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106

药阁开学的第一周,袁冰妍顺利成为了蓝家的准继承人。
消息从玉蟾宫传来时,陆萧看见自家祖师爷眉头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
“慕家那个……怎么说也是比阿妍要强的,”陆长老喃喃自语,“倒没想到……”
“是阿妍赢了她吗?”
陆长老摇头,指着电脑上的邮件说:“她有调查局特工队的身份了,相当于自动失去了继位资格。”
“……”陆萧有些疑惑,“为什么这么早就进调查局?”
“这个恐怕要问你蓝阿姨了。不过既已定了,多问无益,阿妍也是不差的,”陆长老叮嘱他,“你们几个常在一起玩,现在又一起上课,你莫要在阿妍面前再提这事。舆论过一阵子也就平息下去了。”
“我不会的,”陆萧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又问,“祖师爷,我们跟调查局的关系到底是怎样的?”
陆长老愣了一下。
陆萧的问题让他一时无言以对。

泾渭分明的合作,藕断丝连的分裂。

“爷爷本来就是调查局的人,你这问题问了也是白问吧。”
洛云泽听见了他们的对话,等陆长老去药阁工作时便从房间里出来,扒着楼梯扶手露出半个脑袋,不痛不痒地说了一句。
“就是因为他是调查局的我才问他。”
“为什么?”
“祖师爷算是爷爷的旁系亲属,是长老会里为数不多拥有七剑家族血脉的人,和你们洛家的大长老一样,”陆萧抬头看他,“双重身份的人眼里的事物会更客观。”
洛云泽听见他提及洛家,心中不免被刺痛了一下,当即黑了脸,扭头就走。
“等等,”陆萧叫住他,“你下来,我问你件事。”
“你存心的吗?”洛云泽折回楼梯口俯身瞪着他,却不肯下楼,“你想问什么?”
“四月八号那天晚上你去了哪里?”
事后陆萧回忆起来,觉得当时询问的方式确实莽撞了些,虽然自己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四月八号对洛云泽来说无疑是一个噩梦般的日期,无论是悲痛还是暴怒,他会给出多么激烈的情绪反应都不为过。
然而洛云泽选择了最安静也最反常的一种。
他直接定在了原地,眼神一瞬间变得惘然。
“我不知道。”
陆萧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不知道?
“那你给我打电话是为什么?”被遗忘在角落几个月的疑惑终于被他抛了出来。
洛云泽满脸奇怪:“我什么时候给你打过电话?”
陆萧再度愣住。
“四月八号晚上七点一刻,你自己看,”他从手机里翻出通话记录,举高了给楼上的人看,“当时我没接到,等我回拨过去你那里又无人接听。”
洛云泽拿出自己的手机想查证一下,发现通话记录不知何时已经被清空了,隔着楼梯远远朝下看了一眼,有些心不在焉:“可能是按错键了吧。”
“那好,电话的事先放一边。你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当晚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不记得了!你非要问这个干什么!”洛云泽给出的还是相同的回答,他皱着眉冷冷道,“我说我出去玩了你信吗?我就是出去玩了没回家,怎么样?活得糊里糊涂的人反而逃过一劫,成了唯一的幸存者,是不是觉得很好笑?”
哦,这孩子脾气上来了。
陆萧还没来得及说话,洛云泽就转身回了房间,砰的一声把门关死了。
他无奈地摇摇头,心中疑虑却难以消散。
暂且排除当天行程不确定的洛家二长老,那场火灾发生时,只有洛云泽不在洛家。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又为什么不记得了?
失忆了吗?
因家族灭门受到刺激导致记忆损伤是说得通的,陆萧不是没想到这种情况。
他只是觉得总有些地方说不通。

下午讲学时,陆萧谨记祖师爷的嘱咐,自动避开了和玉蟾宫相关的话题,也明显注意到袁冰妍神情的细微变化。
她的目光依旧藏着不安,但被浅浅的笑意遮掩在底端,比以往少了几分紧绷的状态。
看来前些日子这件事一直是她焦虑的中心。
讲学结束后,凌初夜去找洛云泽练剑的空当,袁冰妍和陆萧站在一旁观看。
陆萧觉得或许应该说些什么,不管是安慰还是鼓励的话,但又怕说不好反给她造成不必要的刺激和压力,想了很久还是闭了嘴。
过了一会儿,袁冰妍轻轻喊了他一声。
“师兄。”
“嗯?”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可以啊,今天讲的没听懂吗?”
陆萧下意识在脑子里把刚学的四诊八纲挨个念了一遍,却见袁冰妍摇了摇头。
“你觉得我有能力当冰魄剑主吗?”
“为什么这么问?”
袁冰妍似乎并不避讳玉蟾宫继位的话题:“长老和妈妈把继承权给了我,但是……我不是通过竞争得来的,我觉得……不安,担心大家因此不认可我。”
她的眼神带着询问和期待,小心斟酌着词句。
陆萧自认识袁冰妍以来,很少见这个姑娘如此直白又忐忑地将自己的真实情绪表露出来,她从来都是自信而灿烂的。
他知道她话里的意思,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阿妍,别想太多。”
“我……”
“个人选择也是一种竞争,你赢在没有放弃。”
这话可能算不上安慰。
不过他也只能说到这个程度了。
袁冰妍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我只是想不明白,表姐为什么会放弃。本来我已经预感自己没有希望了,而现在不战而胜……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因为太奇怪了,不是吗?表姐那么厉害的人,她有那么强的实力……触手可及的位子,她都不想要吗?”
陆萧叹了口气。
“所以说是个人选择啊。”
从此事引发的舆论效应就能看出来了。
很难想明白的,除非人人都拥有读心术。
他觉得没有多大意义。
所谓尽人事,听天命。万事冥冥之中皆有定数,有几分人为,也必有几分天成。
忽略真情实感的主观因素,袁冰妍只是一个被幸运女神偶然眷顾的孩子罢了。
在这场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涌动的竞争里,她始终处在一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尴尬境地。而碰巧身份比她硬的被剥夺了资格,实力比她强的主动弃权,至此她所有的后顾之忧都不复存在,一切都顺势走向理所当然。
陆萧望着袁冰妍,眼前闪过另一张相似的面孔,不经意间出了神。
“师兄,怎么了?”
“没事。”
刚才有一瞬间,他好像瞥见远处凌初夜的脸黑了一下。

