉堂前春解舞。”

施文川身后，温辰睿静静立在原地，双眸已然渗出诡异的暗红，逐渐充斥了整个瞳孔。
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红色的蝴蝶，翩翩绕绕停在男生刚掏出手机的右手，翅膀以极缓的速度上下起伏，随即男生的拇指关节处便被鲜血染红了一小片。
而施文川的面部表情却是凝滞的，他似乎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都毫无知觉，就这样被定格在了前一秒。
温辰睿一步一步走近，从他背后绕至跟前，抽走了他的手机，发现处于锁屏状态，又塞回去，食指抵住他的眉心，盯着他看了许久，叹了口气。
“施文川，你今天下午没有见过任何人，明天你将会按原计划离开杭州。”
他收回手，整个人忽然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般，扶住了近在咫尺的墙面。汗珠从额头隐隐冒出，被他随意抹去。
世界上最好的两种伪装状态，一是没有迹象，二是没有印象。
温辰睿神情恢复平静，不再看施文川，转身离开了小巷。
蝴蝶似乎感应到他渐远的脚步，循着他的气息飞离了施文川的右手，在他迈出巷口的那一刻，与他的身影一并消失在了车水马龙间。

施文川忽地惊醒过来，手指的刺痛感一瞬间让他“嘶”地叫了一声。
他扭头瞥了眼右手，没有发现任何异样，皮肉完好，连条划痕都没有。
可刚才的疼痛却不假，是他切切实实体会到的，仿佛被蜜蜂狠狠蛰了一下。
施文川看了看四周，自己身处一条狭窄空旷的小巷子里，远近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只飞虫。
“靠，我见鬼了？”
刚刚就愣了一秒钟的神，哪来的蜜蜂？
不对，他怎么走到这巷子里来的？
他打开手机屏幕，奇怪地发现不知何时点开了录音。
可能是触屏乱按的吧。
顺手关掉录音界面，一通电话打了进来，他看到易钧的备注，神色一凛。
“局长。”
“查的结果如何？”
“在杭州也发现了血盟的据点，不过不多，就两个，他们针对的是七剑和血玉，暂时不会对我们有影响。我打听了一下本部的情报，不太明确，说是有可能在姑苏，也有可能在金陵。”
“嗯，姑苏我会另派人去，你的计划不用变，去金陵，记住别惊动了任何一方。”
“是。”
“对了，近来你和辰睿可还有联系？”
“温辰睿吗？并无，他退出调查局后，就一直没有音讯了，”施文川像是很久没提起这个名字一般，语气有些陌生，“局长的意思是让我……？”
“哦，没有，毕竟你们几个人以前搭过伴，我随口一问。既没有，也不是要紧的事，”易钧的态度和善可亲，“文川，我现在还有一个附加任务要交给你。”
施文川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了：“您说，属下听着。”
“你去金陵时，顺便和那边管数据库的人会个面，核实一下云韩两家的情况，尤其是韩家大小姐，看看她离开京城后是不是一直待在金陵。到时汇报回来就行了，不用有什么动作。”
“是。”施文川没有多想便应了下来。

温辰睿回到公寓，立刻给温若颜打了电话。
温若颜很快就接了起来：“哥？”
“若颜，最近没事吧？”
“没有呀。”
“没有人来找你？”
“没……哦不是，表姐搬来跟我住啦。”温若颜的语气听起来很高兴。
“雨惜么？”温辰睿闻言才稍微放心下来，“也好，她在家吗？”
“她还没回来，好像是被叫去旋风家了。等她回来我叫她打给你。”
“没事，我跟她联系很容易。”
“哥哥你怎么样？身体还好吗？”
“好。”
“训练是不是很忙啊？”
“嗯。”
“不要太辛苦啦，注意休息！要按时吃饭睡觉！”小姑娘在最亲的人面前总是将最真实的一面展露无遗，对自己哥哥的关心一旦开了口便滔滔不绝如连珠炮一般，最后不忘巴巴地问一句，“哥哥你年底回来吗？”
“会回来一趟，到时候给你带吃的。”
“好的！”
听着妹妹无比欢快的声音，温辰睿感到心脏久违地回暖，嘴角也微微上扬。

