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98

幕布被重新拉起,刺目的灯光照在脸上,她却毫无反应。
绣金边的布料紧贴着汗湿的后背,裙摆红如火焰,鲜花盛开在怀里。鞠躬致谢的动作重复了好几回,抬首间,席下掌声与呼声仍不绝耳,花束被不断扔上舞台。
她木然地看着,感到扶在腰间的手缓缓松开了自己,这才恍然意识到身侧原是站了人的。
那人向前走到舞台边缘,弯腰捡起散落的花束,替她拿在手上。
“放松,雪茗,”声音再度响在耳边,待回过神,那人已经走回她身边,“已经结束了,你做得很棒。”
耳语间他亲吻了她的脸颊两侧,如同最正式的贴面礼。
纵然他唇边笑容很淡,她的情绪还是被那丝微不可见的弧度感染了,过度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
“我差点少转一圈。”她嘟囔了一句,思绪停留在尾声的fouettes上。
“我知道,”他的表情并不惊讶,因为他看见了,“你的重心歪了一下,但……”
“但我还是立住了,是吗,”她被他牵着走到舞台最前端,俯身完成最后一次正式的谢幕,感受到对方同样汗湿的手心,终于缓缓笑了,“谢谢,亲爱的巴西里奥先生。”
“谢我什么,基特莉小姐?”他侧目望她。
“谢谢你在背后一直看着我。”
她的声音被台下又一轮经久不息的掌声淹没,只留下无声的口型。
“谢谢你陪我走到谢幕。”

冰魄真气直冲天空,准确无误地击穿了圆形阵法的八个节点,蓝光大盛。
姑娘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身形无数次跃起,挥袖间大片雪花如鹅毛般纷纷飘落,地面积雪也被卷起抛至空中。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肾上腺素急剧飙升,胸肺感受到的重压也在寸寸加剧,四周空气愈发稀薄,让她连喘息都觉得困难,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发出疲惫而疼痛的叫嚣。
鸿鸟依旧在圆阵之上展翅盘旋,她扭过手臂持续让功力发散,顺着五行的方位,舞步不曾停止。
这回没有像上次那样失控,极大概率是因为克制了内心情绪里归属于仇恨的那一部分。她的脑子里想的不再只是报复谁,更多的是如何在最短时间内达到破解封印的顶点。
太极生两仪,方有阴气化水,阳气化火。两仪生四方,方有东南西北与金木水火对应。四方生四象,方有八卦。
记忆完全恢复后,她终于想起那些源于《易经》里的东西最初是蓝羽澜教她太极封印时说的。
八卦是五行的延续,因而可以说,她潜意识里所认为的太极封印与地心之谷五行阵法的相似性,不过是同根同源。而惊鸿的原理,或许就是以冰魄剑法或内力与舞蹈融合,使时空之下的能量运转契合太极封印的阵法,从而触发解开封印的机关。
几个月间断的练习成就了今日的熟练,让她能在舞蹈与运功发力之间寻找到平衡,即便谈不上极致,也未失水准。
传统古典舞是她第一个接触,也是第一个放弃的舞种。不同于后来所学的芭蕾和滑冰,古典舞不重直立和足尖,更多是圆润,在流水般的动作里维持平衡,对身体柔软度和协调度的要求也最为严格。
“你身子偏直,比起拧,倾,曲,圆,你更擅长的应该是开,绷,直,立。”这是第一位老师对她的评价。
欲左先右,欲上先下。拧倾曲圆,仰俯翻卷。她不是不会,只是不擅长。
所以她明白自己的舞总是差强人意的,从七岁那年在玉蟾宫被凌初夜撞见开始她就一直明白。
凌初夜摸着她的头说:“你不适合跳舞。”
她没有理他,内心的失落也就此埋下。
这句话在当时给她的感受似乎比母亲对她说出“你不适合练剑”还要再难过一点。
后来温辰睿告诉她:“你没有不适合。”
你没有不适合,你很适合。
你找到了自己想要的。
你做得很棒。
你要相信自己。
……
