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97

灯光几曾迷离。
姑娘走过吧台时手腕抖了一下,杯中液体溅在男人袖肩,连忙细声道歉,并向服务生要来毛巾帮他擦拭。
男人叼着烟表示并不在意。
“感谢您的宽容,先生。”
“感谢那杯透明的龙舌兰吧,除了点青草味和白开水没什么两样,”毫不留情地吐槽完毕,瞧了姑娘一眼,尚未点着的烟被百无聊赖地取下,他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随口无心地说了句,“你的眼睛很好看。”
“是吗?”姑娘冲他露出微笑,纯真而不失妩媚,“谢谢,不过小女子还有客人要见,不便多陪……”
言下之意很明显。
他点了点头,注视着她重新端起酒杯,转身向着不远处被人群簇拥的富家公子走去,身姿亭亭袅袅。
“那么,祝您有一个愉快的夜晚。”
打火机在手指间转了好几个圈,终于咔嚓一声窜起蓝焰。
即便没有那个意思,他也懒得解释。
一个陌生的陪酒女孩,片刻言语并不会让他们产生多么深刻的交集。
至于几十分钟后发生的事情,谁能预料呢——
她早就预料到了。
当他后来明白这个事实的时候,他和她的人生已经不可避免地缠绕在了一起。
或许这是从开头就定好的。
是他早一分明白,晚一秒明白,都改变不了结局的命运。

