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92

晏清九十三年四月八日。
这天洛云泽目送洛云希的背影朝家的方向走远,直至消失不见,转身离开,直接去了洛家直属公司位于城郊的总部。
他没有告诉妹妹,自己确实约了人,但和“玩”没有半点关系。
下班点已过,大楼里的人除了前台保安基本走光,灯也关了大半,他避开保安直接上楼闯进顶层的实验室,见到了把他叫到这里的那个人。
“二长老,是您。”
短短两个字,意味不明。
迈入变声期的少年语调已经褪去一层稚气,开始变得低哑而冷硬。
背对着他的老者则缓缓从落地窗前转过身来,神色平静。
“小少爷,你的头脑从来不笨,我知道我不会看错人。”
二长老的表情似乎说明了一切。
“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找我过来?”洛云泽静静开口,“您更关心的难道不应该是七剑家族的生死存亡吗?”
继长虹冰魄两家遭到魔教突然攻击之后,听说紫云家前天也出事了。
照这样下去,接下来轮到的便是雨花家,再然后或许就是奔雷家。
“正是,看来小少爷也对现在的局势认得很清啊。”
“可我觉得您并没有认清,”洛云泽盯着他手里拿着的试管,心中隐隐生起不安,“您要做什么?”
“让你顺利地继承奔雷剑主之位,”二长老道,“只要我助你完成这最后一个程序。”
“奔雷剑主?什么意思?”奔雷剑主不是一直是他哥吗?
“你可能还不知道,”二长老定定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沉痛和惋惜,“云毅被魔教的人杀了,消息是今天刚来的。”
“啪”的一声,洛云泽手里的书包掉在了地上。
时间几乎停止在了这一刻。
一老一少两人隔着大半个实验室的距离,面对面对峙了足足十几秒钟。
然后洛云泽终于缓缓开口,目光怔然,声音竟冷静得有些恐怖。
“所以,这就是你们,一直拿我做实验的目的?”
他可能真的,是个怪物吧。
时隔一年,洛云泽第二回如此强烈地感觉到这点。
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得知兄长的死讯,他的反应淡漠得连自己都感到胆寒。
平日的暴躁和冲动,在这一刻藏形匿影,失去了所有迹象,留下的只有一片死寂的空白。
他不知道他是怎么走到如今这个地步的。
明明心脏还在砰砰地跳动着,当下他却再也无法从那个部位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情感波动。
仿佛一个没有气息的死人。
多年后的洛云泽一定无法想象此时单枪匹马对上二长老的自己,冷静程度远超预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极点。
从某种程度来说,他所对抗的已经不单是二长老一个人,而是他背后的整个长老会——调查局安插在各大家族的头号傀儡。
摊牌的过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复杂。洛云泽开门见山地说,您回答我的问题,我就配合您。二长老看了看他,笑着允了,伸手指向桌上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香炉,炉上插着一支刚点燃不久的细木。
“一炷香的时间,够了吗?”

洛云泽走在一团混沌之中,眼前闪过的片段零碎而短暂,碎片一块一块地拼合起来,他置身于半空中,以俯瞰的姿态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他注意到了自己揣着口袋的手。
原来当时他是想悄悄向外发求救信号的。他摸到了口袋里的手机,凭着印象按下了几个键,但随即便被二长老发现了。
二长老告诉他没用的,他很快也明白了过来,这一局,二长老从开始就胜券在握。
就算求救,他又能打给谁呢?
报警?若非人命关天,大家族内部的事,警署的手压根伸不了那么长。就算真的介入,警官会相信一个素有威望的长老还是会相信一个不懂事的小屁孩?
叔叔对二长老实验的事持默认态度,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也不是能解救自己的人,洛家的其余族人也是。
唯一有能力救他的大哥死了,那堂妹呢?洛云希比自己还小,即使再聪明,也曾经对自己的状况产生过怀疑,毕竟还是和众人一样被蒙在鼓里的,况且他不希望把她卷入险境。
其他家族的人?他们现在大概也自顾不暇吧。
洛云泽此时才意识到,在紧急关头他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没有人能救他。
一炷香的时间可以很长,也可以很短。
尽管大脑长时间处于一片空白,洛云泽还是逼迫自己不让思绪完全停滞,他知道在想出可行对策之前,自己能做的只有尽量拖延时间。
说出来。
全部说出来。
那些长久以来的坚持,暗中观察寻找的线索,埋在心底悬而未决的疑团。就算他即将遭遇不测,至少也要把它们弄个明白,否则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知道二长老肯定参与了那些事情的谋划。
“我误入密室的那天早晨,您和叔叔都在老宅,所以最先发现我的并不是云希,而是你们。”
“没错,”二长老没有否认,“因为你成为了新的观察对象,我想得到更多反馈。说实话,小少爷,你的体质让我很意外。我本无意拿你实验,因为你先天资质并不好,没有实验的价值,结果你自己误打误撞进了密室,碰到了针管,中毒后你体内的毒性又与酒精产生了作用,我在你的血液里竟然检测到了从未有过的物质,或者说是从前被掩盖的东西……你的血脉很可能具有天生灵力,这是云毅都不曾有的。至于为何一直被掩盖,我想应该是与蛊毒有关。”
洛云泽听到“蛊毒”的时候皱起了眉,眼里似有茫然。
就是他手里的东西吗?