记忆中温辰睿的脸与韩萧明蓦然重叠在一起,串联起了所有带给过她温暖和鼓励的过往时光。似乎只要想起那些曾经温柔地出现在她生命里的人,她就可以获得坚持下去的勇气和力量,为这支见证了她生命头尾转折的舞蹈画上一个尽量圆满的句号。
如果把它当作告别,也没有关系吧。
所有循环往复的动作都从蓄势待发走向游刃有余。
鲜血一滴一滴落入雪中,四肢酸疼到麻木,几乎失去知觉,大脑嗡嗡作响,视线像蒙上了白纱,眼皮重如灌铅,呼吸急促,心脏在强压之下传来阵痛。身体本能地想要倒地,但她依旧死死稳住了脚尖,舞姿一转踏上了半空。
她不能停下。
至少现在还不行。
半途中止,非死即伤,解封也很难再重新开始。
届时易子寒乘胜追击,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至少要把冰魄剑取回来。
她看见天色在逐渐变亮。头顶被真气笼罩的圆阵在强烈的蓝光中逐渐萎缩,鸿鸟飞翔的速度减慢,仿佛被一股未知的力量束缚在阵中,无法挣脱。
快了。
就要结束了。
再赌一回吧。
心中默念着,猛地转过手腕一抖,将流云飞袖平直地甩出,随即翻上缎面,借力踏往高处,直奔阵法中央而去。两指并拢,射出的锋芒化作剑形。
“冰极火转!”
时间的流动在她眼里失去了衡量的维度。
当蓝色气浪在天空中爆炸开来,金屑散落,圆阵突然迸发出前所未有的亮光。光束回弹,直接击中了雪山主峰,发出轰然巨响。
摧枯拉朽,势如破竹。
此时正是夜之将尽未尽,天之将明未明。
被反噬的气浪击坠的瞬间,她听见了鸿鸟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鸣叫。

惊鸿惊鸿,何能惊鸿?
莲破浪,雪萦风,慢态不穷曲向终。

“你来迟了。”
女生收剑落地,水袖一甩,背对着身后的人淡淡开口。
“小婉,你可想清楚这么做的后果了?”
“没有,也不会想,”看着空中鸿鸟碎裂消散的身体,南宫婉的回答十分干脆,“我只是在完成母亲的遗愿,仅此而已。”
“你都不搞清楚其中缘由就死心眼地顺从?”背着赤色长剑的男生皱眉,“擅自转移剑灵破坏七方平衡,让天门山失去屏障,往后若麒麟血玉发生意外,湘西将因剑灵离散缺失而无力回天,蓝阿姨会做出这种莽撞的决定吗?”
“你没有资格评判我母亲,哪怕你是七剑之首,”南宫婉压低了声音,“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有这个资格,包括我。所以我不评判,只负责替她做完想做的事,我相信她有自己的理由。”
男生沉默。
南宫婉与他擦肩而过,被他拉住了手。
“凌屿,你看,”她微微笑着,“天快亮了。”
凌屿顺着她的视线望向天空,黎明将至,灰暗的云层后露出一抹暖黄。
“南柯一梦,梦该醒了。”
转回身来,看见南宫婉正直直盯着自己的眼睛。
她缓慢地说着,语气听不出情绪,挣脱了凌屿的手,径自向着雪山之下走去。

当调查局的队伍终于摆脱冰层束缚追至林海雪原尽头的断崖,新一轮对抗接踵而至。
“化冰速度比我想象的快,”韩恋晨看着黎明天光微露,语气里的惋惜难辨真假,“但你还是来迟了一步。”
易子寒的眼神几乎能将她整个人洞穿:“你竟然还活着。”
他在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行进。手枪的保险被重新拉开,枪口明晃晃地对准了她,却因射程不够难以命中。
“没死成,让你失望了真是对不起,”挑了挑眉,手上并未立即做出反应,说出的话却让对方被迫停止了动作,“易子寒,我劝你别再往前走了,否则我动动手指,你们易家多年的心血就会再次付之东流。”
易子寒怔在原地,视线遥遥穿过红石尖,落在她微垂的手中握着的东西上。
一杆狭长的冰蓝。
截面光滑无痕,祖母绿在青色剑柄中央熠熠生辉,两年的尘封也不曾夺走它浓艳而耀眼的光芒。
——冰魄剑。
“你想干什么?”