那些如彩灯迷离的夜啊。
总叫人发出这个世界上,
最无意义的叹息。

夜深时,洛云泽静静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低头撑着额角,喃喃低语。
“雪依,我们不会变成那样的……”仿佛自己也不确定一般,“对吧?”
他们不会变成那样的。
变成哪样?
洛云泽说完自己也愣了半晌。
刚才一瞬间,脑海里浮现出的是凌初夜和韩恋晨的身影。
陆雪依并未回答。
月色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床前划出一道光痕,少女并不安稳的睡颜依旧隐在暗处,她双眼紧闭,秀眉微蹙,露在被子外面的右手时不时微动一下,似在挣扎。
心头烦躁挥之不去,他倾身握住她的手,很久没有放开。
现在这里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也许接下来的几天里,都只有他们两个人。
此番进展,细想并不意外。
上午韩恋晨临走时的态度太过随意,若洛云泽不多几分心眼,根本看不出异常。他隐约猜到她可能是要去雪山,若真是如此,他没有能力也没有理由阻拦,因为这是既定的日程。
他唯一担心的是韩恋晨一个人会出事,要是有人跟着她就好了。但陆雪依又不巧生病,他无法放心走脱,只能给凌初夜打电话,却一连打了五六回都没打通。
纵然心头不安向外蔓延,他也只得冷静等待。
凌初夜在韩恋晨离开后近两个时辰才回到公馆,没有解释为何不接电话,也没有解释浑身的血迹从何而来,处理完伤口,疲惫地换了身衣服,面对洛云泽的讲述,反应也出乎意料的平淡,平淡到连洛云泽都觉得不太正常。
不等他追问,凌初夜直接进了陆雪依的房间,很快地给她做了检查,随即走出来把他拉到电脑旁边。
“电脑里的数据拷到U盘里需要花点时间,”凌初夜凭着印象输入密码,解开锁屏,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着,语调平缓而冷静,“等拷贝成功后,U盘由你保管,切勿丢失,这是重要证据,月底回京城第一时间把它交到玉蟾宫手上。”
“等等,你这是……”
为何证据是由自己保管?
难道他……
“云泽,你应该记得我们原本定好的回程日期吧。”
“26号,”洛云泽当然记得,“可——”
“没有可是,一切照旧。一方面玉蟾宫需要在元旦前一周内拿到这些资料,拖延不得,另一方面,”凌初夜眼神扫过陆雪依房间的方向,“雪依的情况我也无能为力,或许只有陆萧有办法解决,我虽然已经给他发过消息,但迟迟没有回音,说明他很有可能一直被调查局控制在研究所。”
洛云泽瞳孔猛缩。
“理论上,除下落不明的陈子君外,七剑家族的继承者都没有理由缺席继位大典。所以无论有何变故,我们都必须提前回去与他们会合。”
“那阿晨怎么办?”
“我去找她,”凌初夜从电脑前起身,单手把洛云泽按到自己坐的椅子上,拿起外套往门口走,面对洛云泽担心的眼神,微蹙的眉头竟松了些许,只淡淡地说,“顺利的话我们会在26号前回来,如果没回,你也不用管我们,按原计划带陆雪依回去先找林瑄,他会接应你们。云泽,你记住,现在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成为干扰你的因素,拿好你的奔雷剑,保护该保护的人,做该做的事,把资料完好无缺地送到该送的人手里,这是你的首要任务,没有什么事情能大过于它。”
他说完便推门而去。
洛云泽望着再度紧闭的大门,由怔愣转为彻底的沉默。
没有什么能大过于此。
能有什么呢?
他恍然想起几年前第一次参与执行任务的经历,那时对他说这话的不是凌初夜,而是陆萧。
七剑对目标势力进行肃清后,需分头做善后工作,收拾残局,缴获武器和情报,整理任务的成果或是遗漏,然后定时定点会合,先传交情报,再清点人数。而那次任务中,洛云泽打斗时不慎弄坏了蓝牙通讯器,原本与他在相邻区域约好接头的袁冰妍也迟迟没有出现,按照规定他应该先确定自己所负责的片区内再无活口,然后立刻前去会合点找凌初夜汇报情况,再做下一步打算。但他却一时疏忽,没有检查四周就直接离开去找袁冰妍,导致漏掉的幸存者叫来了后援,迅速反扑,打得他们措手不及,差点因此报销,幸亏凌初夜和陆萧带着人及时赶到。
那日原是袁冰妍肃清完自己的片区后寒毒复发,当场昏迷过去,洛云泽发现她的时候不知该如何是好,便抱着试试的心态给她输了点内力,竟真的暂时稳住了心脉。即便如此,待残军灭尽,陆萧给袁冰妍做了急救后,转头对着洛云泽仍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语气并没有特别严厉,但话说得很重。
“你知不知道私自行动会造成多大的危险?你不要命了?”
“我不过来找她,她就要死了!”洛云泽瞪大了眼睛指着一旁被凌初夜揽在怀里脸色苍白的女生。
“那你离开任务区域前怎么不仔细检查?觉得敌人都倒地了就万事大吉了?云泽,你太容易受到干扰,在执行任务的过程里,没有什么事能大过于任务本身。你以为你的擅自决定可以救一个人,实际上却会害更多的人,”陆萧强行按住他的手,给他包扎着伤口,“如果对方援军再多个一两倍,如果刚才我们没有过来,或者再迟一点过来,且不说任务失败,身首异处的也不光是阿妍,还有你,甚至是我们所有人。你想救她,好得很,你就算救得了她,你们两个还是得死。”
“陆萧!够了!”凌初夜冷冷出声打断,横抱着袁冰妍站起来,朝远处开来的救护车走去,“不要再说了。”
陆萧却没有就此停止。
“凌初夜,你也并非不知轻重的人,”他说着,看见前面的人猛地顿住了脚步,侧目相望,眼底浸满寒意,“这个道理是从你嘴里最先说出来的,你比我更清楚。我知道你在意阿妍,但作为七剑之首,你有时还是过于自我。”
洛云泽回想那日情形,陆萧和凌初夜为此大吵一架,后来是林瑄从救护车里下来调停,争执才不了了之。经此过后,袁冰妍因为身体原因不得不中止参与肃清行动,在蓝家的安排下,被临时召回京城的韩恋晨顶替了她的位置。
而这个话题,至今也未曾再提。
人们会发现所谓的大局观,确实是无法一概而论的。
没有什么能大过于事件本身最直接的目的,能使其动摇的莫过于私情。

