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秋水与惊鸿一瞥

摘要

在传统观念上,作为艺术独一无二的特性,光晕的存在神圣而不可或缺,但当机械复制技术的出现将其消解,被拉下神坛的艺术和面对它们的观众何去何从?技术的兴起引发复制与创造能否共存的争议,打破艺术时间性的叙事,人们对待艺术的审美态度从凝神静观走向消遣,其实是工业文明发展的必然结果,亦是当今社会部分图景的微妙反映。望穿秋水与惊鸿一瞥便是我对此现象的主观概括,其中利弊,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可见一斑。艺术与审美的发展永远走在得到与失去并行的道路上,本雅明对其予以礼赞,笔者亦想略提浅见。


一、光晕的伤逝——机械复制的兴起

犹记《圣经·创世纪》开篇,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在美学史课堂上,老师说这里的“光”实际上是“灵光”。遂想到了本雅明,虽不知他所叙述的“灵光”和这“灵光”是否可以扯上关系,但潜意识确实立刻关联到了他,以及他最为著名的那本《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
此书中的“灵光”,或唤作“光晕”,是本雅明独创的概念,是一种时空交织的模糊体验。若用自然界的光晕加以阐释,就如夏日闲憩的午后,放眼天际群山,看见树枝把阴影洒到身上的体验。这种阐释或许起初也不够清晰,但试想闭眼在心中默念“光晕”二字,脑海中似乎自然就会浮现出下意识理解的光亮画面,这画面在我看来,既像是让人百思不解的恍然迷醉,又像是让人豁然开朗的清醒彻悟,若摆到艺术作品的创作中,也许偏向于灵感,或称“灵韵”。
光晕是艺术不可或缺的特质,然而随着以资本主义为代表的工业文明的兴起,机械复制技术的出现消弭了光晕,动摇了艺术的根基,把艺术拉下了被崇敬的神台,展示价值压倒了最初由宗教礼仪产生的使用价值。
机械复制时代的诞生是具有必然性的。当引领时代的风向标逐渐走向科技,我们便无法回避亦无法阻止其发展,艺术便也不会一直活在传统的时代里。摧毁固有传统和观念的同时使现代艺术具有新特点的最主要武器是什么?印刷术,照相机和摄影棚。工业文明产生的现代媒介让艺术生产的大批量复制和流通真正成为可能,无论是文字,图像,声音,技术的革新使它们与观众的距离不再遥远。正如本雅明所说“如果可以将现代媒介的变化理解为衰退的光晕,那么人们就能揭示这种衰竭的社会根源”。
任何艺术品在原则上都是可以复制的,但即使是最完美的艺术复制品也必然欠缺一种在时间和空间上的独一无二性,也称“原真性”,我将此理解为光晕伤逝的根源。
当艺术无可避免地走向了名为“失真”的悬崖,即便它在崖边未曾摔落,也岌岌可危,光晕便在时代无声的哀悼中渐渐地散了。


二、艺术的失真——所见所闻皆难辨

1.复制与创造

光晕的伤逝掀起了复制与创造的争议,这种争议至今仍在不断升级演化。
在传统艺术中,“复制”和“创造”是一对矛盾而互不相容的概念。“创造”本身即含有无中生有,不可重复之意,“复制”却是以摹仿、重复和替代性为特征,被视为大忌。
本雅明认为复制能拓展人们的视觉体验,快速、大规模的复制也有利于艺术作品广泛传播到世界各地——纵然他为复制艺术打开了大门,给予赞美和肯定,我却不敢苟同。若谈纯粹为复制而复制的波普艺术,则是另外一回事,但若光谈对已有艺术的复制,我坚定地认为这是破坏艺术原真性的源头。复制让艺术失去原真性,而原真性本是一件艺术作品最能体现价值的东西。
曾经的设计心理学课上,老师言及当今我们所步入的高度信息化的大数据时代,举例时谈到了以QQ小冰为代表的AI技术:AI技术已经能够做到100%造出名画的复制品,还原出所有效果,令人惊叹。
但我不认可这所谓的百分百还原,因为再精细的复制品,依旧不能算作原画,举例来说,复制的《蒙娜丽莎》终究不是《蒙娜丽莎》,它缺少的正是这幅画最有价值的光晕。原作的光晕不仅仅是其所诞生的时代背景,画家创作的时间和地点,更是画家本人,更是融于画中最独一无二的灵感和神韵,这些特质共同成就了创作的真实性和无可替代性。
事物的真实性是其所包含而原本可递转的一切成分,这种真实性本身蕴含“不可复制”的特性。原真性是机械复制无论如何都达不到的,这便是创造的魅力,不管科学技术发展到怎么高超的一个地步,不具备感情的技术终究无法复刻出艺术的灵魂。在此前提下,盯着一张复制出来的《蒙娜丽莎》看一万遍,心里也无法把它当做真正的《蒙娜丽莎》。
由复制引申出的时代性话题便是仿作与抄袭。即便本雅明未曾为抄袭辩护,但他对复制艺术的积极态度也极易被曲解,并使观众产生新的迷惑:我们究竟要如何界定正常的“复制艺术”和“抄袭艺术”?当今抄袭之风盛行,街头巷尾都叹“原创已死”,抄袭作品被资本炒至大热,赚得盆满钵满,被抄袭者则无处发声,难以维权,整个社会版权意识淡薄,因为社会已经把复制技术的生产看作常事,任由原作的唯一性和权威性被剥夺。
本雅明在谈光晕衰退的社会根源时说到,现代人类具有强烈的使物品更容易接近的愿望,就好像他们希望通过掌握每件实物的复制品来克服其独一无二的思想倾向一样。这是大众意识觉醒的体现,在此过程中,人们或狂热,或缄默地注视着光晕艺术被复制艺术渐渐取代。
他们走向艺术,离它越来越近,却也越来越远。