“南柯155年,灰色地带事件爆发后的第十四年,当时的冰魄剑主南宫婉在这里跳了一支舞,以人剑合一的方式完成了剑灵的转移……这便是惊鸿的源头,”韩恋晨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像是陷入了某种奇怪的回忆,声音平静得仿佛一潭死水,“南柯末世最后的挣扎,竟也出奇的有效,不是吗?自那以后直到今天,西岭雪山才是真正的冰魄剑灵所在地,七方剑灵只要有任何一方离散缺失,重炼血玉的计划都不可能完成,更别说……如果我毁掉它。”
“好,好,韩恋晨,你有种!”易子寒狠狠咬牙,“我爸说过,剑灵之源都有蛊阵相护,不会蛊术的人根本动不了,你虽在研究所待过,但我记得你并不会使用蛊术。就算惊鸿能达到同样的效果,已经施展过一次的你现在应该没那么多余力进行第二次了!”
不要那么扎心啊老铁。
“若我能呢?”
“你!”易子寒被她噎住,“毁掉剑灵之源,你也将成为七剑的耻辱,成为千古罪人!”
“无所谓,反正我早就是了,”韩恋晨看见他指挥手下从身后拿出的东西时皱了下眉,“你就这么想跟我同归于尽吗?”
炸药。
他是想制造雪崩吗?
“将死之人是你,而不是我。我还未跨过禁区边界,若雪崩降临,最先被吞噬的只会是你。你想毁掉剑灵,我便不能让你活着从这里出去。”易子寒抬手,吩咐手下往投放机里装填炸药。
“唔,有点道理……可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啊,”韩恋晨笑了笑,“你觉得把我弄死了,就能阻止玉蟾宫继位大典,阻止接下来要发生的所有事吗?”
“解决你可能不行,若解决所有人呢?”
“继位大典早已给你们施加了限制,这种节骨眼上对七剑大开杀戒,调查局会先死于舆论。”
“谁说我一定要大开杀戒了,杀你只是为小媛报仇,至于其他人,杀死他们远不如取代来得安稳有效,不是吗,”易子寒冷笑,“你可能不知道血清实验已经成功了吧?这倒要好好感谢陆萧,他的研究让七剑传人的血脉不再是隋珠和璧,而变成可以复制转移并完全为我们所用的合法量产物,七剑的时代即将走向终结……”
“你知道‘晏清’这个年号是谁起的吗?”
易子寒话未说完便被韩恋晨打断。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他心中猛地一顿,脑海里闪过什么:“是……”
他的太爷爷,易丰和。
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
难道她……
“白玉堂前春解舞——”
“你说什……”易子寒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因为仅仅一瞬间的走神,便觉身侧气流涌动异常,被一股狂风刮得倒退几步。
脚后跟拼命抵住毗邻的树根,运功勉强控制住身形,他大声喊着:“都给我稳住!立刻把炸药发射出去!”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惊叫声。
风力强劲,夹杂着细雪,直接将功力稍弱的杂兵全部掀了出去,连身后的投放机也侧翻倒地。
“岁丰时和,海晏河清。易家的一手好牌,全是被你们自己打烂的。易子寒,我本想给你们在继位大典上留有自辩之席,所以不愿现在就拼个鱼死网破,但你执意如此,我跟你也就说不通了,”韩恋晨掌心一翻,拔剑出鞘,剑气立时卷起一阵带血的冰霜,“蛊来!”
飘摇风雪中,一声凶兽的嘶鸣陡然贯穿天际。

陆雪依向前跑着,脚步一刻也不停下。
心里似乎并没有那么难过,眼泪却莫名掉了出来。
“都是假的啊……”她随手抹了把脸,胡乱地擦掉眼泪,洛云泽的呼声仍在身后不远处,手机也在此时响了起来。
她将电话接通,对面的声音有些无可奈何:“完全偏离路线了,你在往哪跑啊寒彬晴,说好的约在车站见呢?”