幸运女神其实是个名副其实的伪命题。
因为福尔图娜脚下的飞轮可以向左转,也可以向右转。
好运和厄运永远随机分配。

温辰睿和南宫悦在一起训练的第一个月,两个人很少扯闲话,磨合速度却出奇的快。
对温辰睿来说,这个比自己小了六岁的姑娘,个子也矮了不止一个头,整个人轻飘飘的像张纸,想把她托举起来是易如反掌的事。
双人滑里除去最基本的步法和转体,托举是极为重要的一个环节,分量同跳跃和旋转不相上下。尤其是捻转托举,需要被托举者在被抛向空中的极短时间内完成转体,再由托举者接住。
“女孩子越早练效果越好,等再大点发育了,情况都是不确定的。”更衣室闲话时,教练偶尔对温辰睿说。
温辰睿只静静听着,并不作声。
“我看你们三周捻转做得挺好,那孩子甚至还能转出三周半……我就说吧,她旋转能力很强,我看人一向很准的,”教练笑了笑,关上储物柜的门,“不过就是落地不太顺,她老是摔下来。”
“是我的问题,我没接好。”
教练一掌轻飘飘地招呼在他背上:“你们分别做单人跳的时候她也摔,都是你的问题不成?”
温辰睿耸肩。
“别把错一股脑儿揽自己身上,我看得清楚得很。你们毕竟还没练很久,有问题是肯定的,慢慢弥补就行了,但一定要清楚问题究竟在哪,”教练看了眼表,手下收拾东西的速度加快,“我得赶快走了。”
“您有急事?”
“今晚六点要赶去领导那里开会,我还要先把小悦送回去,”教练看他困惑的眼神,便解释道,“哦,你平时走得早,可能不知道,那孩子现在是住在老周那里的,年龄毕竟这么小嘛,老周不放心,每天送她过来,下午我下班顺路送她回去。”
“周老师还住在原来的地方吗?”
“对,拱墅区那房子离杭艺近,她上班方便,所以一直没搬家……”教练说着,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向温辰睿,“我记得你好像也住拱墅区?”
温辰睿沉默了几秒:“对。”

所以他今天为什么会走得比往常迟呢?
或者说,他往常为什么会走得那么早呢?
送南宫悦回家的路上,温辰睿头一回在内心对自己的生物钟感到由衷的疑惑。
南宫悦对于接送者和交通工具的临时替换没有太大反应,当温辰睿告诉她坐公交会比开车慢二十多分钟时,她甚至眼睛都没眨一下。
“我有带公交卡。”
言下之意,公交就公交,她不介意。
接下来的半小时里,小姑娘再也没说一句话。从体育中心走到隔着半条街的公交站,等车,上车,刷卡,也不需要提醒,她就一直乖巧地跟在温辰睿身后,他做什么,她也做什么,自觉而安静。
温辰睿也不是话多的人,没有刻意跟她搭话,直到下车时经过拥堵的车门边,南宫悦没踩稳台阶,差点踏空,被他从后面捞住,一句“小心”脱口而出。
南宫悦回头看了他一眼,有些怔然:“谢谢。”
下到地面,离目的地还有一段步行路程,走至人流稀少的街道时,南宫悦突然停住脚步,温辰睿转头,发现她右边鞋带散开了,正蹲下身去系。
“这个系法还会再松的,”他也跟着蹲下来,拍了拍她,“你站起来。”
南宫悦乖乖地站直,低头看他的动作。
“交叉后左边先打一个单圈,右边再重复一次,这样打结就不容易松了,看清楚了吗?”
“嗯。”
温辰睿帮她系好鞋带,刚要起身,头却被人轻轻按住了。
准确说不是头被按住,而是南宫悦伸出双手分别贴在了他的耳侧。
温辰睿维持着单膝蹲地的姿势,仰头对上她的视线,小姑娘正对着他投下俯视的目光,她的双眸里清晰地倒映着自己面无表情的脸。
他心口猛地跳了一下。
“师哥,”她淡淡开口,“你是不是一直想对我说什么?”
温辰睿没想到此刻话匣子打开的方式如此诡异,又如此自然。
估计对面的小姑娘也没想到。
“怎么察觉到的?”
“你猜猜看?”
“嗯……让我想想,”他温和地微笑,“是因为眼睛吗?刚才下车的时候。”
“不完全是。”
“还有什么?”
“你先回答我,我再告诉你。”
“你不会想知道的。”
温辰睿虽然这么说着,右手还是抬起来落在她耳侧发根处,摸到了细密的边角。
那是一张人皮面具。
“你的破绽,也在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