次日早上，温辰睿从公寓坐了三站在东园村下车，提前五分钟到了自己老师所住的小区门口。
南宫悦出来得很准时，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熟悉的人影，是个身材纤长苗条的女子，脚下趿拉着拖鞋。
“周老师，好久不见。”
周珊点点头，很熟络地拍了拍温辰睿的肩膀：“个子长得挺快。”
“……”他老师的话还是一如既往的难接。
温辰睿正在心里思索是否要一本正经地回一句“谢谢”，周珊再度开口：“你们顺路倒是好事，来回都结个伴，以后我也能多睡一会儿。”
“……”还很直接，一点不客气。
不过老师说得并没有错，这也是他的本意。
温辰睿干脆笑而不答。
“雪茗，跟你师哥去吧，我下来看看也放心了，你们注意安全，”周珊摸着南宫悦的头，轻轻把她往温辰睿那里推了推，“对了辰睿。”
“嗯？”
“今天下午没什么事吧？”
“嗯。”温辰睿隐约猜到了老师的意思。
“那顺便来我这儿坐坐，我们师徒俩好久没有聊过天了。”
周珊双手交叉环于胸前，优雅地冲他微笑。
温辰睿从她的眼神里看不出端倪，但心知老师口中的“聊天”向来不是单纯的“聊天”。

走向公交站的路上，温辰睿想起了刚才周珊对南宫悦的称呼。
“雪茗的‘茗’是哪个字？”
“草字头，下面一个名字的‘名’。”
温辰睿若有所思。
“学过贾岛的诗吗？”
南宫悦思考了几秒钟：“寻隐者不遇。”
“其他的呢？”
南宫悦摇头。
不要为难学渣啊。
“贾岛有一首诗叫《送朱休归剑南》，里面有一句是‘芽新抽雪茗，枝重集猿枫’。”
“诶？”南宫悦好奇了。
温辰睿看她茫然的表情便知这个名字的源头多半与自己念的古诗无关。
“‘雪茗’是你的真名吗？”
南宫悦愣了一下：“也不是，差点就是了。”
“差点？”
“这个名字是爸爸取的，因为妈妈擅长茶道，他最喜欢喝妈妈泡的茶。每年冬天她会把后山树枝草叶上的雪水收集起来，煮沸去除杂质，晾凉后密封在罐子里，埋在地下，煮茶的时候拿出来用，雪水煮出来的茶味道最好。”
听起来小姑娘的父母应该很恩爱。
“你倒是很懂，你也会吗？”
“会。”
温辰睿注意到她有些阴晴不定的表情，便问：“‘雪茗’这两个字挺好的，后来又为什么改了呢？”
“爸爸说，妈妈最喜欢看日出，她觉得早晨的太阳最美，而且代表希望，爸爸就依了她的意思。我的名字就改为‘恋晨’了，恋慕的恋，晨曦的晨，”南宫悦耸肩，“而且我出生的时候就是早晨，也算是应景。”
她的目光平视前方，浑然不觉身边的男生一瞬间僵住的神色。
“你是……”
“对，我的名字是韩恋晨，”南宫悦知道温辰睿也非江湖外的普通人，心想他可能已经猜出了答案，有点纠结，担心他对自己的身份有什么看法，想了半天又补充，“你不用把我背后的韩家和蓝家太当回事。”
横竖她已经失去了继承冰魄剑主的资格。
话说回来，她又何必在意非亲非故的温辰睿的看法呢？
她只不过是直观上觉得这个男生比较可信，决定暂时信任他罢了。
教练告诉她，双人滑搭档需要长期相处，无论如何她都要尝试去和一个并不熟悉的人建立信任，所以她想隐藏的秘密早晚都会被戳破。
既然如此，早一步让彼此了解并接受事实总归是好的。
何况对方的身份似乎也不简单。
想到这里，韩恋晨蓦地松了口气，感觉既难过又释然。
当她仰头去看温辰睿的时候，发现男生的眼底并无波澜。
他一直在沉默。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怎么不问问题了？”
“车来了。”
韩恋晨转头，果然看见144路朝这里驶来。
来得真是时候。
车上人多嘈杂，不便说话，两个人沉默了一路，直至到站下车，温辰睿仍见她脸色郁郁。
“不开心？”
韩恋晨看了他一眼，没吭声。
温辰睿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才道：“是我不好。”
“确实是你不好，”韩恋晨停住脚步，撇撇嘴开口了，“师哥，明明应该你先说，耍赖皮的人是你才对。”
“……”
他们纠结的完全不是一个点。
“是是，师哥错了，师哥是赖皮狗，”他蹲下来拉着她的手哄她，“这样吧，师哥送你一个礼物作为补偿，好不好？”
“什么礼物？”她的眼睛又亮了起来。
温辰睿心里飘过一瞬“小孩子真好哄”的想法。
但这回他是认真的。
“我帮你做一张新的人皮。”
此刻若有不明真相的路人走过，听见这话怕是要当场吓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