“计划有变,来不及通知……数据没拿到手,我准备把他引到天府广场,”陆雪依尽量让声音保持平静,“少主,请你配合一下。”
袁冰辰并不意外,当即应下,只是提醒了几句:“小晴儿,闹市区人多,确实方便下手和撤退,但也容易暴露,你自己小心点。”
“我知道。”
袁冰辰说得没错,闹市区的行动很方便,尤其今天还是平安夜,广场一带人山人海,但同时警力也比平时更为充足,风险极大。
更糟心的是她还没走到通往广场的斑马线,就遇到了莫名的追击。
对方来势汹汹,全副武装,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关键时刻洛云泽从后面赶到,及时把她扯向了靠近大剧院的另一条路。
“停停停,陆雪依!你给我停下!站住!”见她仍旧沿着路边往前跑,洛云泽追了几步拽住她的手腕,硬是把她拉进巷子里,一肚子的火气,“你他妈不要命了?还敢往人多的地方跑?不知道调查局一直在通缉我们就等着我们暴露在该死的监控里吗?”
“……”陆雪依一时愣神,站在原地听着他恨铁不成钢地骂,不知在想什么。
她左右看了看,巷子里并没有人,纷繁的嘈杂声从巷口隐隐飘进来,显得有些遥远。
洛云泽缓慢松了口气,仍旧紧紧拉着她的手,往相反方向的巷口走:“你好好冷静一下,跟我回去。”
耳侧一阵风过,他转头避开,紫云剑削下额角几丝碎发。他不得已松开她的手,从背后拔出奔雷剑挡住攻击,并迅速拉开了距离。
几个来回交锋后,两人分别退至一边,相对而立。
“没必要,真的没必要……”洛云泽焦躁地扯了扯领带,直接将剑收了回去,单手摸出那个U盘,“你想要的不就是这个吗?给你,拿走吧。”
陆雪依愣了一下,却杵在原处犹豫不前,眼神很是警惕。
她没想到洛云泽这么轻易就做出了让步。
“我们这样打下去是没有意义的,”他眼中满是疲惫,“为了点破资料。”
伸手向前,让U盘平躺在掌心,示意她拿走。
“你……”陆雪依眼底松动了几分,提着剑抬腿向他靠近,直至走到跟前,看着他依旧平摊着一动不动的手掌,似乎终于相信了他的说辞。
可就在她即将触到U盘的刹那间,洛云泽五指翘起,手掌猛然一收,另一只手快速袭向她颈间穴位。
陆雪依大惊躲开,扑空的动作顺势转了个方向,架开他的手臂,正欲挥剑,却被洛云泽制住手腕。他绕到身后,手刀落下。
陆雪依情急之下扭身一记肘击,洛云泽捂着胸口后退几步,她趁机挣脱开来,捂着手腕冷冷看他。
“你骗我。”
洛云泽扯了扯嘴角:“扯平了而已。”
陆雪依望着他,半晌笑了一下,转身往巷外跑去。
“你若出去送死,我不会再跟上来救你。”洛云泽在她背后放话。
陆雪依回头看他一眼,唇边弧度不变:“随你。”
洛云泽气结,待她出了巷口,心中几番思想斗争,最终还是追了上去。
他终究拿她没办法。
从来都是这样。
所以当陆雪依最终一剑刺进他的右胸时,他感到疼痛,感到难过,或许还有一点点恼怒,一点点无奈,唯独不曾有的是意外。
他不意外。
因为他预见了这样的结果。
他的心不够狠,所以他无论如何也躲不开这场劫难。
“游戏到此为止。”她说。
洛云泽没有还手,紫云剑从身体中抽离的那一刻,他缓缓倒了下去,左脸贴着坑洼不平的路面,鼻间除了血腥气还有淡淡的柏油味。
他开始回忆刚才发生的一切。
从他追出去跟上陆雪依,到迎面撞上调查局的围堵,帮她躲过三次子弹,穿过混乱的人群,到两人双剑合璧,合力将半数追兵反杀,他们的默契程度一如从前,仿佛未曾决裂。
最后摆脱危机,进入又一条空旷的长巷,看似尘埃落定之时,她突然转身将紫云剑送入他的胸口。
游戏到此为止。
一切都是一场游戏,至云开雾散处,皆化作虚无。
可那又怎样呢?
