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102

“以寇相称,赶尽杀绝,也该明白穷寇莫追的道理。”
四月十三号清早,局长办公室的宁静被再度打破,一同被击碎的还有这位刚复任局长内心久违的安逸自得。
听到电话里慕华磊声音的那一刻,易钧意识到自己又一次失算了。
他没有想到调查局的数据库还是泄露了出去。
但他怎么也想不通,事情为何会发展成这样。
明明他在得知数据被盗的第一时间就派出特工队的人阻截,并且赶在韩萧明把数据传出去前顺利杀掉了他,按理说不可能再有人接触得到这份机密了。
可是为什么——
“联合盟会已经分崩离析,此次理亏,我们认了。但我们双方的目的都已暴露,”对方在电话里淡淡地对他说,“我警告你适可而止,你若继续对七剑和大家族实施镇压,我便将你们易家最为忌惮的事情全境公布。”
——慕家拿到了情报网的最高权限。
易钧打开电脑,盯着那封附带截图的邮件,最终确信慕华磊所言非虚,惊得说不出话来,心头怒火中烧,却无地发作,只得妥协。
彼此捏住七寸,若此时还不收手,极有可能两败俱伤。

在外界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境内的全面反扑于四月中旬戛然而止,只有处于风暴中心的极个别人知晓其中真正的缘由和过程,媒体和吃瓜群众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则无处安放。
签订灾后重建条约的那天,摄像机拍下的画面无比和谐又暗藏诡异。
年轻的局长拉着到场的各方代表关切地问长问短,沉痛哀悼七剑家族的遭遇和损失,强烈谴责以魔教为首的邪恶势力的言而无信,并表示后续会对各家的重建工作给予支持。
代表们则对易家及时镇压魔教挽救局面的义举表示赞美和感激,承诺今后永远追随易家,绝无二心。
所有人脸上都挂着和善而克制的表情,丝毫看不出矛盾的痕迹,眼光短暂交汇于握手的瞬间,唯有各自才能嗅到淡淡的硝烟味。
七剑家族只有冰魄和旋风两家家主尚在。会议结束后,易钧本想跟蓝羽澜再说几句话,她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离座走开。
“羽澜,”他叫住了她,在背后静静开口,“代我向凌伯问个好。近来事务繁多,没法亲自前去探望,让他老人家……宽心养病,不用想太多。”
蓝羽澜脚步一滞,许久也没出声,直接推门而出。
林轩勤走到易钧面前,沙哑着嗓子问:“雨惜呢?你说有她的消息,她在哪里?”
“三小姐在我这儿,受了点小伤,人好好的,你不必担心,”易钧在林轩勤的肩头拍了拍,叹气道,“她也算是幸运,正巧碰上了我的人,逃过一劫,没有遭遇魔教的屠戮。”
“那就好。”林轩勤松了口气。
“唉,可怜她父母早亡,小小年纪没了依靠……”
易钧半带回忆的口吻让林轩勤隐约感到不安,紧蹙的眉头并未松开。
“七剑才刚转危为安,你们旋风家目前也自顾不暇,不如她就交给调查局照顾一段时间吧,我瞧这小姑娘功夫不俗,已安排她进了特工队,一切都很妥当,不会委屈她。”
林轩勤愣了一会儿,无从推辞,便垂眼回道:“既如此……有劳局长关照。”
“无事。”
当现场代表逐一散尽,空荡荡的会议室里只剩下两个人。
易钧关上门,转过头看着席间留到最后的慕华磊,嘴角划过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慕华磊,我小看你了,”他悠悠踱着步子靠近长桌尾端,双手撑住桌沿,身子微微前倾,盯着对方面无表情的脸,“韩萧明手里的东西是怎么传给你的,嗯?调查结果显示他死前12小时内未与任何人联系,是在那12小时之前发生的吗?还是之后?”
不,不可能是之后。
韩萧明死了,证据烧了,还有谁会接触到数据库?
不是之后,那就是之前。
早在那12个小时前他就已经把东西传到慕华磊手里了吗?
可如果慕华磊早就有了把柄,为何拖到现在才拿出来?
易钧越想越觉蹊跷,本已了结之事脱离掌控的感觉让他没来由地愤怒,声音也逐渐变得咬牙切齿。
“所以,你间接承认是你派人杀了他,是吗?”
“你没有证据,”易钧挑眉,笑容不变,却提高了音量,“回答我的问题!”
“无可奉告。”
“你……”
“不管我得到数据库的手段是什么,你都必须面对这个现实。易钧,这里没有别人,我可以很直接地告诉你,联合盟会并没有完全被击败——境内的垄断格局已经打破,外部情报阁很快便会建立,它的合法性……你不想承认也不行。”
“慕华磊!”
“想杀我可以,但你应该知道,阻止信息传播远比杀人灭口难得多,韩萧明的事还没给你带来教训吗?”慕华磊目光扫过易钧下意识伸向腰间枪套的手,似乎早就看穿他的意图,眼神带着嘲讽,将他定在原地,动弹不得,“想在这个位子上坐稳,一直坐下去,就把你那颗心脏给我老老实实地吊起来,我们各退一步,彼此都避着雷区走。”
否则就一起身败名裂。
易钧的手死死按在枪套上,半晌终是咬牙笑道:“好,我明白你的意思。”
“另外——”
慕华磊从座位上站起来,绕过长桌的另一端,与他擦身而过时停了一下,语气含着警告。
“如果让我查到韩萧明的死真的与你有关,我不会放过你。”