2.电影与舞台剧

在本雅明看来,复制艺术对光晕艺术的取代是不可避免的。
以机械复制艺术中最典型的电影艺术为例,电影技术的发展使得艺术品有了摹本,使人们可以更快捷地欣赏艺术,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时空的限制,但同时,原真性也荡然无存。
电影演员的成就受制于一系列视觉检测机械。演员所展示的并不是由本人亲自面向观众的表演,而是在机械面前的自我表演,因而他们失去了舞台演员所具有的在表演中使成就适应观众的可能。好比观众在电影院观看一场经过拍摄、剪辑、加工后的电影,和坐在剧院观看一场具有当时性的芭蕾舞剧所获得的的感受,完全是不一样的,甚至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电影的机械复制特征使观众观看到的画面,收听到的声音未必都是原创性的、原生态的东西,观众未必知道镜头后面发生的故事,也未必能辨别出演员的真正实力。电影相较于舞台剧所产生的“失真性”就在于此,这也是电视、广告等审美文化形式的共同特征。
电影制作涉及导演、演员、制片、摄影、美工、录音等不同工种以及后期剪辑、特效、洗印等制作环节。机械复制艺术的创作往往是碎片式的、冷漠的、主体性不完满的。演员不需要直接面对观众,不需要沉浸到角色中,分镜零散而不连贯,无法根据观众反应而只能以剧本机械地想当然地表演,首先固然造就了一批毫无演技可言的流量明星。其次,在电影市场商业化大环境下演员被商品化,投入到观众所构成的市场中。


三、审美的翻覆——从凝视到消遣

本雅明在书中写道:“技术复制达到了这样一个水准,它不仅能复制一切传世的艺术品,从而以其影响开始经受最深刻的变化,而且它还在艺术处理方式中为自己获得了一席之地。”
机械复制技术引发了传统艺术到现代艺术的变革,也翻覆了人们的审美认知,首当其冲的是艺术接受方式的转变——人们对艺术由凝神静观式地接受走向消遣式地接受,由“望穿秋水”走向“惊鸿一瞥”。
“秋水”在古语中被用来比喻人的眼睛,“望穿秋水”在我的语境里便成为了一种凝神专注的境界,重在时长之久远,思绪之集中,情感之绵密。而“惊鸿一瞥”则成为了消遣的代名词,重在短暂,匆忙,惊颤。
若从此书中探究审美转变的原因,最死板的答案还是因为在脱离膜拜和礼仪功能的现代机械复制艺术中,展示价值愈来愈占主导地位。凝神静观主要针对过去的传统艺术,是一种与自由玄想与静观沉思相结合的接受,观众以一种静观的、全神贯注的心态去细腻体验和领悟,被艺术作品吸引、打动并全身心地投入其中,沉浸在一种怡然陶醉和冥思默想的专注状态。消遣性接受后来居上,借助电影扎稳了根基。电影抑制了膜拜价值,不仅是由于它使观众采取了一种鉴赏态度,还由于这种鉴赏态度在电影院中并不包括凝神专注。更有一种情况是观众并没有沉入到作品中,而是超然于作品之外,沉浸在自我之中。
正因为电影画面不能像一幅画或现实事物那样被固定住,打乱了欣赏画面的人所要进行的联想活动,从而也产生了电影的惊颤效果。本雅明持积极态度,认为这种震惊的感受方式可以使人们产生一种升华的镇定去更好的适应现代社会,但他夸大了这种惊颤的消遣式审美。人们不再喜欢欣赏那需要全神贯注、冥思默想的文学和艺术作品,他们更乐意看看电影、电视,笑一笑,轻松一下,消除工作一天后的疲劳和在各种竞争中精神的高度紧张。
但电影带给他们的是流动易逝,倏忽变幻,和目不暇接,最终让他们来不及反应,来不及想象,更来不及思考,如在梦中。
当大众成为艺术的检测者,却是心不在焉的检测者,意味着消遣造成了思维的减弱,从长期角度,思维减弱对审美是一种无形的致命创伤,就好比艺术失去光晕。审美的翻覆正似昨夜望穿,今朝一瞥。过去会驻足停留,凝视细思的东西,现在却一扫而过,转瞬即逝,行色匆匆。


四、现代文明异化的反思——望穿秋水还是惊鸿一瞥?