“为了研究出蛊毒对奔雷家族血脉的影响,你去过密室后的这一年里,我定时定量给你摄入蛊毒,检测它和其他药物包括酒精的反应,并逐次递增,添加其他药物来锻炼你的耐受性和适应性,我手里这管是最后一剂,也是剂量最大的,只要能将你的血脉完全激活,实验就成功了。”
“所以您说服了叔叔,让他同意了对我的实验,你们对此不置一词,在我面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那天云希回来救醒我时说你们都不在,你们其实是去实验基地讨论新的计划,也就是这个地方,对吗?其实你们一直在做这种事吧?”洛云泽顿了顿,面无表情地继续说,“爸爸说过我们家是搞房地产的,但他死后叔叔和大哥接手家业,情况就完全不是那回事了吧?房地产只是你们实验的保护伞。”
二长老目光露出一丝赞许的味道:“小少爷果然聪慧过人。”
“上次你们把云希带去检查的时候,我悄悄跟来看到过,本就有点怀疑,又在叔叔的房间里搜了点资料,自己随便理解的。”
“不赖么……不过有一点并不准确,洛戎并未参与到具体实验中,他只是为我们提供场地罢了,我们和雨花家才是实验的主力。”
“雨花家……?”洛云泽低头思索片刻,呵呵笑了两声,“你们为了什么要这么做啊?不觉得这是在害人吗?”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洛家,为了七剑的延续和繁荣。孩子,等你再大些就会明白血脉的重要性了。”
“为了家族的延续和繁荣,您认为让别的人死掉,也是理所当然的吗?”
“实验过程里,牺牲和意外是在所难免的。”
“妈妈和婶婶的死都是意外吗?”
“是。”
“您骗人,是您害死了她们。”
二长老面色一滞,许久没有说话。
案台上的香火持续燃烧着,一寸一寸地缩短。
“我并没有想害死她们,我只是没想到她们没能撑住,我更没想到,药剂在胎儿身上的反应差异会这样大,”二长老语气平静,“洛兵因那次七剑合璧身体受到影响,你哥生下来却一切正常,这是为什么?这其中是否存在某些我们未能挖掘到的秘密?所以大夫人怀你的时候,我便意识到这是一个研究的机会。但她确实是难产,二夫人才是死于药剂过量。”
少年瞳孔微微紧缩。
“您……为什么?”
“你出生的时候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寻常的体质,反而先天不足,我大感失望,便放弃了对你的研究,转向了洛戎那边。他和洛兵不一样,他没有参与七剑合璧,身体健康,他的孩子或许可以成为最好的样本对比。”
“所以云希出生那天,你劝大长老留她一命,目的是继续利用她做研究。”
“这正是实验的意义所在,”二长老胡子颤了颤,微微笑道,“不知你这个年龄能否理解我所说的话,我啊……奉命行事,向来只做有意义的事情,因为意义才能带来效率和结果,无意义的事只会浪费时间。”
洛云泽愣愣地听着。
“就比如现在,小少爷,你知道了这些,又有何意义呢?”
有何意义?
洛云泽垂眸,攥紧了手指。
是啊,他现在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无意义的事。
他只不过是,得到了预期之中一直不敢确定的答案罢了。
“爸爸和大哥都说过,人要追求正义和光明,不能活在错误黑暗的世界里。”
“哦……不错,看来他们对你的影响还是有的,我还一直以为你最讨厌他们的说教,”二长老摸了摸下巴,眼神有些不可思议,“你还是太单纯啊,小少爷,你知不知道,你哥就是死在他那过于‘正确’的信条上的?”
洛云泽沉默地盯着二长老,似乎并没能理解他的话。
“如果他不那么执着地追求‘正确’,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他登上家主之位的时候我就料到他会有今日,现在看来果真如此,”二长老的语气稍显激动,很快又平复下来,“但我相信你和他不同。和你相比,他还是过于普通了。你更有天赋,也会更强大。”
洛云泽保证这是他长这么大以来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了。
“因为我被你们变成了怪物吗?”