四月底临走前,韩萧逸在机场和慕华磊通了电话。
“葬礼结束了?”
“是,”韩萧逸深吸一口气,调整着自己的语气,“骨灰运送回金陵,前几日已重新下葬。”
“你此行……何时回来?”
“别说得这么沉重,正常的话每年都会回来,”像是开玩笑一般,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只是江湖之事不再参与,仅此而已。”
慕华磊沉默片刻。
“我知道我没资格劝你。”
“与你无关,也与任何人无关,是我自己没法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了……最近心里很乱,也怕京城的任何消息会动摇我的决定,所以你打来的电话我都没接,华磊哥,抱歉。”
“我理解你,这次的确……”
谁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眼下快五月了,大哥的公司不能一直群龙无首,我得去接替他的位置,否则韩家……很快会失去第二重支撑。这本来也是我该做的,现在的韩家……光靠我爸是撑不久的,而且他的年纪也不容许……”韩萧逸想要刻意避开某些话题,但声音里难以掩盖的压抑仍旧出卖了他。
“我明白,萧逸,我都明白,你不必向我解释什么。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哥和子宸没有白死,事情也并非绝无转圜之地,至少他们的努力让我们保留住了一线希望,我们没有输。无论如何你都要记住这点。”
电话那头安静了好久。
“对不起。”
“道什么歉啊,”慕华磊听出对面隐约的哽咽,喉间也跟着哽了一下,最终出口的不过一声叹息,“想走就走吧,不要有心理负担,萧明……会为你感到骄傲的,你是他最重视最疼爱的弟弟。”
“谢谢,华磊哥,”韩萧逸挂断前最后说了一句,“保重。”
慕华磊嗯了一声,听见话筒里传来忙音,才缓缓将手机放下,露出苦笑。
“保重这两个字,别轻易说啊……”

此去经年,何以保重。
最易出口的祝愿,亦是最难兑现的承诺。

放学前最后一节课,南宫落被数学老师点名留下,于是她让慕羽漠下课在校门口等自己一会儿。
耽搁了约十几分钟后,南宫落背着书包下楼,刚走出校门,便撞见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实验小学门口的学生和家长尚未全部走光,但在场的人并不多,围观群众显得稀稀拉拉,被他们半包围在中央的是一个仰面倒地的男子,身上穿着笔挺的西服,面色略带狼狈,墨镜跌落在一旁。
慕羽漠站在他跟前,一声不吭。
“漠漠!”南宫落钻进包围圈里,把她从男子脚边扯离几步,“这是谁啊?发生什么了?”
慕羽漠转头望向南宫落,刚要解释,目光顺着她背后看见了什么,当即改了口,反手拉起她往外跑。
“16路来了,还差一个红绿灯路口。”
南宫落也回头看马路对面,眼睛瞬间亮了,把方才令她迷惑的场景全部抛在了脑后:“真的哎,好巧!快走,应该还赶得上吧?”
“红灯还有三十秒。”
“跑快点不是问题!”
两个女孩子拨开路人利索地撤离了事故现场,朝着远处的公交车站跑去,剩下一干没反应过来的围观群众面面相觑。
“这……要不报个警?”一位家长率先开口,脸上是犹豫不决的表情。
“找保安吧……”
校门边小屋子里擅离职守的保安终于从开小差的状态回过神,注意到了这里的异样。
“啥子情况哦?怎么会有个人躺地上?”保安走过来,表情和外围看热闹的家长如出一辙——迷惑。
目击证人一口咬定:“我瞧着像是个拐孩子的。”
说话的是一个来接小孩的母亲,语罢还拉紧了自家孩子的手,神情带着担忧和警惕。
“人贩子么?”
这下大伙都明白过来了。
“哦,人贩子……”
“竟然这么猖狂的吗,光天化日的……”
“是啊还是在学校门口哟……”
被母亲牵着的低年级小学生正唆着棒棒糖,认真地点点头:“我看见啦,刚才那个叔叔要拉小姐姐的手,想把她拉走,被小姐姐摔在地上啦!”
众人感到惊奇。
“摔地上可还行……”
“你豁别个哦!”
“豁你爪子嘛,我也看见了,那娃儿直接一个过肩摔把人撂倒了。”
“哦哟,不得了……”
“这个怕是会武功还是学过跆拳道吧?”
“赶明儿我也给我家的报个班,学点功夫还能防身……”
“我家女娃儿二年级就开始学了,半学期还不到就说恼火得很,不想学嘞!”
“唉……”
保安深感头大,也不确定如何处理,便报了警,将地上的人送去了警署。吃瓜群众对着男子指指点点,七嘴八舌唠嗑一阵,也各自散了。

