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105

陆长老并不是第一个提出收养洛云泽的人。
洛家葬礼过后，凌蓝两家早就有此打算，凌长老甚至先一步做主把洛云泽接到凌家住。可没过几天，人不见了。
凌家派人到处去找，最后找回了洛家老宅的废墟。
那场大火几乎将整个大宅院烧毁殆尽，尚存的楼墙也摇摇欲坠，满目焦黑。穿过尚未卸下的封锁线，少年的身影清晰可见。他直愣愣地卧在那堆破碎的残骸边，身体蜷缩成一团，眼神空洞，怎么喊也不应声，怎么拉也拉不走，虽然把他强行带回去不是难事，他也不做过多的抵抗，但过几天仍会在夜里偷跑出来回到这里，而后续应对长老封锁大门的方法，要么是翻墙，要么是绝食。
就这样反反复复了四五次，两家都奈他不何，直到四月底。
洛家的火灾起初便被定性为魔教目的性极强的报复，所谓的立案调查不过是走走形式，老宅废墟也撂在原地无人清理，更无人过问，警戒线形同虚设，这才使得洛云泽在“案发现场”进出自如。
四月底，刚办完雨花家丧事的陆长老接下了案子的处理权。
他来到老宅废墟前，看见了正在往外搬动石块的洛云泽。
少年一点一点地扒拉着，似乎想把废墟挖开，从中找寻些什么。他的面色苍白而吃力，汗珠从额头滚落，双手被划出参差不齐的血痕。
陆长老感到心酸，走上前去阻止他，并把他拉开：“别待在这里，走吧。”
他说不出“回家”这样的劝慰——对眼前的少年而言，家已经不存在了。
洛云泽并不理会，死命抱着怀里的碎土瓦片不松手，脚步也僵硬着不肯后退。
“好吧，云泽，你要是想，也可以一直待在这里，”陆长老做出让步，松开了拉着他的手，“但你要明白……你找不回来了。”
找不回来了。
已经发生的事是改变不了的。
仿佛一语惊醒梦中人，少年手里的碎石全数掉在地上。他终于脱力地跌坐下来，抱着老人的腿嚎啕大哭。

13岁的洛云泽作为奔雷家唯一的幸存者，被陆长老领回了陆家。
陆长老知道他心里仍是抗拒的，跟自己回来也只是因为一句并无实际分量的承诺。
“洛家的事，我会帮你查的，”他摸着少年的头，重复着那句连他自己都确定不了的承诺，“你爸爸和叔叔的公司还好好的，你会继承他们的遗产，如果你不想住这，房子我可以叫人在公司边上重新建，只是建好之前，我需要保证你的安全，好吗？”
洛云泽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面对凌蓝两家的相继反对，陆长老的态度异常坚决。
“你们的情况不比我们乐观多少，管好你们自己。长虹冰魄乃七剑中坚力量，肩负重担，莫要再生差池。更何况，陆家还没倒，”他沉声说着，“洛长老生前与我共事，他涉及的实验领域，只有雨花家有能力调查。我也算是半个陆家人，既然幸存，自然责无旁贷，洛家的孩子，我也有能力照顾。”
两家长老不再提出异议，反倒是平日里很少插手长老会的凌老家主凌无涯来了脾气，据说还和前去谈话的陆长老吵了一架。至于为何会闹到吵架的地步，没有人知道。
暂住陆家期间，生性聒噪好动的洛云泽变得出奇的安静，除非陆长老主动问话，他不会开口对任何人多说一个字，包括同在一个屋檐下的陆家长子陆萧。
当然，陆萧也不去搭理他。
陆萧比洛云泽大两岁，今年面临初中毕业，每周学习都很紧张，周末按照惯例出去上补习班，回家也是关在房间里做题，要不就是练剑或跟着陆长老去药阁熟悉实验，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和洛云泽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陆长老起初对这两个孩子互相隔绝的关系产生过短暂的疑惑和担忧，但他要忙的事更多，很快便也无心顾及。
焦灼与死寂交织而成的诡异氛围一直持续到六月底才逐渐消散开来——这一年的中考结束了。
对陆萧来说，一切都在预期之内，再平常不过。心态调整成效甚微，家族遭遇仍然对他的状态造成了无可避免的冲击，但发挥也不算过分失常，压线进了师大附中的实验班。
没有很高兴，也没有很失望。
发小凌初夜以稳定甚至是超乎寻常的成绩考入了四中，那所学校曾经是他们谈论择校时随口做出的约定，现在也成为了过去。
陆萧并不在意，他只是有点羡慕。
他羡慕凌初夜拥有一颗坚硬的心，可以丝毫不受外界风浪波及。
毕业典礼时凌初夜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发言，收获台下一堆迷妹的尖叫和掌声，陆萧由于走神没听清他说了什么，说了多久，只记得回神时前排同班女同学的八卦飘进耳中，说某班班花为了追凌初夜和他填了相同的志愿。
“谁？”典礼散场后，凌初夜从陆萧嘴里听到班花的名字后露出全然陌生的表情。
陆萧“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就过去跟你……唉，不记得就算了，你也不缺那一个。”
凌初夜似乎听出了言下之意，给了他一记冷漠的眼刀，随即提起了药阁讲学的事。
“你和阿妍？”陆萧有些惊讶，回忆半晌后道，“药阁确实有亲传弟子和雨花家的人以外不得听学的规定，具体的我也不清楚，要不你跟我回去，直接去问问祖师爷。”
当日陆长老正巧外出办事，两人回到陆宅时扑了个空，只有洛云泽一人在家。
少年正在后院练剑，动作略显笨拙却一丝不苟。
凌初夜捅了捅陆萧：“云毅的弟弟？我还是第一次见。”
原来你俩没见过面？
陆萧狐疑地把视线从凌初夜脸上收回，转向不远处的少年，推开院门走了出去。
“云泽，你看见祖师爷了吗？”
少年停了下来，回头望望他，皮笑肉不笑。
“没有。”
陆萧点点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好像是他们开口对彼此说出的第一句话。