“是不是怪物并不要紧,只要足够强大就好。”
不,不是这样吧。
洛云泽几乎是下意识地在心里极力否认。
七剑不是,也不该是这样的存在。
“那我在您的眼里是什么?和大哥一样,只是一枚棋子吗?”
“事实上,是的,如果你的实验失败,三小姐会取代你成为新的棋子。要怪就怪你们生在了这个时代,在这里我们所有人都是棋子,在尽完自己的职责后自然就退场了,为了最后的目标,棋子可以随时丢弃,可以一批接着一批地换,棋盘却永远不会变化。”
二长老视线扫过案上燃尽的香柱,扬起了手里的针管,语调一如既往的平缓。
“小少爷,时间到了。”

嘈杂。
无止尽的混乱。

指尖传来电流游走的刺痛感,延伸至四肢百骸。
洛云泽猛地睁开眼,从床上坐了起来,急促地喘息着,不小心扯掉了手背的针眼,也吓到了一旁的陆雪依和韩恋晨。
“云泽哥哥,你醒了!”陆雪依虽是舒了口气,但还是立刻凑过去看他,眼里全是担忧。
“啊,记忆中断了,”韩恋晨看了眼显示仪上的图像,脸色似乎并不轻松,她从电脑边站起来,走到床边帮洛云泽重新扎针,“掐头去尾三天半,恭喜你挺过来了,虽然武功全废,但你的血脉已经恢复正常。”
三天半……
洛云泽怔怔地直视着前方,眼光没有聚焦。
“洛云泽,你是不是想起了晏清九十三年的事情?”
“……”洛云泽依然没有说话,目光尚未从呆滞中恢复。
“抱歉拿你做了个测试,因为你的记忆可能也存在问题。我从你体内逼出的血液样本里提取到了和凌初夜体内相似的蛊毒成分,其中一部分很可能就是属于记忆之蛊的。所以我尝试改良了一下用来修复记忆的半成品,”韩恋晨指了指屏幕上停在晏清九十三年的指针,“九三年相关的记忆对将来的呈堂证供还是很有用的,你待会儿尽量详细地复述出来,看看能不能歪打正着。”
“云泽哥哥,你怎么了?”陆雪依低呼出声。
他怎么了?
洛云泽慢慢地反应过来,左手摸上了自己的面颊,触到一片潮湿。
他……哭了吗?
他为什么会哭……
这里还是梦境吗?他醒过来了?
对了,梦境……
这时往事的片段全数涌入脑海,洛云泽突然抬手捂住脸,崩溃地痛哭,声音却全部哑在嗓子里,一丝都发不出来。
他终于想起了自己为何会流泪。
梦境。
那是十年前自己经历的一场噩梦的再现,即便跨过黑夜,迎来次日朝阳,从昏迷中再度睁开双眼,那场噩梦也不曾真正醒来。
他记得自己侧躺着,正对着那扇巨大的落地窗,晨光在脸上覆盖了一层淡淡的暖黄。坐起时摸到了脸上潮湿的泪水,混着鲜血的颜色。他茫然地注视着自己沾了血的双手和有些发皱的衣服,环顾四周,整个房间空无一人,地上却有一滩血迹,一只叫不出名字的虫子的死尸,还有满地被染得红透的碎玻璃片。
他觉得惊骇,飞也似地下楼,躲过保安从大楼奔逃出来,来到空荡荡的马路边,拼命回忆着,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只记得昨晚自己没和云希一起回家,还记得……
突然之间他就哭了出来,视线模糊,眼泪毫无征兆地从脸上滑落下来。他感觉有什么东西从体内被生生挖了出去,心口痛得很厉害,五脏六腑都绞在了一起。
他似乎丢掉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回家。
对,回家!
脑海里唯一的念头只剩下这两个字。
一夜未归,手机上也没有任何信息和来电,但他知道长老肯定又要骂他贪玩了,叔叔和云希肯定也很担心,大哥出去执行任务不知道回来了没有,他要赶快回到家里去。
他想见到他们。
这个念头如此的强烈,以至于他浑浑噩噩地走在路上,刚抹掉的眼泪又源源不断地溢出,止也止不住。顺手拦下一辆车,报了目的地,司机看见他哭得红肿的双眼有些奇怪,但还是善意地给他递了张纸巾。
“城西?小子,你最好不要去那里哦,”他叹了口气,“才刚出了事,不安全,警察把路都封得咯,人全都堵外头,车也不好开,你现在过去凑啥热闹啊。”
洛云泽愣住了。
“出事?”
“唉,你还不知道哦,今早刚出的新闻。昨晚洛家的宅子起大火,烧了大半夜,严重得很,都快烧光了,听说里面的人都没出得来。”