可私情,也是无法一概而论的。

“关老师,这是送给你的!”
放学时班里的课代表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往她手里塞了颗薄荷糖。
“谢谢,”关雅舒有些奇怪,“怎么突然给我送糖?”
女生认真地说:“这个含在嘴里喉咙会舒服很多,我听老师上课的时候总是咳嗽,声音也和平时不太一样。”
她愣了片刻,抱着书和教案,腾出手摸了摸女生的脑袋,心里微暖。
“老师你要好好休息,不要太辛苦啦,明天就是平安夜了呢,”女生腼腆地笑着,眼神闪着单纯而真挚的亮光,“我很喜欢老师哦,所以你一定不要生病。”
真是个可爱的孩子。
关雅舒和她挥手道别,看着女生的背影跑远,笑容也渐渐淡下来。
平安夜啊。
原来时间过得这么快。
剥开糖纸把糖丢进了嘴里,冰凉的触感让她浑身一个激灵,心下缓缓叹了口气。
毕竟是寒冬。
不过干疼的嗓子眼确实清润不少。
在一颗糖含化的时间里收拾好东西,走出校门口,看见不远处熟悉的人影,她心头咯噔一声,但随即平静下来,缓缓走至那人跟前,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
“你不该来找我。”
“是谁先找的谁?”袁冰妍挑眉,“好久不见了,舒姐姐,上次见面还是在医院病房里。”
“确实好久不见了,阿妍。”
“你该去看看绮君,他已经很久没见到妈妈了。”
“我会去的,你就是来提醒我这个?”
“不是,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一切都要结束了,几天后是我的最后一博,无论输赢,我都将和自己的过去做个了断,”袁冰妍踟躇了一会儿,声音低了些,“如果你见到顾南竹……就转告他,没有必要再继续派你监视我这个所谓的‘叛徒’了,毫无意义。”
“你承认得倒挺快,”关雅舒有些讶异,“顾南竹口中的‘叛徒’除了你还有阿晨,不过现在这个任务已经终止了,叛徒不叛徒的,你也不必找我多费口舌。”
“你和顾南竹闹翻了?”
关雅舒没有纠结于袁冰妍是如何知道此事的,只是深觉“闹翻”一词不妥:“倒也不是闹翻,只是我……无法再维持最初呆在残月的初心了,想暂时离开一段时间,如果无法调整过来,大概会……永久退出。”
“因为林老师吗?”袁冰妍神情有些复杂,不知是在嘲讽还是在感叹,“说实话,当初得知林老师的妻子是你,除了震惊以外,我觉得你们还挺般配的,郎才女貌……虽然是人为安排的剧本,可见你到后面自己也入戏了。”
关雅舒脸色一滞,没有说话。
“放心,我没有告诉林老师,也不会主动说,毕竟你我都……”
“说不说都无所谓了,况且……也不是因为他。”
“嗯?”袁冰妍看着她,颇感意外,“那是为什么?”
“因为李媛。”
袁冰妍愣住。
半晌她竟笑出了声。
“李媛?”
“对,”关雅舒皱眉,“笑什么?”
“小媛啊……”袁冰妍喃喃出声,“如果她还活着,恐怕残月早就不复存在了吧?”
“什么意思?”关雅舒心中大惊,“你……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袁冰妍摇头,“我并不知道,但我脱离残月确实是因为她。顾南竹把我的罪行直接上升到‘叛逃’,我其实无所谓,反正他对我没有,也不会有实质性制裁,只是不相信我说的话罢了。”
“你说了什么?”
“我当着他的面说李媛的坏话,他能高兴吗?”
“认真点回答,不要开玩笑。”
“好吧,反正现在残月是因为李媛陷入分裂危机,我告诉你也无妨,”袁冰妍耸肩,勾起嘴角,“我一直觉得李媛不是个简单的姑娘,跟她待在一块儿我感到开心,也感到不安全,这么认为或许和我自己的身世经历有关,我对人的辨识比较敏感,所以我看出她本质上和我……是同一类人,但她比我还要精明,比我还要聪明,比我还要狡猾,比我还会演戏,与她同在一个屋檐下,迟早有一天我会先被她弄死——我就是这么对顾南竹说的。”
她说着顿了顿,如预期之中看见了关雅舒不可置信的表情。
“我的话都是自己的主观感受,不可能有证据,直白地说给他听是因为那时我全心全意地信赖他,依靠他,但结果可想而知,他是不信的,于是我便打定了离开的主意。”
“即便是现在,Boss也不愿相信。”关雅舒想起残月众人因此事争辩之时顾南竹的态度,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
袁冰妍也不惊讶:“换谁愿意相信呢?自己家养了这么多年的小妹妹,再怎么样心也永远是偏向她的,这就是人之私情。”
亦是人之常情。
正因为如此,她更不可久留。
“我自小生活在缺乏安全感的环境里,一直渴求遇到并且抓住那些能带给我安稳和周全的东西,这是我回玉蟾宫前向残月寻求庇护的初衷……可能听起来很自私很功利,但我的确就是这样的人。所以从顾南竹不相信我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清楚地意识到了,他终究不是我可以依靠的人,残月也不是我可以安心栖息的港湾。尽早脱身,对我而言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同为利己主义者,在这点上,她的妹妹则是个蠢货。
可她又不得不承认,舍弃与获得是相互的。
韩恋晨固然愚蠢,却最终做到了她想做而未敢尝试的事。

愚蠢的人对此又会如何评价呢?