即便心知有可能是陷阱,他还是以毫无保留的姿态把信任捧到了她的面前。
即便摔得粉碎。
也罢。
就当是最后一次吧。
“杀了他。”
陆雪依从他身上拿走U盘后,一个并不陌生的声音响了起来。视线余光里,他看见了袁冰辰出现在街角的身影。
“少主,情报已经到手。”陆雪依的声音平静无波,眼底却闪过一丝犹豫。
“我知道,”袁冰辰闲闲走来,抱起双臂,俯视着倒在地上的洛云泽,“可他是七剑,杀了他也是你的任务,爸当初就是这么吩咐你的吧。”
“……”
袁冰辰叹了口气:“你心软了。”
陆雪依没有回答。
“你本来可以一击命中,最后却远远偏离了心脏,挑了一个并不致命的位置,”他语气如常,心里却不是滋味,“你难道真的喜欢上他了吗?”
“我没有。”
“别否认地这么快,”袁冰辰扶起陆雪依,将她往自己身后推了推,似乎不想让她为难,“就算真的如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下不去手也正常,这个任务我来帮你收尾。”
“少主!”陆雪依拉住了他的袖子。
使了一半的天魔乱舞被硬生生地截断,袁冰辰回头,意味深长地盯着她,仿佛看透了一切。
“我自己来。”
“你确定?”
陆雪依避开他的视线,沉默着点了点头。
“也好,你自己做个了断。”
袁冰辰退到一边,看着陆雪依走到洛云泽身边蹲下来,很久都没有说话。
“少主,如果可以,请你到巷口等我一会儿。”她站起来,转身对着袁冰辰拱手行了一个极为标准的礼。
“你说什么?”袁冰辰微微眯起双眼,语带警告。
“我希望你回避。”她无意重复,直白地说了出来。
“小晴儿,你好大的胆子。”
危险的气息在周身蔓延,陆雪依却不为所动,垂首维持着方才行礼的姿势,以无声的方式对自己的态度做着坚持。
不知过了多久,终是袁冰辰败下阵来。
“你该庆幸站在这里的不是我爸。”脸上不悦的表情难以收回,他说着,扭头朝巷口走去。
长巷只余两人。
巷口外依旧是无止尽的喧哗,远处广场的音乐夹杂着充气棒击打在一起的鼓点声,警笛和脚步声,将平安夜的混乱与狂欢同时燃起。
陆雪依久久站着,看向手心沾着血迹的U盘,将脖子上的项链扯了下来。
“关于红灯区的经历,我并没有骗你。”
“……”
“知道寒彬晴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吗?”
“……”
“她是个完完全全的可怜人,她什么都没做,只不过是出生在了这个世上。”
“……”
“然后有一天,一群人冲进她的家里,将她的父母残忍杀害,把她卖到了窑子里。”
“……”
“教主找到她的时候,这个可怜的小女孩正在遭遇着同龄人不该遭遇,也无法承受的折磨……这就是我的童年,拜七剑所赐,拜你们的肃清行动所赐。”
“……”
陆雪依重新走回洛云泽身边,一脚将他侧躺着的身体踢正,拔出紫云剑,双手握着剑柄垂直对准了他的咽喉。
洛云泽捂着胸口的血洞,安静地望着她,一句话也不说。
“为什么不说话?”
“说话会死得更快吧……”他咳了几声,嘲讽地笑了笑,“我在等你动手啊。”
“你不怕死吗?”
“死么……大概是不怕的。”
“为什么?”
“死过几次,没有新鲜感了,现在想想,都不太敢相信自己……还能活到今天,”像是开玩笑一般,说完闭上眼睛,“我不信魔教所言,但如果你的遭遇真的是由七剑造成,如果杀我可以解你心中之恨,那就动手吧,这原本不也是你的任务吗,小晴?”
他在最后喊了一声她原本的名字。
陆雪依瞳孔猛地一缩,握着紫云剑的手颤了颤,随即用力地向下捅去。
“铮——”宝剑刺穿物体的声音。
剑气略过耳边,慢慢平静下来。洛云泽躺了好久,发现自己竟然还有呼吸,喉咙没有传来预期中的割裂感。
他睁开双眼,竟看见了陆雪依沾满泪痕的脸。
侧目而望,紫云剑贴着他的颈部直直插进了柏油路面,剑光已然暗淡下去。
“云泽哥哥,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她的声音依旧平静,眼泪却顺着脸颊滑下来,滴在他的眉心,“你喜欢我吗,或者说,你喜欢的究竟是谁?”