顺利赶上16路的两个小姑娘在咸鱼罐头般的车厢里挤了好半天才挤到后门附近,扒住一根扶杆。
“今天这辆车怎么这么多人啊,晚高峰还没到吧!”南宫落小声吐槽。
慕羽漠摇头,随口问她:“老师干嘛留你下来?”
南宫落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连续三次考试在及格边缘徘徊。”
“你前段时间不是去上舞蹈课耽误了吗?”
“是啊,我跟她说了,不然我可能要被留到四点半……她要我把这周的卷子提前拿回去订正,还要家长签字。”
“还有一个多月,就算是直升舞校也好歹先把毕业这关过了,你可长点心。”
“点心?什么点心?”
“……”这个梗是怎么被你用起来的?
“算了,不开玩笑了,”南宫落噗嗤一声破功,随即又无奈地抱怨,“道理我都懂,可是数学天生和我有仇啊。”
“解比例?”
“不光是这个,还有后面的应用题!这周刚考的那道乒乓球……”
“0.64米。”公交猛地刹车,慕羽漠眼疾手快地拉住没站稳的南宫落,答案脱口而出。
“……”我题都没念完,你记性是不是太好了点?
“第一次弹起的高度用25×2/5,再乘三次就是第四次的高度。”
原来这就是学霸和学渣的区别吗?
南宫落内心自动石化的小人霎时裂成好几块,她叹了口气,突然想到另一件事,调转了话题:“对了,刚才校门口那个人是怎么回事啊?是你干的吗?”
慕羽漠点头。
南宫落咂舌,察觉她神情和往常不太一样,便压低了声音:“不会是魔教吧?”
“魔教的势力不是只在江北吗?”慕羽漠无语,“是调查局。”
“调查局的主要势力不也聚集在江北吗?”南宫落惊了,“他来找你做什么?是慕叔叔派过来的吗?”
“那个人是这么说的,说我爸派他过来接我去京城。但我爸要是找我一般会直接打电话或者通过南宫叔叔,完全不需要,也不可能通过调查局的人交接,所以我觉得他说的是假话。”
“按你上次的说法,调查局对七剑和大家族有所图谋,也不是没有可能,”南宫落顺着她的思路想了想,后背惊出冷汗:“莫非是想绑架你?说起来你也算是冰魄家族的继承人……之一。”
“……不知道,”慕羽漠皱眉,“我说去京城也起码等我六年级毕业,反正要不了多久,他不听,硬要拉我。”
“所以你把他摔地上了?”南宫落简直想腾出双手给她鼓掌,“干得好!让他知道小孩子也不是好欺负的!”
这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要是来的人再多几个,就没那么幸运了,”慕羽漠耸肩,“还有什么比小学毕业前一个月被抓去京城强行转学更悲惨的?但凡有脑子的人都不会做出这种蠢事。”
不过,这也说明什么呢……
京城她不想去也得去了。
南宫落盯着她的表情许久,伸手去捏她的脸。
“干嘛?”
“你好严肃,小朋友要有小朋友的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