“小媛是个可爱又讨喜的女孩子,跟你们真不像是一家人。”

时间倒流回午夜,当话题无可避免地扯到李媛身上,韩恋晨说了这么一句话。
李媛身份被她正式戳破的那一刻,也意味着她接受了易子寒想置她于死地的理由。
彼时冬至日已在双方的持续纠缠中缓缓流走,星空之下,雪夜如同白昼。
她望着视野四方早已被冰冻起来的全部追兵,喘了几口气,走到腰部以上尚能艰难活动的易子寒跟前,语带笑意。
对方自然不会将此当做夸赞,给出的回应只有两个字。
“虚伪。”
“虚伪吗?我有这个必要?”韩恋晨冷笑,“若真的虚伪,我会说她是我遇见的最讨厌最恶心的女孩子,恐怕你更不会满意吧?”
“你!”
“事实上,在恐怖袭击发生前,李媛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之一,哦不……应该说,易子媛,”她缓缓念出这个名字,满口充斥着陌生感,“几年的友谊并不是假的,至少对我而言是这样,对她而言是怎样,你大概要自己去问她了。”
“韩恋晨,你该死!”一提到那场事故,易子寒就抑制不住情绪的剧烈波动。
“我该死,她不该死吗?”韩恋晨掂了掂手里凝结成条的冰棱,走近几步,将它贴在易子寒的颊边,冻得他偏头一缩,“这些年你的宝贝妹妹都做了些什么,或者说,她在你们的指令下做了些什么,她自己不清楚吗?你们不清楚吗?”
易子寒愤然地瞪着她:“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早就?
算早吗?
“不早不晚,就在她死之前,她自己交代的,这段记忆我在去过灰色地带后才想起来,”韩恋晨动了动手腕,将冰棱扭了个方向,直接扎进了他的肩头,面无表情地看着鲜血溅出,“是不是觉得奇怪,你妹妹成功埋伏了这么多年,怎么会在那种时候做出向敌人自报家门的智障操作?倒不是智障,她只是过于自信,看到我流了那么多血,以为我已经不行了,快死了,觉得说给我听也没有关系,她只是没想到我还能从地上爬起来反击。”
易子寒瞪大了眼睛。
“我一直搞不懂易家对顾家的执着度,从广寒山庄到鸣商阁,再到残月,穷追不放,后来才渐渐明白过来,原来你们要的是顾弦手里的独门医术,想夺取他的研究成果为你们的称霸铺路,难怪你们把计划早早定在前代血盟覆灭的时候,是因为那时最易趁虚而入?还是断定顾弦心慈,发现有幸存孩童必会伸出援手?”冰棱拔出,被丢在雪地里,韩恋晨随意地甩了甩指间融化的雪水,对着手心轻呵一口气,继续说道,“前代血盟没有留下一个活口,被顾弦救回广寒山庄的根本不是真正的李媛,而是你爸的私生女易子媛,她的人生是被安排好的,顶着李媛的名字在顾家被养大,并伺机以待。广寒山庄灭门后易家仍旧没得到想要的情报,于是便让她继续跟着顾南竹发展鸣商阁,计划情报得手后再与调查局里应外合剿灭鸣商阁,对吧?”
“没错,”易子寒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但相关人员还是没能全部肃清,是你坏了我们的好事。”
“别什么都往我身上赖,剿灭鸣商阁那日,明明是她为了救顾南竹和夏允宣跑来找我的,”韩恋晨说着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难道这也在你们的计划里吗?”
“任何中途离开鸣商阁却带走核心数据的成员,对我们都是潜在威胁,” 易子寒没有否认,“这点确实怨不得你,该怪的人是林雨惜,是她出于私心放走了你。”
“所以为了让我重新入套,只能又一次改变计划,让她留下待命……啧啧,真是可怜啊,小媛本来都可以顺利脱身回归正常生活了,不是吗?”
“闭嘴!”易子寒眼里满是挣扎,“那些都是我爸安排的,我并不想让她继续下去。”
“那你怎么不敢替她反抗啊,懦夫,”韩恋晨嘴角上扬,毫不留情地嘲讽,“你就这么怕你爸和你哥?”
“你胡说,我没有!”
果然还是比他哥幼稚几百倍。
“好吧,你没有,”韩恋晨懒得在这事上与他争辩,转身便走,“我没空跟你闲扯,你慢慢冻着吧。”
“韩恋晨,我一定要杀了你!”
易子寒还在冰层里挣扎,韩恋晨回身抬手又是一掌,将冻住的地方加厚了一指多宽。
“不好意思,现在不行。”
“我知道你想去重新开启冰魄剑的封印,你这是自寻死路。”
韩恋晨:……
奇他妈的怪了,死了不是正合你意吗?
“你且看我死不死得掉呢。”
她笑着说完,不再停留。