洛云泽怔怔地看着她晶亮的双眸。
“为什么这么问?”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你说我的眼睛好看,”她蹲下来,从他的外套口袋里翻出钱包,打开掷于地上,“你是因为这个喜欢我的吗?”
她像是在质问。
但或许她自己也不知道质问的意义何在。
钱包落在洛云泽的手边,敞开那面露出的夹层正对着他偏过头的视线。
他看见夹层里的照片,眼里有什么东西在那一刻终于碎掉了。
陆雪依握了握他的手,就像他曾在夜晚床边握着她的手一样,但她很快便松开,将扯下的那条银色项链放在他手里,目中似有悲悯。
“洛云泽,不要睡,因为梦该醒了,你也一定要醒着,好好睁着眼睛。”
她起身拔出紫云剑,踏着脚下血泊一步一步离去。
人终去,巷终空。
今夜无月。
无月是否也无平安?
洛云泽仰头望了会儿天,仿佛回到了儿时为了保护妹妹被小混混打后坐在墙根的时光,那时他也像这样望着天空发呆,而妹妹蹲在他旁边哭。
他无力地苦笑,待记忆闪回,下意识地扭头看向手边。
即使失血速度加快,四肢逐渐僵硬,他还是努力伸直了手臂去触碰那个早已浸在鲜血里的钱包,并把它同项链一块儿拿在了手里。
他知道梦该醒了,梦总会醒的。
可他的人生是一片混沌啊。
他不知道过去面对的,此刻面对的,究竟何处是梦境,何处是现实?他从何处睡去,从何处苏醒?
被血裹得黏腻的指尖略过夹层照片的位置,轻轻摩挲了一下,眼睛却不再看它,像是在刻意逃避什么。
他重新望回了天空,想起曾经那次头破血流的午后,照片中的人迎着妹妹的哭声循迹而来,停下自行车帮他拨通了急救电话,把他从地上扶起来,身影逆着光,眉眼平淡,声音温和,并无特别之处。
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时光却诡异地把这张面容刻在了记忆的原点,亦是心尖最窄的地方。

警官踏雪而行,终于迎着晨光站在了雪线边界。
对面断崖一角已被生生切下,将调查局的人抛落崖底,是生是死皆由天算。
姑娘从山上走来,飞袖飘扬,裙琚垂地,拂动时有如冰河蓝川,裙上血迹已成暗红。
她停在离他还有十余步的位置,静静望着他。
警官试想过很多种可能。他想过姑娘会问他为何会来,为何方才帮她发动蛊术,引出了穷奇,又为何阻止她毁掉剑灵,给调查局的人留一线生机。
在此灭掉易子寒和调查局的队伍,必定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且不说会不会让双方矛盾在继位大典前激化到最高点,从而生出变故,毁掉剑灵生出的巨大能量会将雪山下旅游景区置于危险之中,若易子寒用炸药制造雪崩也是同理。
所以他既要阻止韩恋晨,也不能让易子寒得手。
当长虹剑和冰魄剑在空中相撞,场面像极了曾经的双剑合璧。他隐约看见她眼底的震惊,但转瞬便化为寒意。
有些东西已经无法改变了。
他想过无数事后她可能会问出的问题,想过要如何应对。
可她什么都没问。
这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为她还活着。
她没事。
她安然无恙。
警官想着,心下缓缓松了口气。
而姑娘始终未曾开口说一句话,只是站在那里,长久而无声地望着他,如同一座苍白的雕塑。
她的瞳孔中倒映着一丝黎明的天光,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他便也失了言语。
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安静地站着,不知过了多久,姑娘的唇突然动了动。
“两年前致你重伤失忆的人是我。”
警官沉默半晌。
“我知道。”
“炸掉研究所设备和资料的也是我。”
“我知道。”
“李媛是我杀的。”
“我知道。”
“她竟然暗恋你多年,你敢相信吗?我当初都不敢相信……但这也就不难理解她为何要给我和姐姐使绊子,陷害我们背叛残月了,”韩恋晨陷入回忆,竟露出一丝微笑,“小媛真是个痴情的姑娘啊……所以我成全她,我对她说,一会儿就送你去见她。”
警官的眼睛微微睁大。
“觉得浪漫吗,多情公子?地府相伴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可惜她死了,你却没死,”笑容渐冷,“她死前断言我不敢杀她,因为Boss一定不会放过我,但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顾南竹最怕的就是背叛和失去,我要让他同时尝尝这两种滋味。”
“韩恋晨,别说了。”
“生气吗?”