谁会信呢？

事实上，陆萧确实是清闲下来以后才有空注意到洛云泽。
这个孩子在他眼里似乎与固有印象中的奔雷家切断了关联，看着这张脸也只会想到是已故好友的弟弟。
洛云泽和他哥洛云毅有着极度相似的容貌和大相径庭的气质。洛云毅完美复刻了父亲的沉稳和斯文，洛云泽却是满身莽撞的痞气。
——像个怪胎。
陆萧自然不会这么说。因为回想过去的几个月里，洛云泽确实过于安静了，安静得如同变了一个人，和几年前那个天天跑出去疯玩还喜欢打架闯祸的熊孩子简直是天差地别。
“可以嘛，爆发力不错。”
那天凌初夜起了兴致，和洛云泽真刀真剑地干了一架，不出意外，洛云泽被他打趴在了地上，顺便得到了他不咸不淡的赞赏。
“我认输。”不等凌初夜过来拉他，洛云泽自己先爬起来捡了剑，闷声说道。
“你好像已经能引雷了？”
“今天才会的……”
“力量很足，但基本功跟不上，”凌初夜拍拍他的肩膀，语气淡淡的，“现在是假期，爷爷托我督促帮助你练剑，有时间我还会来的。”
洛云泽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
凌初夜并没有在陆宅呆很久。快傍晚的时候，陆萧拨了陆长老的号码，电话是调查局的工作人员接的，那人告诉他陆长老有公务需要临时外出，一周之内都不在京城，于是陆萧便让凌初夜先行回家，等陆长老回来再联系他。
凌初夜离开后，洛云泽从后院进来，随手把奔雷剑靠在墙角，噔噔噔跑进客厅，左右看了看，目光最终聚焦在刚把大门关好的陆萧身上。
“爷爷去哪了？”
“他有事情要办，这几天都回不来，”陆萧转头瞥了一眼，刚好瞥见墙角呈倾斜角度往下滑落的剑鞘，便提醒道，“你把剑放放好，不要随便往边上一扔。”
洛云泽不情不愿地挪过去把奔雷剑拿起来，回房间收好，过了一会儿又跑出来问：“爷爷不回来，我们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就……”洛云泽走到厨房门口，看到陆萧正从冰箱里往外取东西，自动消了音。
陆萧关上冰箱门，略过洛云泽半带好奇半带茫然的眼神，不由得暗自好笑，又有些无奈。
到底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少爷。
“你会烧菜？”小少爷傻傻地问道。
“会，只要你不挑剔。”
小少爷气哼哼地走开了。
陆萧清点了一下陆长老备在冰箱里的食材，估摸着能吃两天。
吃完再去超市买吧。
他把近期的安排大致性思索了一遍，感到身后有脚步声再度靠近，回头望去，洛云泽正趴在餐桌椅背上巴巴地看着他。
“还有什么事？”
“你会做因式分解吗？”
“……那不是初二的内容吗？”洛云泽比他小两岁，应该刚念完初一吧。
“暑假作业题目超纲，”本性的急躁终于露了点狐狸尾巴，“你就说你会不会呀？”
“会。”
一个字的回答没了下文，也听不出对方的态度，洛云泽更急了，但直白的请求又说不出口，于是梗在原处。
陆萧确实有意晾他。洛云毅说自己的弟弟是个不懂礼貌的暴脾气，现在看来也不是毫无依据的。虽然目测比过去好了不少，但蛮横骄纵的苗头还在，不能任其发展。
可自己又能管得了什么呢？
想来想去，陆萧只想叹气，最终暂时抛下了为难他的念头。
或许清闲并不是件好事。
“等会儿拿过来我看看。”