“大众寻求着消遣,而艺术却要求大众深思熟虑。”
偶然瞥见此句,未尝不感嘲讽。
机械复制时代对艺术原有形式、功能和价值的冲击,很难一概而论。技术的入侵为艺术增添了科学理性的色彩,一方面可以使科学与美学达成统一,另一方面也将艺术与政治隐秘联系起来。一方面使大众争取到了自己的艺术权利,另一方面也削弱了他们的思考。
我不完全赞同本雅明的观点,但毋庸置疑的是他思想奇异的超前性,相较于他自身所处的那个时代,他的论述反倒与当今社会更为贴合。
摒除晦涩的政治因素,机械复制代表艺术品中历史语境的消逝,展示性代替礼仪性同样标志着艺术品与观众间的互动替代了其内在价值,同时技艺也被程序化的技巧与合作取代,对艺术品的欣赏从有意识转为无意识,进入艺术品的移情式体验为不断变换的光影刺激下的被动反应所替代,这种趋势似乎也正符合工业时代快速的节奏和零件化的生产精神。
如此一来,“望眼欲穿”和“惊鸿一瞥”便不再仅仅是对两种审美状态的概括,也可以说是工业文明发展至今的烙印。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如今其实仍旧受着来自机械复制时代的深远影响。信息作为新的传播形式出场后,文字和书籍,或是艺术都在面对新一轮的野蛮。与文字和书籍密切相关的叙述也遭受着相同的命运。信息与叙述的不同在于:前者只活在一个瞬间,后者并不耗尽自己。由于叙述被信息取代,所传播的就只是信息,而不再是得到叙述的经验。经验衰退到前所未有的贫乏之中。
在经济全球化的环境下,竞争日益激烈,工作任务繁忙,快节奏的生活让人们对艺术作品的接受方式和审美维度都发生了变化,有时间和耐心对艺术作品聚精会神的人越来越少。我们可曾扪心自问,充斥在我们身边越来越多的是什么?是微博,快手,抖音,是碎片式阅读,是快餐文化,是急功近利的风气,囫囵吞枣的习惯,和浮躁不安的心灵。“从前书信很慢,车马很远”的时代,亦与我们渐行渐远,再难回首。
望穿秋水还是惊鸿一瞥,这个问题似乎是无解的。固然秋水望穿并非感受美的唯一方式,固然一瞥若能惊鸿,也算捕捉到了美,但遗憾的是这个浮躁匆忙的时代正在反其道而行之。一切都在加速,一切都在由慢变快,甚至快到望尘莫及,无力减速,多数情况下我们不得不放弃凝视,选择消遣,这并非文明的良好生长状态,而是一种病态的异化。
那么本雅明的积极态度错了吗?也没有。
与他站在对立面的英国学者桑切斯·瓦斯克斯认为,复制艺术会使人们怠于对世界的认识探求,会扼杀人们的创造才能。我偏向于此观点,但不完全赞同,正如我也不完全赞同本雅明一样。本雅明遭到了一定程度的误解,事实上他在看到科学技术对审美和艺术创作有利一面的同时,并未完全抛弃对光晕伤逝的哀悼,只不过这份哀悼在他诚挚的礼赞面前已经显得微不足道。他的主基调终究是礼赞,非哀悼。
而我更想哀悼。
自在永在的美建立在有人为之拭目的前提下。无论文明走向何方,凝视需要得到应有的留存,即便一瞥惊鸿,也期待能将秋水望穿。否则艺术与审美将摇摇欲坠,名存实亡,亦或跌落悬崖,走向终结。秋水隐去,一瞥也不再惊鸿。


参考文献:

[1]闫海玲.本雅明美学思想的当代意义——由《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看其美学思想[J].文艺生活·文艺理论,2010(2):17-18
[2]阚秋莎.浅析本雅明的“光韵”——《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读书报告[J].考试周刊,2007(29):147-148
[3]孙斌,张艳芬.从叙述的没落到电影的兴起:对本雅明美学思想的一个考察[J].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评论,2013(1):209-229
[4]唐翔.艺术的祛魅之路:从神坛走向广场——论本雅明美学思想中“技术复制”理论的现代性[J].大舞台(双月号),2009(3)
[5]顾燕燕.从”凝神静观”到”消遣”——对机械复制时代艺术接受方式转变的思考[J].哈尔滨学院学报,2010,31(10)
[6]董双叶.审美传统的颠覆——本雅明的“诉诸大众”和“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品”[J].电影评介,2009(02)
[7]丁升华,陶水平.论本雅明对机械复制时代艺术的情感[J].北方工业大学学报,2005(02):85-8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