“你伤口裂开了。”
韩恋晨急促地喘了两口气,并未停下。
“当初从你身上取走的那把枪……”
警官一愣。
“找到了吗?”
“找到如何,找不到又如何?”
“不如何,只是一个祭奠罢了……看来你并没有找到,”韩恋晨淡淡道,“知道我把它放在哪了吗?”
“不知。”
“公墓。我把它丢在了我的墓碑下面。”
“活人之墓,何可祭奠?”
“是啊,活人见到自己的坟,再怎么也会怀疑人生吧?我却无所谓,因为说我死了也没什么不对,某种程度上我确实已经死了,‘韩恋晨’这个人存在的意义不过是报仇,即使是失忆了,只要再见到某些人,就一定会被重新卷回仇恨的漩涡,比如易家,比如顾南竹,再比如……你,”她朝他走近了两步,又停了下来,“记忆恢复后我便想着,这种可笑的人生,还是尽早结束比较好。但在结束之前,我必须了结一切恩怨。”
终究还是放不下,终究还是想报复。
“所以才一直瞒着我吗,”凌初夜静静问道,“凌初妍的事?”
“你觉得我是在瞒你吗?事实上为了报复你,我总是在重复做同一件傻事——你们的兄妹关系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告诉你了。”
只是天命让他遗忘了两次而已。
“第一次是我刚进‘修复者’,你利用我和她断了几个月的联系,自此不敢直视对她的感情,直到两年前失忆忘掉了一切。第二次是几个月前遭遇枪击那天,你的反应很平静,说只把她当妹妹,却被枪伤再次消去了记忆。于是第三次……我选择不再那么果断直接。”
她想等这一天,等完成所有任务可以无所顾忌的时候。
她想给他致命一击。
可最终又一次事与愿违。
凌初夜说:“月初你告诉我那个孩子的存在,那时我其实已经恢复了。”
“是半成品起了作用还是你掌握了记忆之蛊?”
如果他真的掌握了过去温辰睿所掌握的能力,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皆有。”
“是吗……”韩恋晨发现在凌初夜面前真的很难获得成就感,“总之,你的反应说明我的报复失败了。”
“并不是,”凌初夜皱眉,“你确实让我很受打击。”
谁受谁打击?确定没说反吗?
“多谢安慰,”如果有力气翻白眼的话她一定会翻个最大的,“凌初夜,虽然有点遗憾,但我还是要说,这回我们是真的两清了。”
她总觉得还有很多话没说。
但或许……已经没必要了。
韩恋晨继续朝他一步步走近,直到走到他的跟前,提起手里的东西朝他砸过去。
“拿着冰魄剑,滚吧。”
冰蓝色的长剑被狠狠拍在胸口,落入手心——数月前他本是为此而来。
促使两人相遇的最初根源,也预示着最末尾声。
凌初夜看着她许久没有说话。
“滚啊——”积压的情绪终于彻底爆发,她怒吼着推了他一把,整个人猝然踉跄着跌了下去。
时候到了吗……
大概撑不到和南宫落见面了吧。
原本以为……可以再久一点……
如果这就是永别……
她这么想着,感到最后一丝力气也从身体里抽离殆尽,意识被强行切断,沉沉坠入漆黑。
凌初夜迅速接住她冷透的身子,脸色微变,惊觉她已经没了呼吸。
此时有火苗从天空疾飞而过,冲向了朝阳初露的连绵山脉。
只听轰隆一声,山顶的雪层于骤然间崩裂开来,白沙似滔天巨浪,呼啸滚落。

幕落曲终人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