陆长老返回陆宅，是在八天后的一个清晨，那天陆萧比洛云泽起得早，听见动静下楼一问才得知他只是回来取个实验器具，还要再出去一趟。
听过陆萧的叙述后，陆长老沉思许久才松了口。
“他们若是真的想来，便来吧，旁听也是可以的，就当是破个例。”
老人神色疲惫，没有回答陆萧更多的追问，就匆匆出了门。
陆萧觉得反常，多了个心眼，思前想后，挽起的衬衫袖口都没来得及放下，便拿上雨花剑跟了出去。
陆长老并没有选择公共交通工具，而是步行去了一个地方。陆萧与他隔着几十米的距离悄悄在后面走，一直尾随他走到城西界内，抬头看清眼前的建筑物，不觉大吃一惊。
那是一片残破的断墙。
重重废墟之上，铲车和挖土机并行运作，似乎是在清理碎石和土块，并往地面深处挖坑。
这片废墟，像是被火烧过一样……
火……？
洛家！
陆萧敏锐地反应过来，这里就是几个月前遭遇火灾的洛家老宅的位置。
他看到陆长老过去和一个站在警戒线边的西装男打了招呼，随即他们开始交谈。
“地下室……他……洛家……”
“发现……但……”
对话声模糊不清，陆萧又往前走了一点，躲在最近的广告牌后，试图辨认他们在说什么。
“先前我并不知晓二长老在用蛊毒做实验……此事于我而言确实匪夷所思。”
西装男恭敬回应：“局长也相信您是不知情的，所以才拜托您来参与调查，您也知道，几个月前我们在这里没找到洛二长老的尸体，而有人说他那晚并没有待在洛家，而是去了公司。”
“公司？”陆长老蹙眉，“可你们的调查结果里，公司楼下保安的证词是清早他上楼巡查时没看见一个人。”
西装男抽出一份报告递给他：“其实还有一部分证词当时没有公开，当时保安在顶楼确实没发现任何人的踪迹，但地面却有血迹和一只疑似蛊虫的死尸……在血液检测结果没出来前，这些信息都被我们压下了。”
陆长老翻着报告：“要测DNA的话，不需要那么久，结果应该早就有了吧？”
“是的，”西装男道，“结果显示，正是二长老的血。”
陆长老的手抖了一下。
“只见其血，不见其人吗？”
“是的。”
“那就更复杂了……先等这边地下室挖出来，看看有什么发现吧。”
挖土机间断的轰鸣声将之后的对话绞得支离破碎。陆萧不再久留，按原路往回走，边走边回忆方才所闻，心如乱麻。
他不是第一次听说“蛊”这种东西。
但他没想到洛家的灭门竟会与之扯上关系。
洛家若是如此，七剑其余家族会不会也存在这种可能？
究竟是怎么回事？
洛家发生火灾的那天……
他心不在焉地往回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等回到家时，太阳已在头顶。照常来串门陪练的凌初夜又一次以压倒性优势将洛云泽打落在地。
“云泽，你不行啊。你……还远远不够。”
凌初夜擦着长虹剑，一贯淡然的口吻暗藏锋利。陆萧远远听着，望见洛云泽略显挫败的神色，心情复杂地推开院门，和往外走的凌初夜撞了个正着。
凌初夜看见他便很自然地问道：“你去找祖师爷了吗？”
他该说什么？
陆萧沉默了几秒钟，搁下雨花剑。
“我今天提起你说的事，祖师爷答应了，”他用若无其事的微笑遮掩了所有的心事，“虽然你们不是雨花本家的人，但也可以去药阁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