昔去之雪,今来依旧。

到达雪线禁区,离日出还有三个时辰。
若要解开封印,这三个时辰是最佳也是唯一的期限。
夜间低温,她的冰魄功力在雪山的加持下尚能应付易子寒和他的人马,一旦晨起升温,冰雪最易消融,想要再冻住他们依旧可行,但要多花两三倍的力气,这样一来她将很难再分心顾及封印,失败怕是注定之事。
只有现在了。
试试吧。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着。
过了此时,便没有机会了。
裙摆拂地,韩恋晨将外套丢在脚下,迎着寒风朝山顶又近了十余步,于陡度稍缓的平坡停住,缓缓呼出一口气,脑海中浮过那些已经练习过无数遍的动作。
四肢早已感受不到温度,心脏却宁静下来,静得几乎能听见心跳。
“天地阴阳,春秋混沌。”
她轻声念着,摆好了起手式。
折断的树枝末端抵在掌心,划出醒目的血痕。
“有无相生,虚实合一。”
双掌相离,分向两侧,移步错位,挥手间鲜血飞旋着洒出,滴落雪里染成淡红。
“太极封印——现!”
随着一声厉喝,掌心向下重重击在雪里。短暂的地动山摇后,金色的鸿鸟和冰蓝色的圆阵终于同时出现在山顶上空,韩恋晨看着那鸿鸟绕着圆阵的八个等距节点来回飞过一圈,利落地丢开树枝,抽出了那卷碧青色的流云飞袖。
质若玉,流若云。
飘带触地回弹,踩雪有声,随即舒展了身姿,向天边延伸开去。
腾空的鸿鸟高声鸣叫,摆动着灵巧的双翅,尾羽微垂,与雪地里的姑娘四目相对。
姑娘也遥遥回望,做无声的致意。
一切就绪。
就在舞蹈即将开始的那个瞬间,她却突然停住,本已扬起的双臂放了下来,微仰着头望向星光点点的夜空。
“阿睿,对不起。”
姑娘的眉间藏着落寞,轻轻说着,仿佛叹息。
“我有点累,怕自己坚持不到最后。”
——如果你能看见。
“此支此回,请你陪我走到谢幕。”
手臂重新抬起,指间蓝光窜出,迅速在绵长的缎面流淌开来。
不问一舞几何蹉跎。等花开合,待叶飞落。

花合叶落,便是谢幕之时。

不知是第几次从药效中挣扎着醒来,窗外已是傍晚,沉香草的后劲让头部隐隐作痛。
陆雪依爬起来摸索,发现手机不见踪影,心下顿时明白了什么。
洛云泽正拿了药和水杯推门而入,她却死死地盯住他,态度坚决。
“我不会吃的,”她说,“不要逼我,我清楚自己的问题,我能控制得住自己。”
两人僵持了许久,洛云泽终是沉默地把水杯放下,什么也没说。
“今天几号?”陆雪依松了口气,没有直接问自己的手机被收在了哪里,而是若无其事地岔开了话题。
“24号。”
“他们呢?”
“还没回来。”
“我们要等到几号?”
“……你听到了?我们说话的时候?”洛云泽烦躁地抓了把头发,无奈地把她按回床上躺着,“真是服了你……等到后天就走,回京城把整理的情报交去玉蟾宫,顺便去找陆萧,凌初夜交代的。”
陆雪依好久没有说话。
洛云泽低头看她,察觉她眼圈微微发红。
“怎么了?”
姑娘的声音闷闷的:“我想我哥了。”
洛云泽愣了一会儿,不知如何回应,只伸手胡乱地揉揉她的脑袋,又抱了抱她。
“哭什么,你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很快吗……
陆雪依看着洛云泽离开卧室,心里自嘲地一笑。
确实很快。
只有她自己清楚,见面可能就是永别。
可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她不知道。
明明自任务开始她就已经预见将要面对何种结局,为什么真到了这一刻,她反而会这么难受?
陆雪依在床上又躺了许久,脑中尽是胡思乱想,坐起来穿好衣服下楼,洛云泽正在后院里练剑,大厅内空空荡荡。
视线环顾,她最先找到了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和紫云剑。
手机处于关机状态,开机看见还剩30%电量,屏幕上挂着一连串的未接来电,她知道是谁,只略略扫过,没有细看。
她蹑手蹑脚地绕着大厅转了一周,并未找到任何形似U盘的物件,便径直走向餐桌,打开了半合的笔记本。韩恋晨设置的密码她早就偷偷记下,解锁并不是难事。进入主界面后,她很快找到了存放数据的文件夹,却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回收站也已被清空。
看来被抢先了一步。
心头略有懊恼,身后突然传来了声音,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你在干什么?”
陆雪依浑身一僵,缓缓转过身来,洛云泽正站在厅门北侧,平静地盯着她。
“我……”
“阿晨没有说错,”他一步一步向她走近,手里的奔雷剑尚未归鞘,“你果然是被魔教控制了。”
“我没有。”
“你想找的是这个东西吗?”从上衣口袋里翻出一块带着挂链的银色长方体,“拷贝结束后原文件已经被我删除了,为的就是以防万一。”
洛云泽手里拿的正是那个装有重要证据的U盘。
陆雪依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恍惚地笑了一下:“是吗……”
原来他是故意引她上套。
“不管你脑子里现在到底在想什么,都给我停下来,”向前的脚步被突然竖直拔出的紫色长剑逼停,洛云泽眼见着剑尖三叉刃口对准了自己的胸膛,终是压不住嘴角苦笑,“雪依,事情不该变成这样的。”
“那该是哪样?”陆雪依不再掩饰,卸下了伪装,一双桃花眼依旧俏丽,面容却变得极度冷漠,“云泽哥哥,都到这种时候了,你不会还以为我是真的陆雪依吧?”
“我从未怀疑过。”
陆雪依脸色一变,似乎没想到他的回答如此坚定而干脆。
“那很抱歉,辜负了你的信任。从红灯区的相遇开始,到我以陆雪依的身份进入七剑,再到现在……从头到尾我都在骗你,我的名字从来只是寒彬晴,不是陆雪依。”
寒彬晴……真是一个令人不快的名字啊。
这个名字无时无刻不提示着她前半生所有的悲惨和耻辱。
“如果你不是陆雪依,你要怎么解释DNA的问题?”
“DNA……”陆雪依轻声叹了口气,“也可以是假的啊。”
假的?
“这种毫无科学根据的理论,你自己信吗?”洛云泽嗤笑出声,“反正我不信。”
陆雪依眼底刹那间闪过细微的纠结与茫然。
她信吗?
袁冰辰告诉她的时候,她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态去接受这件事的呢?
她竟一时想不起来了。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她按下心绪,握紧紫云剑,面色不动,“我今天一定要将U盘拿到手,那里面有教主想要的东西,如此一来我的卧底任务也就大功告成了。洛云泽,请你不要妨碍我。”
“那好,我也把话放这了。我不管你是陆雪依还是寒彬晴,你今天都不可能从我这里拿走任何情报——”
洛云泽将剑鞘别在身后,手里的剑也端了起来,脸上已然找不到一丝吊儿郎当的神态。
“——也休想离开公馆一步。”
剑尖相向之际,正如他曾经预想到的最坏局面,奔雷剑和紫云剑不可回转地走向了对立。
为什么还是变成了这样?
不知道算不算一念成谶,洛云泽回想前两个夜晚陪在陆雪依床边因思虑繁杂难以入眠的光景,纵使嘴上放了狠话,整颗心依旧装满了难言的苦涩。
“希望你有那个能耐。”陆雪依冷冷笑着,猛地架开他的剑,直接放弃了从正门出去的打算,闪身便转向厅外的方向,破窗而出。
“站住!”玻璃碎裂的声音混着呼喊撒了一地,洛云泽当即追了出去,紧跟着也翻过了后院围墙,丝毫未有犹豫。
他们不该变成这样的。
可他们终究没有一个人能逃过。
凌初夜和韩恋晨的纠葛已是前车之鉴。
为何这样的对立,仇恨,利用,欺骗,总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上演,永不休止?
为何还是无法信任,无法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